她忆及往事,消瘦的脸上像铺了一层珠光,显得神采奕奕。
可是她如今的身体并支撑不住这样的神采,很快便打起呵欠,昏昏欲睡。
万俟灿拍打着她哄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门吗?”
鱼郦把自己往里缩了缩,拥着香喷喷的被衾入睡。
万俟灿凝睇她的睡颜,半夜辗转,心里难受至极。
她一直就不是个贪心的姑娘,所求也不过是一点自由,一点尊严,可就是这样,也是奢望,在无尽的纠缠搓磨中把自己熬到了如今的地步。
万俟灿之前还因为寻安内疚过,她也知道,把鱼郦这么带走,寻安就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
可这些日子目睹了鱼郦的痛苦煎熬,她反倒释然了,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
她展开臂膀,把鱼郦搂进怀里,抱着入睡。
清晨,鱼郦早早醒来,让合蕊帮她上妆。
她苍白瘦削,需用蔷薇粉和胭脂盖住之后细细描画,才能勾勒出好脸色。
铜镜中的她眉目宛然,若是忽略眼角的憔悴,还是能觅出几分从前的影子。
妆上完,万俟灿亲自把汤药端来,两人眼神简单交汇,鱼郦接过一饮而尽。
她用过朝食,崔春良进来请她,出了殿门,才看见赵璟早就等在云阶前了。
他也换下了华服,穿一袭白苎襕衫,皂绨衣褖,以玉冠束发,云袖飘逸,消减了帝王的威慑,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赵璟听见鱼郦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冲她伸出了手。
他拉着她先乘肩舆,又在东华门外换上了马车。
鱼郦当然想走着从街头逛到街尾,只是如今她的身体不允许,只能乘车。
晨光微熹,街衢已经鳞次摆满了货架,肆门大敞,堂倌在门前迎客。
恰有纯酿出窖,整条街都飘着羊羔酒的醇香,鱼郦撩起车帷看了一眼路人提在手里的酒壶,眼巴巴看向赵璟。
赵璟断然否决:“你不能喝酒。”
鱼郦道:“你还喝呢,我都闻到了。”
赵璟这几夜药吃得多,经常浑浑噩噩,有时醒来身边满是空酒盅,可是他自己根本记不得要过酒。
他道:“你和我能一样吗?瞧瞧你的小身板。”
两人争执一番,鱼郦很快被街边的笋泼肉面吸引。
猪骨熬出浓浓的高汤,撒进去一把细面,卧两个荷包蛋,临出锅时再烫一把小青菜,最后把面捞起再临上热炒笋的浇头。
鱼郦咽了口水,赵璟立刻满足她。
崔春良把面买回来,她在马车里捧着粗瓷碗喝了一口汤,想吃面,又觉得不便,再度抬眸看向赵璟。
赵璟接过来瓷碗举着,暂当了她的膳桌,鱼郦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面条到嘴里。
她吃得津津有味,赵璟不禁怀疑,不过是极便宜寻常的食材,难道比宫里的金齑玉脍还好吃吗?瞧她吃得这副没出息的样儿。
吃完面,鱼郦餍足地靠着车壁,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马车驶到了蜜饯果子铺的门前。
鱼郦撩起车帷,盯着孩童手里拿着的蜜冬瓜鱼儿出神。
“有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去都亭驿找你,你看出我哭过了,非要问我谁惹到我了。我说那日家里办流花宴,有位郡王家的娘子带了东华门外的蜜冬瓜鱼儿,婉婉尝过好吃,便都霸占了去,我非但没抢到,还挨了爹爹的一顿训斥。”
“你听过后就非要去给我买一斤回来,可是那时天色已晚,各家商肆都陆续关门了,你跑了四条街,敲了无数的门,才给我带回来一个小油纸包的蜜冬瓜鱼儿。”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蜜饯,后来日子过得再哭,每当想起它的味道,我都不觉得苦了。”
赵璟循着她的话回忆起了那段岁月,那个时候,他的生命里鱼郦的喜怒哀乐便是顶天的大事,除了这个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关心的了。
就是这么重要的鱼郦,什么时候被他丢了都不知道。
他捧起鱼郦的手,微笑中带着些微怅惘:“你等着我,我去给你买。”
这一回他不再假托于人,撩袍下了马车,亲自去店里给鱼郦买蜜饯。
鱼郦也跟着下了马车。
久不食烟火的官家在人群中推来搡去,终于捧着一个小油纸包出来。
鱼郦站在穿梭不息的人群之后,清风拂过,撩起衣裙翩飞,她将一绺垂到面前的发丝撩到耳后,冲他吟吟浅笑。
赵璟疾疾奔向她,却见她突然抚着胸口剧烈咳嗽,呕出一口鲜血。
第66章 晕倒在他的面前
他如少年时向她奔来
崔春良反应极快, 忙上前搀扶住鱼郦,惊骇地看着地上的血渍,“娘子……”
赵璟穿过人群跑过来, 把虚弱瘫软的鱼郦搂进怀里, 抬手擦拭她的唇角,可那血好像越擦越多,把她精心描画的妆容弄花。
鱼郦残存着一丝意识,靠在赵璟的臂弯间呢喃:“我的蜜冬瓜鱼儿……”
那油纸包早就在赵璟奔向她时被丢掉了, 裹着糖霜冬瓜鱼散落了一地,被人反复践踏,碾入尘土。
赵璟感觉到一阵无力。他曾经无比坚信只要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免于流离,免于灾祸, 再也不会经历失去心爱人的痛苦, 可是到头来, 一切都是徒劳。
官家掌控不了生死,连一小包完整的蜜冬瓜鱼儿都不能送到鱼郦的手中。
他哽咽着吩咐崔春良:“去, 再去买一包蜜饯,只要一包,不可奢侈。”
崔春良红着眼睛应是, 佝偻着身体走向商肆。
马车从东华门疾入宫闱, 甚至来不及换肩舆,黑骏直奔向紫宸殿,一路上宫人跪拜, 絮语议论。
都知道萧娘子病入膏肓, 怕是要不行了。
赵璟打横抱着鱼郦进了紫宸殿, 吩咐:“快去请药王。”
万俟灿来得很快,先试鱼郦的鼻息,而后略微松了口气,才搭上她的脉。
她冲合蕊道:“将药拿来给她灌下。”
赵璟忍不住问:“如何?”
万俟灿低头沉默了良久,道:“这副药灌下去,窈窈很快就会醒过来,官家不要离开,珍惜她还醒着的日子,有什么话快些说吧。”
赵璟目光呆滞,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万俟灿见他拉着鱼郦的手不放,怕他疑心再生事端,又道:“这些日子我住在宫里,也知道些宫里的规矩,官家让御医们再来给窈窈诊脉吧,不可听信民女一人之言。”
这是在绝后患,免得将来鱼郦走后,赵璟翻旧帐觉察出蹊跷。
赵璟闭了闭眼,“朕知道了。”
趁着鱼郦还在昏睡,赵璟召御医来诊脉,给出的结论都是一样,脉沉而弦,命不久矣。
赵璟倒是没有再闹,他坐在病榻前紧握住鱼郦的手,“你们退下吧。”
殿中焚了鱼郦最喜欢的都夷香,羊脂玉瓶中是她喜欢的海棠花,可惜不是当时的季节,花叶有些枯黄卷曲。
鱼郦醒来时夜色已深,鎏金莲花烛台上灯火耀耀,打在青石砖上斑驳影络。
赵璟就坐在榻边,仍旧穿着白苎襕衫,一眨不眨地瞧她。
见她醒了,他勾起唇角:“窈窈,饿不饿?”
语气平常的就像是每一个同床共枕后苏醒的清晨。
鱼郦摇头,只觉嗓间仍有血腥蔓延,声音沙哑:“寻安睡了吗?”
“都快子时,他早就睡了,你若是想他,我让乳母把他抱来给你看。”
鱼郦还是摇头:“算了,这孩子随你,脾气太暴,若是把他吵醒又要闹一通了。”
赵璟抚着她的手,轻声说:“我脾气不好,我以后会改的,只要你好好的,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
鱼郦凝着他的面,清澈的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沉默良久,才轻飘飘地说:“好啊。”
万俟灿曾嘱咐赵璟,有什么话快说,可真当鱼郦醒来,赵璟却又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辰光便是十六岁之前的那段相依相伴的日子,可那又是最隐秘的情殇,谁也不愿意碰触。
两厢缄默,赵璟见鱼郦的精神不济,便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你睡吧,你还有哪里想去的,明日我还带你去。”
鱼郦拥着被衾转了转眼珠,“我想去相国寺,不进去听和尚念经,我想去买相国寺外的炙烤兔肉。”
赵璟轻笑,凤眸弯弯尽是宠溺融化其中,他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温柔道:“好。”
鱼郦越过他看了一眼更漏,赵璟会意,平开袍裾上的褶皱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
他出了殿门,身后只跟了崔春良,提一盏犀角灯,身披月色融入漫漫黑色。
赵璟走后,鱼郦便坐了起来,万俟灿鬼鬼祟祟摸进来的时候正见她对着鎏金莲花烛台出神。
“你怎么了?”万俟灿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今日她当街吐血,瞧上去严重,但其实不过是清晨饮的那盏药在作祟。
万俟灿医术诡异,惯常爱剑走偏锋,道她只是给鱼郦除一除心火淤血,做得逼真些,省得那位精明的官家看出破绽。
她完全是多虑了,今日见赵璟的模样,活像丢了魂魄,再不似从前那睿智强悍滴水不漏的皇帝,而只是个即将失去爱人的可怜虫。
鱼郦偏头看她,烛影落在她的脸上,暗昧浅淡,显出几分忧郁:“想起白天时他拿着蜜饯朝我走来,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些恍惚,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赵璟的皮囊生得极好,鱼郦自小看人先看脸,这些年见惯了各色郎君,也没有找出比他更好看的。
重逢后她总觉得他的那双眼幽邃冰凉,藏着许多残忍的算计,可是今日当他向她走来时,神色专注,目中清影无双,她才恍然想起,从前的这双眼睛是那么清澈如水,只容得下她,只有她。
万俟灿怕她不舍,试探着问:“你若是后悔了,也还有转圜余地,从今日起把药停了,我就说研制出了新疗法……”
鱼郦摇头。
怀念也只是怀念,是对过去的缅怀,不能挡住未来的路。
蜀郡惨烈若人间炼狱,还等着她。
万俟灿爬上榻来搂住她,两人同榻而眠,清晨时醒来,合蕊端进一碗参汤。
病重的人体力不济,需要参汤吊着口精神,赵璟想要在鱼郦清醒时满足她一切心愿,昨晚让膳房连夜熬制。
她出了殿门,马车就候在云阶下,赵璟舍不得她多走一步路,将她打横抱上了马车。
随着颠簸,鱼郦道:“禁宫中纵马是触犯宫规的。”
赵璟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只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清风携花香吹来,撩动垂帏翩飞,鱼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红墙黛瓦,倏地想起一件事来:“林氏女和崇河的婚事……”
赵璟道:“我已经收回御旨,让他们各自守孝后再成婚。”
鱼郦放下心,冲他笑了笑,又道:“还有寻安……”
赵璟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截住她的话:“我不会把寻安外放出京,更不可能一辈子对他不闻不问,窈窈你放心,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别的儿子了,只有他,我会好好教导他,直到他能承起山河之重。”
鱼郦望着他决绝的模样,一时痴怔,半晌无言,待回过神来时心底已是一片苦涩蔓延。
赵璟只当这些都是寻常。若没有了鱼郦,那还去寻什么花前月下,子孙满堂,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他的窈窈。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有操不完的心,不为自己,全是为别人,明明命运不曾善待她,她却总是以最大的善意来回馈这人间。
他满心怜惜,搂着她说:“不要想别人了,多想想自己,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
鱼郦窝在他的怀里想了许久,想到瞌睡连天,马车缓缓停下,相国寺到了。
今日十五,是国寺布施的日子,门口支了大锅,几个僧人在分粥,辰悟亲自添柴火。
他脸上顶着横七竖八的炭灰,一眼自人群中认出了赵璟和鱼郦,正要说话,赵璟隔人群远远竖了根手指在唇上,以眼神示意他过来。
辰悟忙将烧火铁钩搁下,交代了小僧人们几句话,便朝他们走过来。
赵璟给鱼郦买到了刚出炉的鲜嫩炙烤兔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被切成均匀的小块,包裹在荷叶里。
鱼郦吃得满嘴油光,见辰悟来了,慌忙收起来。
赵璟抽出锦帕给她擦嘴,边擦边道:“辰悟大师佛法高深精妙,不会在乎这点小事的。”
辰悟立即听出了这怪异强调背后的讥讽,敢情还是为那日他和鱼郦独处一室在生气。
他无奈摇摇头,只当没听懂,瞧向鱼郦,一眼便瞧出她妆容底下的消瘦与憔悴。
他通晓医理,观其颜色便知不妙,又见官家罕见地肯带鱼郦出宫,一颗心不住下沉,忧色重重凝睇着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直到赵璟轻咳了一声,“我们来了便是客,主持大师不好好招待一下?”
辰悟回过神来,犹豫了少顷,将赵璟和鱼郦让进了不远处的草棚里。
灾民多捧着粗瓷碗躲在这里喝粥,好容易清理出一处干净的桌椅,辰悟引二人坐下。
赵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排了大半个时辰的队,也就只能得到一碗稀粥,还像珍宝一样舍不得饮尽,只能小口啜饮。
辰悟叹道:“战乱不断,民生多艰。”
赵璟道:“会好的。”
辰悟微笑:“官家说好,那就一定会好。”
三人寒暄了一阵儿,说道近日的秋祭,辰悟说他的师父觉慧法师将要西行,他想随他一起去,这寺中庶务交由长老料理,秋祭大典的道场他也不再主持。
如今于赵璟而言,这些都是小事,他没往心里去,只不时看一眼身边的鱼郦,眼中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忧伤。
崔春良过来道:“宫中传出信,蜀郡那边……”
赵璟起身走到一边去看送来的邸报,鱼郦看他,却没有了往日定要探究竟的急切,她想,不管蜀郡如何了,这刀山火海她闯定了。
辰悟默默守在她身侧,给她斟了一瓯热茶,推到她面前,手却没收回去,而是顺势搭到了她的脉上。
鱼郦想着蜀郡的事在出神,察觉到辰悟来搭她的脉,猛地想起他师承觉慧法师,学来一身精妙的外邦医术,心里一紧,忙要把手收回来,谁知辰悟看上去文弱,手劲却大,摁住她,不许她动。
鱼郦不敢吵闹,生怕把一旁正在看邸报的赵璟招来,两厢拉扯,辰悟诊完了脉,神色复杂地看向鱼郦。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咱们窈窈就是自由的小小鸟了^_^会很长,我争取在晚上九点前码完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