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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命运给所有无形的馈赠都标出了价码。
报丧女妖无比强大,但它们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不懂,不理解,不拥有――然而,曾经,刚刚诞生的M,随时都很满足。
被撕咬、被欺凌、被灰女妖时不时撕下本体的碎片吞食――
但只要有片枫叶打着转落到了它的鼻尖,M依旧会拍拍玩,开心又满足。
那个时候,她只需要一片枫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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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M遇见了W。
W令她发现,原来,报丧女妖也可以体验清水、泡饭、没有污渍的瓷碗、装在盒子里形状可爱的糕点、各种各样穿在身上转圈时像花朵的小裙子。
W令她发现,“姐姐”“妹妹”是这么温暖的词。
W令她发现,善良、美好、无垢的人类……
能够拥有许多许多东西,值得倾尽一切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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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一无所有。
……除了拍打枫叶能得到的快乐,她本身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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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财富,名声。
亲人,友人,爱人。
M并不是很稀罕人类所拥有的那些东西。
抢夺权力?
她太习惯独自行动在僻静的角落,怎么可能渴望用权力掌控他人呢。
积累财富?
她太习惯觅食、休憩、追寻乐趣了,她绝不会为了金钱控制住自己。
建立名声?
……一个恶贯满盈、以死亡为食粮和乐趣的女妖,哪里在乎什么名声?
至于亲友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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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毁掉一切的。
友情说白了只是两个兴趣相合的家伙挤在一起玩,兴趣不合便渐行渐远;
爱情她从没有发言权,毕竟那是又自私又混乱又掺杂着“欲望”的东西,她没兴趣;
亲情……
哪怕是姐姐,在那一千零九次的世界倒流中,M也不止一次地,恨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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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她为什么那么善良,那么无私,那么……
那么频繁地抛弃她。
总说着“要成家”“要爱人”,接着,轻轻松松地转身,去在乎别的孩子,去建立别的家。
她永远没办法告诉姐姐,这一次见面,是我挣扎了多久,努力了多少次,付出了多少血肉。
因为M知道,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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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报丧女妖的方式守护姐姐,但,姐姐是个人类,只能用人类的方式爱她。
于是照顾她,教养她,叮咛她,从那些叽叽喳喳的吵闹儿女中挤出空闲来为她炖汤做糕点――
最后,在最多一百年的时长后,彻底抛弃她。
在枫树与阳光下安静地合上眼睛,把她抛弃到墓碑外面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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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死的时候,M其实就在旁边。
尽管那时掌管系统世界的她已经有意无意疏远了姐姐很久,但,她是报丧女妖,她永远能最敏锐地嗅出死亡。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头发花白的姐姐在枫树下乘凉,她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坐着一把很舒服的摇椅。
M变成一只小黑猫,静静地蹲在枫叶后、院墙上注视她。
她没有过去,她找不到接近她的理由。
M只是注视着姐姐的摇椅慢慢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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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属于姐姐的,醇香的死亡味道漫到她的鼻尖下。
M嗅出,她非常平静,就像是被安抚睡着的花。
不是符合报丧女妖审美的死亡,普普通通,安静幸福。
……那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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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离开,身后,是那些姐姐养育的那些长大的、没长大的孩子们跌跌撞撞冲过来哭泣的噪音。
……啊,噪音。
你们该知道,这是我费尽全力达成的,最好的结局了。
你们在哭喊什么?你们在悲伤什么?明明死亡只不过是报丧女妖的食粮、一种与生命相互依存的美丽――你们这些――被好好养大、半点也不知道我与姐姐的曾经的愚蠢人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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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难道像我这样,被姐姐彻底抛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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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类都可以说,自己终有一天,会和逝去的亲人、爱人在“天上”团聚。
但M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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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走完了她圆满的人生,留她站在黑暗里,面对接下来近乎无限的时间。
教给她那么多报丧女妖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又把她丢回只有报丧女妖能存在的地方。
……所以,对M而言,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其他家伙的离开……
就是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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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随随便便遇见我,凭什么随随便便让我铭记,又随随便便地――
把我丢在这里,轻易走开呢?
【死亡】……别说借口了,哈,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哪怕迎来死亡也会爬回去见你们的――为什么你们就、你们就――
不可以再与我相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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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别无他法。
再如何质问,再如何不平,那些家伙也早已躺进坟墓,快快乐乐地合上眼睛了。
……况且,万千世界,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
要独自活下去,别指望任何生物的怜悯,任何幸运的巧合。
她厮杀至今,存在至今,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M接受了事实。
她是最后一只报丧女妖,她犯下那么多的屠杀,活该待在这无尽的时间里。
如果把系统世界比作监狱……【不会消亡】本身,就是她的刑罚。
从姐姐,到黏人的小女孩,到话很多的和尚,到看似绅士的男人,到……
她总要独自面对所有的别离。
送走姐姐,送走酒友,送走跳过舞的陌生人,送走玩了一局扑克的怪物,送走有些讨厌油腻的家伙,送走有些喜欢有趣的家伙。
……只有她……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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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停在原地。
永远被抛弃。
【倒流世界的代价,是被世界所抛弃。】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你停在原地,怀揣着一切沉重的记忆。】
【……要彻底放弃吗?】
曾经,似乎,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是因为M不再愿意清醒了,所以,她根本想不起,这些话是谁曾对自己说过的。
她只是突然想起这些话,便突然眨眨眼睛,用力拍拍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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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会放弃。
我似乎还欠下了一些东西,或许是一次没完成的赌约,没兑现的赌局……她记不清,但,很明确地知道,是欠下了什么东西的。
就像恐怖维修部的【P】空空地悬在职位板上,M空空荡荡地继续行走着,不停删掉记忆,不停跨越无数次别离,不停奋力寻找能让自己继续存在的积极心。
杀死自己,迫害亡灵,胡乱跳舞,泡进酒精,套着垃圾袋到处蹦跳,做一切有趣新奇的事情。
她是始终寻找乐趣的报丧女妖,她无法忍受哪怕一分钟的无聊――
就像一个重病的木匠抓过刻刀,拼命对自己默念,这个世界还存在那么多没被描绘的美丽。
M寻觅乐趣,M热爱乐趣,M绝不……
绝不停下脚步,任由无尽的【你被抛弃】击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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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坚持存在的那个原因都遗忘了,但没关系,她就是个忘记原因也可以直接行动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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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姐姐死去很久很久以后,她依旧守在系统世界。
扩大世界,平衡规则,增长力量,护卫无害亡灵的愿望。
M自认比谁都成熟,都强大,都无坚不摧。
姐姐曾经那些顾虑、那些絮叨、那些劝说再也不算什么……就算什么都无法拥有,就算压根没有家,她也完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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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时间总会毁掉一切,她也只能勉力抗衡。
就算努力去理解【拥有】的定义,一切的东西被抓过来,都会在她掌心变质,腐坏。
一千多次的倒流差点令她厌恨最亲密的姐姐,更别提没有上限的时间,并非姐姐的其他人。
况且,连姐姐安静祥和的离开,都会令我抑制不住地产生那些阴暗的怨恨……
那么,【拥有爱】之后,再失去,我会面临怎样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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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很喜欢W,但她绝不会说【拥有】她。
和姐姐的相遇与别离始终建立在无比的清醒上:姐姐是人类,我是报丧女妖。
姐姐是独立自主的人类,我是独立自主的女妖。
姐姐要悉心经营家庭去拥有很多亲人,我吃了上顿就不在乎下顿在哪。
……M一开始就知道,她们并非拥有彼此。
她们珍爱对方,也默契地站在最合适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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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姐姐总把那个不存在的“爱人”与“家”挂在嘴边。
她好像真的很相信、很希望我能找到那么一个存在似的。
【姐姐没办法永远陪着你……】
是的,当然。
那所谓的“爱人”就可以了吗?
别再这么天真善良啦,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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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爱我这种【爱】不可能拥有的疯子呢。
他们因为姐姐给我的这张脸停留,又被我本身的个性吓退。
M不怪他们――别靠近我,她尽可能告诉所有家伙了,别靠近我――
我不懂【爱】,不会被【拥有】的。
更不会渴望去【拥有】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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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好,女人也好。
人也好,非人也好。
雄性也好,雌性也好。
……M毫无兴趣。
【他们总有个标记的。】
每当姐姐开始劝说她寻找伴侣,M就忍不住想道――
【他们总要因为性别、外貌、气质、身材辨识彼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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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并非错误。
这是一件非常正常自然的事情,如果要爱一个人,肯定有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肯定出自对方的魅力――财力,权力,特长技能,外貌身材,好听的声音――
你总要【认识】对方,才能【爱】对方的。
只是,不知为何。
M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忍不住想。
为什么不可以忽略这一切的因素,由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伙,来爱上完全陌生的我呢?
不是与姐姐相似的脸,不是娇小可爱的身材,不是甜蜜的声音。
如果有谁只看见她黑漆漆的本体,越过所有的性别外貌被她所吸引――
如果我能撇去脸,眼睛,声音,只去看见一抹颜色,一抹枫叶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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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可爱的家伙】
――如果能够这样共同产生情感的鸣响,心跳得像是看见一个死去的世界重新诞生……该多好呀。
M每次都会提出这种要求。
……就像她曾经历过这样独特、奇怪、甚至有点疯狂的动心似的。
所以,姐姐总说这是过分单纯的幻想,不切实际,太过挑剔。
M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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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
反正,【伴侣】这种东西,她绝对不要,不可能实际拥有的。
我又不是要拿着这桩条件到处敲锣打鼓,大声发表“谁能只变成一抹颜色就让我一眼喜欢上,我就跟谁谈恋爱结婚”的讲话。
她是什么,拿着一只水晶鞋满世界寻找灰姑娘的笨蛋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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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那个王子可不是笨蛋王子吗!连亲自牵过手跳过舞的心动对象都记不清!
M可嫌弃那个童话了。嫌弃到后来强拉着下属在宿舍看电影、都要在王子出场时发出大声的倒彩。
“因为那是个笨蛋啊!口口声声说有多喜欢,结果脸都记不得,竟然要靠着一双鞋找对象!什么无敌弱智笨蛋!”
她下属:“……”
她下属:“哦,的确是笨蛋。但骂她弱智有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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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还是个坏东西。
这时候没有下属的M在想,一边想一边恍惚地从似乎是自己的尸体上拔出镰刀。
刑罚也好,疯狂也好,绝望也好……那都是我活该承受的。
没有第二个存在,没有什么姐姐希望的照顾陪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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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侣也好,夫妻也好,经历人类的数十年时长,就会变质,扭曲。
【我们离婚吧……】
我存在的时长绝对承受不住那种脆弱混乱的感情。
【我们并没有在谈感情,不是吗?】
M手里的镰刀再次落下去,这一次,她整个撕破了面前已经残破的恐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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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独自停在世界外的虚无里,喘息。
是的……我早知道了……我早就猜到……所以才轻浮地去喜欢所有的东西,又赶在这东西过保质期之前,轻轻松松把它忘记……所以我才……
【你这种家伙,除了我还有谁要?】
面对这一如既往尖锐又任性的挑衅,他一如既往地笑起来。
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过分的贬低,只是一句小心翼翼的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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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当然。只有你要我。】
……呵。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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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为什么你要――为什么你要对我说――
【到底为止吧。】
……好天真呀,她的小狗。
他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吗?
他知道他自己是她唯一――经过无数次怂恿、无数次蛊惑、无数次似乎无限包容的微笑后――
她唯一肯定的【拥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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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曾一无所有。
但她也曾无比笃定,完全【拥有】了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她的伴侣,她的小狗,她的……呵,哈哈……
M再也无法成为那个温暖午后的自己,默默地蹲坐在一边,等到自己完全被抛弃后,转身默默离开。
因为姐姐始终会去看除她以外的人类,姐姐始终留给她独自清醒的空间。
可那只小狗却只看着她,只关注她,只遵守她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