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茶喝完,起了阵阵晨风,天空泛起鱼肚白,遥远的苍穹有隐隐的橙光。
梁渊王还跪在地上,时不时抬眼打量两人。额上的汗水滴滴掉落,浸湿了身前青灰色的地砖。
天都要亮了,这两人到底在等什么……
“东州郡急报!”一个士兵疾步走进院子,将手中信件呈上,“陛下,李将军派人送来的急报!”
宋宜璟接过,打开来看了看,直接丢到了梁渊王面前:“三哥好好看看吧。”
梁渊王哆哆嗦嗦捡起那信纸,只一眼便面如死灰,他的二十万大军,让李晋给端了……
这李晋不是发配北境了吗?怎么会……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一早就落入了眼前这个人的圈套!
南川王谋反,他原本想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他这些年的懦弱无能,全都白装了!
魏叙看着梁渊王逐渐颓败的脸,缓缓站起身:“来人,把梁渊王带下去,天亮之后押回京城。”
“是!”
远处的火光已熄灭,蒙城又恢复了黎明之前的寂静,一缕朝霞跳出天际,将那云彩点点染红。
一切,都结束了。
第97章 她言相思甜
元丰十三年七月底, 南川王叛乱平息,收复东州、南川、怀平等五郡,前后共历经三个月。
蒙城之战后,宋宜璟北上归京, 魏叙留下收拾残局。清除逆党、收编降军, 并重新部署了南洋兵力。
至此, 南北边境大军尽在其掌握。
八月的风有了些凉意, 抚平了夏日带来的燥热。
宋宜珣死后,南川王府上下百余人口,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 昔日金阙玉檐绣阁琼宇, 如今却是一副萧条景象。
唯有庭院里那株茂盛的金桂,开出了鲜活的花蕊。
王府大厅里, 魏叙大马金刀地坐着, 一手端着茶盏, 轻轻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茶叶。
一个士兵走进厅中, 拱了拱手:“大将军, 人带来了。”说着,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往前推了推, 正是宋明恩。
“魏郎。”见到魏叙, 宋明恩双眼一亮, 抬腿就要上前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一柄长剑直指她脖颈。
“魏郎这是做什么……”宋明恩抽泣起来, 眼泪扑扑往下掉。
魏叙垂眸看了看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悠然一笑:“戏都演完了, 郡主还是把眼泪收一收吧。”
“魏郎此话何意?我以为你死了,伤心欲绝之下回了南川,这几个月来,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有好几次都想追随魏郎而去,可我腹中还有孩子啊……”宋明恩泣下如雨,哽咽难鸣。
魏叙收起长剑,轻叹一声:“郡主一番深情属实令人动容,可惜南川王犯下叛乱谋逆之罪,郡主……”
“不,我父王叛乱之事我根本就不知情,魏郎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魏叙可没兴趣与她纠缠下去,抬首对门外的士兵道,“把人带上来。”
听得脚步声,宋明恩回头,见宋安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这个人,认识吧?南川王义子,宋安,他可是什么都招了。”
宋明恩别过头去,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你在京中的消息,就靠他传递,不然,南川王也不会那么快收到我的死讯,起兵造反。”
宋明恩轻笑几声,亦不打算再装下去:“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目的,这才演了一场诈死的戏码,好让我父王落入你们的圈套。”
“没错。”
“卫国公,好深的心机啊。”
“咱们彼此彼此。”
“我有个疑问,还请卫国公解惑。”
“你是想问明明看见我断了气,为何又活过来了是吗?”
“没错,我亲眼见你下了葬,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不成?”
魏叙不介意给她解释:“这世上有一种药物,能让人暂时停止呼吸和心跳,郡主没有听说过吗?”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不过,你们能把我怎样呢?”顿了顿,抬手轻抚着圆润的肚子,“我腹中还有你的骨肉,魏郎是连自己的孩儿也不要了吗?”
宋明恩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得意,仿佛笃定了魏叙不敢把她怎么样。
不料,魏叙却笑起来:“那要让郡主失望了,你腹中孩儿根本不是我的。”
“你说什么?”宋明恩倏然变了脸色,瞬时又镇定下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那天晚上的人明明就是你,这种事情还能有假?”
一面说一面走到魏叙跟前:“那夜,你我胶漆相投鱼水相欢,魏郎都不记得了吗?”
魏叙含着笑,清冷的眼神满是讥诮:“郡主可还记得那晚咱们喝了一杯酒,后来,本公借口出去了一趟,郡主确定与你云雨之人是本公吗?”
宋明恩脸上终于显出慌乱:“你在那酒里下了药?”
“没错,喝下之后能使人产生幻觉的催|情|药,是本公特意请人为郡主调制的。”
“你……”宋明恩脑中一阵轰鸣,抬手就朝魏叙扇过去,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本公今日还要送郡主一个大礼,关于这孩子的父亲……”
后面几个字,是贴在她耳边说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宋明恩瞪大双目张大嘴,面上神色似受了极大的屈辱。
“郡主放心,待孩子生下来,本公自会派人交给其生父,这段时间,郡主就安心待产吧。”
魏叙满意一笑,松开擒住宋明恩的手,对一旁的士兵道:“把他二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是。”
堂中送来一阵轻风,和着桂子的清香,深吸一口气,举步走出了大堂。
再过几日,朝廷调任的新官也该到了,这就意味着,他不久就可以离开南川,回去见她。
……
此时,京城之中,同样有人在掰着指头数日子,从早到晚,从夏到秋。
从收到他来信的那天起,纪棠每日站在昭和宫门前眺望,想着那个让她日思夜念的人影能突然出现在宫墙的转角。
人说相思苦,她言相思甜,往后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一片衣角掠过墙角,纪棠心下一喜,下一刻,却见唐萧在内侍的引领下走来。
“站在这里作甚?你见到我好像不高兴?”
“有吗?”纪棠端着肚子,转身往回走,“知道你今日要来,本宫特意在这儿迎你。”
“我的姑奶奶,自个儿什么身子不知道吗?要有个好歹,姓魏的回来不得砍了我?当心脚下,你慢点走!”
唐萧双臂张开,活像只护崽的母鸡,他自己媳妇怀孕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瞧把你吓得。”纪棠忍不住揶揄起来,“就你这样儿,还是个神医呢。”
“神医也惜命啊!”唐萧感叹,“如今你肚里这两个宝贝疙瘩可比什么都金贵!”
两人说着话进了前殿,待纪棠稳稳坐下了,唐萧才伸手给她号脉。
“别嫌我啰嗦,你这是双胎,越到后期越要注意,没事别往外跑。”
纪棠点点头,从桌案上拿了块糕点吃:“怎么样,还好么?”
唐萧沉吟片刻,收回手:“脉象来看没问题,胎动如何?”
“动得挺频繁的,有时候踢得我受不住。”
“忍忍吧,也就一两个月了。这老天爷待你还是不薄的,失了一个孩儿,一下还给你俩!”
纪棠柔柔一笑:“要不,你给我号一下,是男孩还是女孩?”
“说了多少次了,我没这本事……”
“这都号不出,还神医呢,浪得虚名。我看你以后也别往我这儿跑了,反正宫里有御医。”
“……”
“公主!”一名内侍在门外行礼,言语颇为急切,“启禀公主,方才流芳殿传来消息,姝妃娘娘要临盆了!”
“要生了?”纪棠扔了手里的糕点,拉起唐萧就往外走,“走,跟我一起去看看!”
“不是嫌我浪得虚名吗?哎我说,你走慢些!”
到了流芳殿,宋宜璟正在外面走来走去,一脸焦急,见了纪棠,忙迎上去。
“阿姊,你可来了,里面也没个动静,急死朕了。”
纪棠宽慰了两句,问一旁的御医:“情况怎么样了?”
“回公主,姝妃娘娘是头胎,故而产程要慢一些,太医院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接生的稳婆都是宫中最好的,请公主和陛下放心。”
这时,寝房内传来一声惨叫,宋宜璟心下一惊就要进去,纪棠急忙拦住他。
几声叫喊过后,又没了动静。就这么断断续续两个时辰,痛苦的喊叫声才密集起来。
一个稳婆开门出来,福了福身:“已经看到婴孩的头了!”
生孩子这么难的吗?纪棠手掌心出了一层汗,闫映姝怀一个都生得这般辛苦,她肚子里有两个,岂不是要去掉半条命?
唐萧似看出了她的担忧,凑上去道:“放心,有我在,死不了。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说着在自个儿嘴上打了一下。
纪棠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过了片刻,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寝房内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
紧接着,房门打开,稳婆欢天喜地地出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宋宜璟闭眼松了口气,为人父的喜悦跃上心头,眉眼都舒展开来。
待房内收拾完毕,嬷嬷们给小皇子洗完澡,伺候闫映姝换了干净的衣衫,姐弟二人才进了寝房。
小家伙裹在襁褓里,小小的一只,脸上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纪棠见了十分欢喜。
“宋二郎,你看,他长得真像你,这鼻子这嘴,简直一模一样。”
“朕的儿子当然像朕!”宋宜璟看了半天,想抱又不敢抱,生怕一上手就把他捏碎了。
最后,只摸了摸小家伙的手,转身走去闫映姝身旁:“辛苦你了。”说着,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不辛苦。”闫映姝眉眼弯了弯,身体虽然还很虚弱,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想吃什么?朕命人去做。”
“想吃枣糕,还有银耳雪梨汤……”
纪棠见他二人情意绵绵,应有许多话要说,便借口退了出去。
天色将晚,遥远的天际紫红一片,周遭乌蓝色的云彩,乃至整个京城都披上了一层霞光。
所有的过往终究会湮灭,这尘世,将迎来新生。
纪棠舒出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伐朝昭和宫走去。
第98章 (终章)与君共白首
九月暮秋, 云淡天高,一排南飞的秋雁从京城上空掠过,每个角落都沐浴着阳光。
长街上熙熙攘攘,一辆马车停在魏家门前。只见那厚重的大门重新上了一层崭新的乌漆, 两边挂上了红色彩绸, 抬眼向上, 皇帝御笔亲书的“卫国公府”匾额熠熠生光。
大门打开, 魏暄急匆匆走出来,一面走一面催:“快着点,大哥都进城了!”
“来了来了。”程苒牵着儿子,一路小跑, “二叔二婶他们呢?”
“他们先走了, 就你慢得跟头牛似的!”
“大哥今日回来,我不得好好拾掇拾掇?家里一堆事呢!”程苒将儿子放上车, 自己再跨上去。
“别说了, 赶紧走。”
马车“哒哒”驶走, 大街上两名男子议论起来。
“如今的魏家可是风光得很!”
“可不?卫国公不仅保下了北境, 还平了南边的叛乱, 这等功绩,前所未有。”
“诈死诱敌, 一举包围了叛军, 说起来就跟那戏文里唱的似的。”
“所以说, 人家的荣华富贵都是拿命换来的,一般人羡慕不来。”
“也是,单说诈死这事, 有几个人敢?那可是真刀真枪往身上捅,搞不好就没命了。”
“就是。”
今日平乱大军回城, 朱雀大街热闹非凡。与上次北境归来不同,魏叙此次只带回两千精锐。
和煦的日光下,将士们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策马前行,引来不少年轻女子的欢呼。
魏家早派人定好了街边茶楼的雅间,众人挤在窗边翘首以盼。
当看清为首那人熟悉的面容时,心上的大石才真正落下来,魏暄更是激动得掉下眼泪。
“爹爹,你看,是大伯。”
“是,是大伯,大伯回来了!”
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便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入了皇城,安顿好众将士,魏叙独自进宫,向宋宜璟禀报了南洋诸事。末了,说起此次叛乱,两人都有些感慨。
先皇一脉本就子嗣单薄,经此一事,只剩下宋宜璟一个男丁。而先皇为了保住其皇位,亦是煞费苦心。
只是有一事,魏叙不解。
虽说先皇预料了今日之叛乱,宋宜璟亦苦心筹谋了近十年,而南川与东州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他是如何快速得知了两人作乱之部署?
“有一事,微臣一直不明。”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
宋宜璟放下手中折子,笑道:“卫国公是想问朕是如何洞悉他二人的一举一动?”
“正是。”
“五年前,朕在南川王身边安插了耳目。”他淡淡一笑,说得稀松平常。
五年前……魏叙拧眉沉思,他在南川一个多月,南川王麾下诸将以及收罗的那些幕僚,他几乎都见过。
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背影,那日他从南川王府出来,打马经过长街时,看见一个有腿疾的男人。当时只觉眼熟,却并未多想。
原来是他,魏叙恍然大悟。
“朕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卫国公,不会怪朕吧?”
魏叙单膝跪地,郑重拱起双手:“臣,明白。”
那人本是带罪之身,若有活命的机会,定会倾尽全力。自古上位者,势位至尊不择手段,与江山皇位比起来,个人之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就好。去见阿姊吧,她等你很久了。”
“是,微臣告退。”
走出御书房,魏叙长长舒出一口气,理了理衣襟,快步朝昭和宫走去。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回,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遥远,长廊的尽头还是长廊,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若不是宫规森严,他早奔跑起来。
那道门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直到转过一道宫墙,看见一抹烟粉色的丽影,立在甬道的尽头。
此刻,顾不上什么宫规不宫规,他只想快些把她拥进怀里。纪棠也看见了他,不知怎么地,鼻尖突然一酸,抚着肚子疾步朝前走。
两情相愿的感情,能披荆斩棘,也能跨海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