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枝一晃,遮几丝烂漫春光。
紧缩的眼眸缓缓向外漫开,闻衍璋面无表情。
因那法王之故,又在从前常见面的巷子,所以才会一时触了回忆。
他根本不记得那些烦乱的旧事。
虽至今不曾查到陆菡羞从何而知他前朝太子身份,经久观察下来,她毫无威胁。
后期去年的陆菡羞,蠢的名副其实。
如今只要他想,陆菡羞随时可以光明正大的死。便是她在知道自己身份后还数次无礼,得寸进尺。
当日野林踏春,他有心放熊杀了陆菡羞。临了了,还是决定将她做成虫母。
旧伤是有心,破的痂也并不严重。她果然上钩。
…她对他的好都不过出自利益,野心。从开始的秋猎至今,一举一动无一不为了坐上高位。可偏又自视甚高数次惹事,同他胡闹。
闻衍璋忍了许久。直到她左顾右望,正大光明和闻斐然私相授受,终顺理成章做了最后决断。
只可惜又放手一回,白叫她跑脱。
抚平心头细微的波澜,闻衍璋转身。照旧踏上他的大业之道。
宫墙深深,困了一城人,囚了一片心。
需一把刀,剖开死象。
疏通完毕,走在被无数鞋底磨地平整光滑的青石上,闻衍璋静静立在太阿宫外出神。路过的宫女太监低估着说笑,时不时抬手,腕部不少跳一块板正的佛牌。
闻衍璋不急着去看瑞王,反而睨了他们几眼。
那是裴止风命法王绘制的佛牌,外说乃是新式平安牌,佩在身上比法喜寺的符纸还有用。
厉害之处,据说是女子配者招桃花。男子配者…壮阳补身。
说来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却只要口口相传,编造些假话,就有这般多蠢货跟风听信。
民间的佛牌推广地更早,如今宫中也兴此风气。
也该差不多了。
闻衍璋悄然接了瑞王话,听得里头那人虚弱焦躁的嗓音,不紧不慢看一眼碧蓝的天。
风云慢慢聚拢,轰隆,竟是要突下一场暴雨。
他低声:“属下定会传达给世子,不负王爷栽培。还请王爷再熬些日子。”
那里头的沧桑男声愣了会,忽而暴怒:
“熬什么?再熬就把我熬死了!老东西偏长寿!不将我们这群兄弟伙嚯嚯完不罢休啊!”
闻衍璋自然不好说别的,淡声:
“王爷稍安勿躁。”
这转头就走,却不是回王府传信,而是悄然去了畔春楼。
裴止风早在那里等他,随意问了些东西,他骤然挑开话题发难:
“我听那法王诉苦,说要几个汉人做法器。你不同意还恶语相向。衍璋,这是怎么回事?”
闻衍璋安分立在一旁,面上不卑不亢:
“回老师,我不过不想惹出风声。老师谋划良久,若提前让他们人心惶惶岂不是要乱了计策?”
第28章 谋划
“哦?”裴止风似笑非笑, 手中小杯里的酒液随时便要溅出:
“这可是你献的计。”
闻衍璋眼尾红痣微变了位置,拢在袖下的手更并地坚实。利索认错:
“是学生先前思虑不全,那苯佛结合的法王虽有些邪门歪道, 我等已松手暗中推广了新礼教, 若再叫他得寸进尺,只怕他信徒壮大, 日后横生事端。”
一番话落,面前男子不曾回应,闻衍璋立即补上一句:
“且南疆蛊王心怀抱负, 为人也远不如法王狡诈。学生以为两者互相制衡最佳。何况大雍天威, 即便染疾, 让那等下九流染指却不可。”
实则, 闻衍璋不过不乐意在起兵后接管一群痴蠢的百姓。他权衡着一个度。
几条人命算得上什么,哪怕是陆…闻衍璋莫名皱眉。
哪怕是要陆菡羞那些官家子女,他照样可以弄去。只不过是不想那老妖怪先他一步真归化出一堆“信徒”。
用这些邪门教派惑乱百姓, 从根源上捏紧人心这一招, 也算得上闻衍璋进献。
若无此策, 他根本没那机会在裴止风面前露面,更不提得到如今的地位。
一步一步, 兴许还要谢一谢陆菡羞。
她信这些鬼力乱神的很,去年七夕更是缠着他看花会。
“自古以来的规矩, 既然你都向我半求了亲, 那织女娘娘跟前一定是要走一遭的, 不然坏了信仰!”
闻衍璋那时已很有些本事, 不少时候连敷衍也懒得, 微笑:
“牛郎不过是个满脑痴蠢的穷酸庄稼汉,妄想一飞冲天强留了织女而已。都是后来那些穷秀才酸儒不得志的幻想, 说来本就不是个好寓意。这七夕并无什么可过的。若菡羞想凑热闹,明晚放河灯更有趣。”
她不高兴地嗤一声,转过头踢泥块泄气。
闻衍璋权当做没看见,施施然削梨子皮,稳稳将果子分作两半。
陆菡羞瞧见又生了气:
“分梨,分离!哪有你这么粗俗的!这点风俗都不懂!”
说罢,抬手一把打了果子,气冲冲走人。
他手一顿,人走了许久才回正腕骨,悠然将另一半梨子削成片送入口中。唇齿相触,咯吱脆响。
梨汁清甜爽口,半分桃驳李的黏糊也无。
分离?
不过是人强加的寓意。自己骗自己。
碧波荡漾,隔一条河对岸,闻衍璋净好手抬眼,正瞧见一列沙弥捧着钵鱼贯入城。
一路上遍布施斋百姓,有锦衣者,有麻服者。有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有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童。
大多恭敬客气,满面虔诚。
他脑中忽而一闪,响起陆菡羞气恼的话:
“这是规矩,信仰!”
闻衍璋静静观望那长跪不起的老婆子,眸子骤然暗若寒渊。
不但是规矩,信仰。也是约束。
…进言瑞王,悄然入宫。长拜疏桐宫不起,受七十一道棍刑,求得裴公恩赏一面。
宫门大开,他仰头直面,窥见的不是富丽堂皇。
而是康庄大道。
平步青云。
闻衍璋低眉顺目,瞧着再守本份不过。裴止风阴魅的眼扫两簇风来,笑了。
“衍璋向来很有主见。”
闻衍璋默了一息,双手猛然绷出青筋。面上却不显一毫:
“是老师教得好。”
裴止风依旧笑,不再提这茬事,反指宫内的四季莲给闻衍璋瞧:
“都说四季不败的物什难寻。可我觉着也不难。只勾一勾指头,它不愿开也有得法子让它开。”
话有所指,这莲花后头的方位,更正对那位的太阿宫。闻衍璋装作不知:
“天下无一不在老师掌中。”
“无一?”后头白面太监接话,□□脸阴惨惨,嗓尖地似破弦:
“可不敢这样说,残缺的就是残缺的,不全的人啊,可做不到无一。”
他一双眼斜瞥远处太阿宫,嬉笑:
“大公,奴才说的可是?”
裴止风不置可否,却不见不悦。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捎带些不屑,齐齐聚在闻衍璋身上。
闻衍璋缓缓露出笑意,似不曾注意到这许许多多包含辱意的轻视:
“老师的提点,学生明白。”
裴止风停了把弄茶盏的手,嗤笑:
“好了,回去吧。近些日子好生盯梢,有事不必入宫,传信即可。瑞王那处过几日自然妥善,你照常交差便是。”
闻衍璋低头,慢慢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裴止风冷下脸:
“此子狼子野心。”
大太监接话:“大公是说…?”
“法王归我管束,他却敢堂而皇之摆谱,分明按耐不住,跃跃欲试。到底年轻。我知他并非寻常太监,藏的极深。不过前些时候一心都在云月身上,怠慢了查探,叫他及时躲开。如今再查可不易。”
裴止风一只手指拨弄茶盏上的牡丹花,眸色幽绵:
“猴子再横也逃不出五指山。他有几分聪明,可惜永占不得先机,注定只为盘上一枚炮。”
哪怕现在杀了也无碍。
“廖糟儿。”
“奴才在。”
“望拂来报,自那些北地人入了大营便打架斗殴甚多,都去查查他们入营的时候与亲朋,可与朝臣有何联系。说来,闻这姓氏…”裴止风挑眉。
“有些耳熟。若不是早死干净了,我倒真以为东山再起。”
上辈子,前朝闻氏不曾露面。当年戚氏叛乱,屠杀闻氏千人,割舌挖眼剖五脏,吊做人干悬满城门曝晒,百姓有哭悲者俱入牢狱,轻者鞭刑重者斩首。余下无不欢呼笑骂闻氏无用。
秘史上曾详细记载。昭明太子被生劈头盖,做成酒盏埋入皇城地下十丈,请三百名道士开坛封印,吸尽他大晋残余龙气。
称得上惨绝人寰。
不过换朝换代历来如此,区区千人又算什么。万人,十万人,百万人。
这脚下黄土哪里挖不出白骨。
百年洗礼,确也不该有残存。不过凡事皆要留个心眼。
若闻氏无后,凭空造一个出来也不难。正好更顺正好理成章覆灭了大雍,还好叫他隐身。至于她…
裴止风一叹,这般久了还死磕着不与他低头,他去哄一哄也无法。
总是要叫她开心了,他才能高兴。
“她近来很看重那李家夜叉?”
“是,公主还封李姑娘为中郎将,常同她讨教枪法,玩乐蹴鞠。那李姑娘混得风生水起。”
呵。“可真是过得多姿多彩。”
这话里的吃味,近侍忍俊不禁:“哎呀,大公,可不得叫那李姑娘看看您的蹴鞠?那才是一绝!好好下下她威风!”
裴止风一放杯盏,哼笑,语调微扬:
“是该…让她瞧瞧。”
*
初夏不到,京中飘起了风言风语。都说前朝太子未死,侥幸逃脱至漠北苟延残喘,绵延子嗣。
也不知这谣言哪里来的,百姓不惶恐,大多只是八卦。觉着有趣。
闻斐然知道这消息时正与何四姑娘商讨成婚事宜。
茶楼里人声繁杂,何四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闻斐然放下了筷子。
“是谁放的消息?”
何四捏着绣着兰花的帕子,顿了会笑地温婉:
“斐郎,我倒是很想问你。”
这声斐郎,闻斐然初时并不喜欢。奈何陆菡羞那不知羞耻的一直不曾来道歉,他更不可能拉下脸子找人。
便彻底将她抛在脑后,与何四正经来往。
野林里那一遭,闻斐然护住了惊吓的何四,叫她先回了家。
于是谷雨那日,何四相邀。闻斐然牵住了她伸来的手。她头一回笑颜如花:
“斐郎。”
他听得蹙眉,却看着她的笑颜舒缓了面色,回应:“婉娘。”
何四小姐,大名何瑜婉。
这是心照不宣的交换。
立夏那日正经定了婚期,何秉忠算得满意,除却闻衍璋那根刺。
碍眼又膈应。
相比下来,识时务的另一支顺眼地多。闻斐然安抚:
“岳父不必担忧,小婿定不负所望。”
话里话外谦卑恭敬,叫何秉忠翘了胡子。
瞧瞧,瞧瞧多识趣。太子遗孤又如何?
还不得做他这草莽小官的女婿。
闻斐然轻抿一口茶:
“那便是他。”
何四面色微妙:“那我等是否需要顺势放出昭明太子不止独一血脉的消息?”
闻衍璋此人没脸没皮,攀着宫里那群阉货往上爬。
何四心高气傲,却也传统。断然瞧不上那些残缺的家伙。
是以,闻斐然相告之时她鄙夷万分。更加庆幸自己的选择。
再看面前男子,无一不优异。何四当真满意。
闻斐然沉吟片刻:“稍等些,再看看虚实。我并不急这一时半刻。若是他真心存了念头,反而不要相争,先助一把火也无妨。”
“你是想先同他坐一条船,后来再分家?”
他闲适:
“基业不曾稳固便急着拆分,愚者为之。”
何四笑容愈发大,不禁赞叹未婚夫的深谋远虑,却还有些嫌弃:
“只是朝他那般的伸出手,实在晦气。”
她一顿,忽而抬眸,意味深长:“斐郎,不如我去问一问陆二姑娘?他们那般关系,叫她探探口风倒不差。”
闻斐然眸子一厉与她对视,何四不肯退让,反更加昂起脖颈。
他突然一哂:
“好,你高兴便是。”
何四紧攥帕子的手终放缓,又笑意温婉:
“斐郎不喜欢,那我便不做。”
闻斐然不语,面色却是冷的。
而那厢菡羞在经历过陆菡枂安排的数次隐晦相亲后,终于逃离生天。
第一反应是去找闻衍璋。却被告知闻衍璋早已不住瑞王府。
她好似被打了个闷棍。怅然若失回走,死机多时时系统突然疯狂滴滴滴:
【宿主!重要节点来了!快顺便去拯救正在被羞辱的攻略对象,或许你的好感度可以提升!】
第29章 这里,有些热
“重要节点?”
菡羞差点忘了, 当时是有这个提醒。
时间浑浑噩噩的过去,许多事她都要记不清。
【是的。大转折点——兵变,即将到来!】
京城变天, 皇子夺嫡, 公主养精蓄锐,裴公翻云覆雨。
外族蠢蠢欲动, “太平盛世”不复,腐朽的内里终被揭开。
菡羞猛地瞪大眼。是后半本的大高潮没错!她心跳狂擂,忽地迫着自己正色, 迅速冷静下来:
“我记得闻衍璋是策划谋反的主力。你说被羞辱, 那意思是他的谋反复国之路很不通畅, 前期还有转折?”
闻衍璋短短几百字的一生, 笔墨最多的除却他年少时常去的法喜寺,就是这唯一一个让他重现世人眼前的兵变。
她想起他最后的结局。
满盘皆输,曝尸城门。
菡羞心情复杂。他一个炮灰, 怎么可能斗得过裴止风。设定就是设定, 改不了的。
【炮灰人物我们也不清楚, 寥寥几笔就是一生,想了解详细情况需要宿主亲自接触。】
似乎从菡羞复杂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 它又补上一句:
【不过有个题外小细节,该角色的死亡方式与其祖上大体照应, 其命运可见一斑。】
菡羞怔了下:“…他的曾祖父也是曝尸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