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纤长浓密的睫羽节奏紊乱扑了扑, 缓缓放下手。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骇然。从来,没有。
手中的信这时总算降温, 不再让他感到真切的灼烫,仿佛方才那一瞬的触目惊心都是幻觉。
可,闻衍璋垂目, 狠狠盯住这张纸。写的歪扭潦草却几乎力透纸背的五十字血书, 历历映目。
“暗相思…难相知。
心如火, 痴情负。
天涯孤魂, 一诉诀别。”
几乎可见她是如何狰狞的用指腹写上这一纸绝唱。
好啊。
闻衍璋霍地牵动唇角,眼中却无笑,反暗潮汹涌。
她果然不寻常。
天涯孤魂…难道是所谓转生之谬论?
世上竟真有此法?
闻衍璋不信神佛。更无半点敬畏之心。大乘佛法也好, 小乘佛教也罢。哪怕是异族邪/教, 他通通没有丝毫忌讳。是以才能这般坦然利用吐蕃之人。
可如今陆菡羞这直白的自爆, 叫他第一次对这些东西产生了疑惑。
他确确实实的,并不懂陆菡羞为何如此了解自己。正因为知道自己这一身份的隐秘, 对于她那一路以来的举止更是处处留心,陆家早被他安排人探听了个底朝天。
陆菡羞的举止, 大约在十四岁时有细微变化。那时, 他们在皇庄初遇。
她变的不突兀, 相反算自然。大多人都以为是年岁上来了, 小姐慢慢懂事了。陆家家丁糊乱的只言片语勉强让闻衍璋有了决断, 可之后,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给陆菡羞的知情作证。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她为何突然青眼一个养猪奴, 为何冒死相救,为何百般照看。
她,竟是蓄意为他而来,附着于陆二身上的野魂。
兴许这里头她还是撒了谎,可闻衍璋莫名相信这荒唐的事实——陆菡羞非此世之人。
这样一个蜉蝣孤魂,居然是为他闻衍璋而来的。
少年默然一窒。
信于昨日偷塞于宫门下,那厮鬼祟,闻衍璋本要斩了他那几根碍眼的手指,却在看清水红色的一抹后,轻蔑的住手。
他似乎是一眼就断定,这信是陆菡羞求人塞来的。
大概是那抹水红。记忆里她好似常穿这个颜色的罗裙。
待到那家伙悄摸溜了,闻衍璋赤着脚,慢悠悠上前拾起了红布,这才发觉里头有封信。
他皱了眉,并未打开,端详片刻便扔在书案上,任它被各处的奏折相继覆盖。
而出乎自己意外的,闻衍璋才想起来,那个派去打板子却擅自收受贿赂的贼人,他忘了杀。
吉时将至,问雨在外小声敲了门。
闻衍璋冗长的思绪贸然被打断。信纸蹁跹,火舌舔舐,倾而成了一吹烟。
威严的号角呼嚎震天,钟鸣不歇。
闻衍璋拽起喜服,蓦然迟疑。
陆菡羞这封诀别书,为的不是诀别。
而是,报复。
哪怕将死之时也这样不安生。
他莫名没有从前那样隐秘的愉悦,登基,娶戚云月不该是他高兴之事么?
为何此时的心头一派沉然,半分雀跃都调动不出。
良久,他敛下那些怪异,缓缓扬眉,殷红的唇轻启,浅浅叹谓一声。
“痴妄。”
问雨又小心催了催,朱门启,里头那少年帝王已换好吉服,芝兰玉树。
他不禁看直了眼,连忙行礼:
“陛下万岁!”
闻衍璋不曾应答。不紧不慢束好发,插上玉簪。缓缓望来,眉目如画,一瞧便是天人之姿。
可吐露之言却叫问雨原地石化:
“去查查,她是真死还是假死。”
问雨惊,这个她,难不成是那个她?
是啊…只是投河,尸身没见呢。
*
护城河上开始放爆竹,热闹非凡。
遥远巍峨的号角声隐约传入耳朵。一直抱着桥梁和青苔亲密作伴的菡羞松口气。
手脚麻木,她快撑不住了。
跳下来本就是赌,幸好河流不那么湍急,让她有时间游到底下。闻衍璋大婚这天必会来到城墙上供百姓瞻仰,护卫层层,闻斐然的人没办法大张旗鼓找人。
她等着,等到晚上再开溜。
桥上的笑闹一股脑往耳朵里钻,不知多久,终于等到一阵喝彩。应该是闻衍璋在宫中行完礼来了。
刚思索,一阵震耳欲聋,百姓齐声: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正式登基了。
默默呼一口气,菡羞…有些失落。
其实她也挺想看看死炮灰即位的样子的。应该挺威风。也没见过他穿大红衣裳,想必挺好看的。
不知闻衍璋有没有发表什么感言,又或者。
他看到那封信了吗?她一叹,听天命吧。
等到人潮散去是下午了。
菡羞刚想顺着桥梁一点点爬上去,又出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虑,乖乖抱回桥梁。
眯着眼,活似考拉似的,她硬生生等到日落。力气恢复了些,终于费劲爬上去站住。忽地,脚踝一痛,菡羞瞪大眼,最后只能看到站处不知哪个杀千刀留下的圆溜小果核。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噗通,偌大一个人直直砸进河里。
“唔——!”毫无防备下的腥臭河水侵入口鼻,菡羞死命扑腾手脚并用。
一天没吃饭,体力本就跟不上,意识快消失,她痛苦的睁大眼。
不会就这么枉死吧?
*
皇宫,氛围不如世人以为的妙。
一身喜服的霜花掀开开头,恨恨看向闻衍璋,再看向床中稳坐不动的戚云月。
闻衍璋一手勾起腰上碧玉扣,对着压根不曾梳妆的戚云月温柔道:
“公主即便以死相挟不肯成婚,名上却已定了。今日去的不是你,却也是你。”
戚云月冷笑。
今日他特地下令行完大礼才派人去城门受百姓祝福,存的就是这个心。
虽不甘不愿被他请着去了宣齐宫,戚云月却是一个礼也没行,干站着不肯折下傲骨。
这贱奴竟也施施然立着不动拿捏她,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光叫司仪喊完了这场婚事。
众人都心里腹诽:这成的是哪门子婚?
可不是儿戏么?
却没人敢说,最后去城门的更是荒唐,问雨穿了身红袍,拉着换上喜服的霜花神在在的登上城楼,一脸茫然巡视一圈便匆匆归来。
问雨心虚极了,奈何这位陛下稳当的很,还淡然的捻佛珠:
“底下无人能看清你的脸,怕什么。”
问雨心道我这是怕吗?这是…罢了。
这么荒唐的皇帝,恐怕几百年来都是独一份。外头好在只叫暴君,若是这事实流露出去,恐怕要变作昏君了。
太阿宫这地不宜久留,显然戚云月也厌恶他们的紧。半晌,闻衍璋定定看了一眼她雍容华贵的容颜,若有所思。
正当霜花开始紧张,生怕这暴君垂涎公主美色强/上,他却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戚云月捏着床沿,眸色微变。
霜花形容诡异:“公主,他怎么…?”
戚云月轻轻摇头,清冷的女声沉稳之余更兼具可靠:
“再等等,看看这贱奴到底要做何,联系他也不迟。”
宫外。
朱雀街外的曲折小巷偏宅,林嘉昱正捧着药归来,方一开门,一室人竟全都没了踪影。
手上药包啪地坠地,林嘉昱急忙在这小院寻了一番。除却地上他打的地铺,居然什么都没有了。
定眼,圆枕下一张信露了一角。他上前展开,见是李霁熟悉的字迹心头一缓,下一刻便深重了面色:
【叨扰琅之许久,我等厚颜。逃臣身份难言,再不能赖居,一家上下感激不尽。此去天高水远,有缘再会。】
——伯仲。
“…”林嘉昱一时无话可说,满心怅然。起身四下望一圈,这偏僻小宅,左邻右舍皆空。居然无从问起。
他心中难安,顺儿如此高烧便一走了之,怎么是好?
李霁不该在乎这些小事才是,倒是怪哉。
林嘉昱焦急,踱步几回,决心再去一趟王府寻闻斐然商议。
谁想,此时的瑞王府里倒是热闹。
昔日菡羞住的厢房里,瘦了许多的陆菡枂抱着刚睡下的顺儿含泪同闻斐然道谢。
他抚一抚孩子还烫的额头,浅笑:
“无妨。该的。琅之那我已派人去知会,我心忧顺儿,一时间忘了礼数。是我之错。”
李霁对他郑重一作揖,满腔谢意到口都哑然,强忍着酸胀道:
“承畇救命之恩,我李家没齿难忘。”
闻斐然将他扶起,随口安慰些,又对着余下四位老人道:
“两家伯父母尽管在我处住着,陛下政务繁忙要务颇多,你们无需忧虑。”
太师椅上坐着的两家人,正是陆父陆母,李父李母。
一路颠沛流离,又都有了年岁,四人饱经风霜,这时齐齐都站起来,一番涕泪。
闻斐然适时叹气,再安抚:
“天下已平,再不用奔波。”
将该走的场面都走好了,足足一个时辰,闻斐然才出了院子。
鼻青脸肿的云瑞赶忙跟上,闻斐然睨他眼。云瑞立即低头,小声:
“奴才这次定会看好他们!绝不会失职!”
闻斐然似笑非笑:“便再赏你一次机会。倒是叫陆菡羞等着,哪怕人死了也得把尸身捞上来。”
云瑞一默,这回没接话。
河水潺潺。城墙拐角,林嘉昱被王府守卫拒之门外。心事重重。
一路漫步,下意识顺着护城河往郊外竹林散心。没想刚过了桥,便见河面上一块聚拢的极不寻常的浮萍。
护城河藻荇繁多,往日也是一块块的,却没有此时这般…聚成一片人形?
他蹙眉,正困惑,游水适时冲开一块浮萍,轻轻露出底下半张苍白的脸。
乌发若云,细眉似柳。
林嘉昱一怔,脑中霍然轰一声。
“是你?”
第48章 高烧
秋高气爽。虽才九月, 上京偏北,寒风簌簌,早晚时已经穿不得单衣了。
菡羞头晕脚重的醒来, 房里窜着一股冷气。偏头, 是门没有关严实,恰恰好卷进一片泛黄的叶子, 摔落鞋边。
长发滑过肩头,迷蒙起身,她捡了有些发脆的叶子握在手心里, 费力咽了咽唾沫。嗓子一阵割裂的痛。
“…发烧了?”
菡羞摸摸后颈, 掌心果然传来不寻常的热度。
她眼皮子也很肿, 嘴唇干裂, 极度缺水。正难受着,门这会吱呀打开。鹅白襕衫的林嘉昱拎着茶窠进来,轻关紧门缝, 浅声:
“姑娘又醒了?”
悦耳温柔的嗓音吹过来, 舒适又和善。菡羞揉揉眼睛, 沙哑的嗓艰难挣出几个字:
“我,高热了?多谢公子。”
眼睛还痛, 菡羞眯着眼,到底脱力, 半靠在床头喘息。发丝紊乱散在脸上, 缝隙中悄然打量。
面前的秀泽公子带着股格外不同上京人士的温润尔雅。似浸润于绵绵春雨中抽条定立的君子竹, 又似挺水临石幽翠灵动的石菖蒲。
总之, 一个“风雅”二字, 从头到脚的贯彻。
这不是菡羞对他的第一次印象。
大约是前几天,刚被他救起来那会还有意识, 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一下子闯进眼底。在稀里糊涂说了会话后才晕过去。恍惚听见他那像晨露坠打浮水般动听的嗓问:
“姑娘可好?”
那会他整个人仿佛都带了圈圣光。菡羞晕的彻彻底底。
第二回 醒,是晚上。被灌了一大碗苦的归西的药,迷迷糊糊睁眼,他惊喜:
“姑娘?”
菡羞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谢”这个字还没出口又晕了。
第三回 ,就是这次。
估摸是落水加上天气的原因,原身本就一般的身体直接烧了起来。免疫系统干不过,只能疯狂杀毒,烧的人冒烟。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终于能撑起来说两句话。
林嘉昱放下手里藤条做的茶窠,从里头倒了些刚烧热的水。怀里取一包药粉抖落进去拌匀便拉了小凳过来坐着,手里调羹不忘翻搅:
“万幸你挺过来了。近几日京城伤寒肆虐,不少人都惹上身。秋老虎作祟的厉害。”
他动作忽然一顿,顾及什么似的看向菡羞:
“可介意我喂你?”
菡羞牵强笑笑:“怎么会,我,咳!能活命就不错了,公子救我是我之幸,哪里还要在乎这些。”
林嘉昱舀了舀药汤,倾身递过去:“举手之劳。无论是谁我都要救的。”
倒没见过这么菩萨心肠的人。
菡羞未免讶然。略拘谨了点,缓缓低头,在林嘉昱温和的注视下轻轻抿一口药,唇染了色便红了,人显出气色,却苦的一下皱了眉头。林嘉昱全程瞧在眼里,心道果然。忍俊不禁:
“不怕,喝完了这一碗有蜜饯果子吃。苦着苦着就甜了。”
她尴尬,抬手要擦嘴角,林嘉昱却领先她一步,自袖子里取出一块齐整白帕子。
菡羞眨巴眼,低声道谢,接过象征性抹了抹就放到一边。
细细的啜饮声闭,一碗药也见底。肚子里热乎了,林嘉昱适时解开不知哪来的油纸宝,将里头蜜饯递到菡羞跟前:
“什么都买了些,我记得姑娘家都爱这个。”
菡羞其实不大好意思,但苦的眼冒金星,默默伸手拿了颗抿进嘴巴。
顺势瞟一眼人,不甚明亮的房里,他玉白的手浮着莹润的光。
她一时出神——上一个这么白的舒服的还是闻衍璋。
林嘉昱顿了顿,忍不住唤她一声:“姑娘姓甚名谁?”
菡羞登时回神,险些脱口而出本名,悬崖勒马,低了低头:
“我叫…荷花。”
菡这个字,确实也是这个意思。某些方面来说她没撒谎。
林嘉昱敛眸,想也不用想便知她这是不肯说。
这三天来压在心中的疑虑更大了。
第一回 见她是在法喜寺,那时她金玉加身,虽不是顶富贵却也瞧得出非商贾小门户。
如今一身灰麻,脸上有伤,人也憔悴…
家中变故?
若说近来最大最厉害的变故,也只有新帝谋逆一事。
林嘉昱转圜了眸色,心下一叹。
看来受难的远不止伯仲一家。这先前精灵样的姑娘成了这个模样,怕是躲藏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