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回去问。你别气,我不是傻子,我会为自己考量。若哪天察觉出来不对我一定立马跑路!”
陆菡枂犹自瞪她,菡羞于是撅嘴,试探性地上去想撒个娇。陆菡枂又是冷哼,门口传来一道温厚女声:
“大姑娘,你就放过二姑娘吧。她年纪小,人也单纯,赢不过那心眼多的是常事。”
菡羞一顿,陆菡枂已微笑,迅速换上一张得体的面具:
“婉娘?你不是带着麒儿在山上采药么?怎地这样快?”
女声轻轻答:“麒儿半路闹肚子,我只好带他先回来。没想打搅了你们,我当真对你们不起。”
灰布衫,半包了个头。纤细的手尚贴在门板上,半探出麦色的脸颊。一双略有精明的温婉眸子。
何四?
只一眼,菡羞抓陆菡枂的动作就停滞。这会大有昨天陆菡枂见了鬼的体验感。
陆菡枂忙道:“小儿就是爱窜肚子,哪里好怪你。”
何四笑笑,虽早有准备,见到脸上依旧算得上白净透亮的菡羞震惊地朝她望来时,神色还是一黯。拘谨地将半踏入门的脚收回。对她浅笑:
“好久不见,陆二姑娘。”
说着,微往后站了站,更遮住自己。然即使如此,菡羞也看清了裙摆下的草鞋。
她瞬即看向陆菡枂。陆菡枂庄重地请何四进门,“做什么这么生分。快进来。”顺手又自背后悄悄推一把菡羞:
“我们这一家还要谢婉娘你帮扶。尤其是顺儿,烦得紧,也就你耐心带他。”
菡羞会意这提点,拉着衣裳站起,对何四笑:
“何四姑娘,是好久没见了。多谢你照看我姐姐一家。”
说完过去,搭上一扇门,莹润的唇瓣弯着,请面有杂陈的何四进来。
何四看着熹微晨光里的姑娘,一眼过去,额角还有一片细小泛黄的绒毛。
…不曾开脸,竟还是个姑娘家。
她缓缓扬唇,点头。一并带上门。
晌午不到,菡羞又拜会过了李家二老,李老夫人沉静,显然昨日已有预料。李老大人待她有些疏离,不过却礼数周全,体己话都由老夫人开口。问过陆父陆母,菡羞勉强算是歇口气。
顺儿刚好可以走路了,虽然跌跌撞撞,但很是契而不舍。不过他早不记得有这个姨娘在。见母亲和婉姨常说话的房里出来一个长得很是不同的女子,小手塞在嘴里头,葡萄眼滋溜,忽地往后重重摔一个屁股蹲。
方开门,菡羞就看见个扎着熟悉冲天辫的漂亮娃娃哼哧倒地,手疾眼快去扶他:“顺儿?”
陆菡枂嗔她:
“难为你还记得你侄子。只怕你被男妖怪迷了魂,连你侄子都想不起。”
菡羞脸一绿,后头何四忙帮着开脱:
“大姑娘,这般不好。”
陆菡枂暂且忍下阴阳怪气的念头:“罢了罢了,随她去。我去端粥,午饭就在这吃。”
菡羞默默玩顺儿脖子上的空心小银猪,不敢吭声,只怕又惹毛了陆菡枂。何四本要去帮忙,不过见菡羞颇有些落寞的模样,伸手过去摸一摸顺儿。因是熟悉的人,顺儿就笑了。何四抱他去找自家儿子,随后在树底下与菡羞四目相对。
“二姑娘还怪我吗。”
菡羞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当时设计自己的事,敛眸。
“那件事,怪。不过后来你帮我出逃,两相抵消,不怪了。”
何四讶然:“你知道是我交代过的?”
“…他那么看管我,区区一点枣粉就成功,委实太过简单了点。”
事实上,后来攀儿和她商讨过这事。左思右想,左右联系。最有动机盼望她走的自然只有何四了。
走路走到沂州已经很凑巧了。她微有警惕。
何四知道闻斐然是闻衍璋杀的吗?
上午叙旧,何四把一路来的历程都拖出。大约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毕竟她曾和闻衍璋有仇,也幼年就相识。算知道他的秉性。
而闻斐然的死没有被刻意提起,何四猜测说是□□中失联。
这是没什么漏洞的的答案。他们夫妻俩情感本也不怎么样。
还有一则,“…那个,云瑞是叛主吗?听闻他被抓进牢里。”
她没说完,却足以让何四明了。
何四笑笑:“我知道他做了巡使时,还真是不敢相信。”
菡羞便识趣止住话题:“抱歉。往后你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大家都要往前看。”
她暗忖拿点什么给何四好,不妨何四另起话头:
“你与那位…超乎我的预料。我曾经也以为少年夫妻,总该有点情分的。可他眼中终究利益更多,我…也是。我的父族全殁,他家亦然。我无依无靠,他却早早去投胎,留我和这个孩子在人间挣扎。”
何四脸有落寞,目光缓缓透过菡羞,空洞地遥望远处绿意。
“不瞒你说,前几日城门祈福我在下头看见了你。他挺拔颀长,你苗条匀称,即便隔得很远也笑得很漂亮。”
狐脸姑娘怔怔竖耳,何四长叹:
“菡羞,我那时好羡慕你。我从不知道,我会这样羡慕你。”
菡羞悄然瞄一眼何四,抿唇。
“我也不知道,我居然有让人羡慕的时候。”
自傲不凡的何四,万般嫌弃闻衍璋,看不上她的何四。
兜兜转转,大变了样。
“我曾恬不知耻地幻想,若我当时嫁了那个人,是死,还是和你一般,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何四看着菡羞微颤的眼睛,鼓足勇气,深深呼吸:
“你看,我已经这样不要脸,连这些话都敢同你讲。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有点不甘心。可我没有那么坏,我从小争抢惯了。我怕比不过别人,吃不上好的,用不上好的。”
“我从小就爱读书,我读过许多书。我以为世上的女子大多不如我,我能把持住内宅,我能斗三妻四妾。我也想做昭阳公主一般的女子,我慕权。
可我怎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时代如此,莫要累心。”
何四需要一个发泄苦闷的时机。兴许也是为她竟然敢说出这些,菡羞对她的戒备骤然瓦解个七八。
何四摇头:“我想,是否是我要的太多了,所以反而什么都抓不住。而你嘴上说着攀权附贵,却远没有付出实际,而是捧着一颗心围着他转。”
这倒让菡羞不明所以。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不。”
她隔了会定定瞧何四:“自古的帝王有几个不是野心勃勃的。
有运气之子,有努力者。不过我认为能当上皇帝便已经运气加身了。你觉得你想要的太多是在你失意的前提下。可能你要的本来就不多呢?
家庭美满,权财在手,一世一双人。世人所求的不就是这些吗?尤其是女子。
只不过底线的高低不同,多数人达不到,或者必须取舍。正因这些东西的存在,人才会流通。人有欲望,没错。
我会围着他,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有我的欲望所在。人失意时便爱自省,其实这是没有道理的。若成功了,谁还会去想这个?至多忆苦思甜,当个调味。”
何四面露深色,菡羞理所当然道:
“成功者会想法设法压制妄图成功的人,是以不成者才是大多数。可是昭阳公主和大多数人并不完全一致。她求权之举下存着济世之心。她似乎更想为民。她想整顿世风,更改旧俗。她像万千赤子,但又比赤子更超前。她被诟病牝鸡司晨,她不是现今百姓心中的明君,只是个无奈选择。”
紧接着,她又对何四笑,说出一句叫她震惊的话:
“闻衍璋和普罗大众又更不相同了。他偏激,疯狂,他想以一人之力摧毁当今尘世,但又留一手,让百姓得以喘息。
他是为民爱民吗?我一直觉得——”
菡羞笑得很欢:
“不是。他是个疾世愤俗心智扭曲,得不到所妄而耿耿于怀的稚童。”
不仅如此,还是个大傻逼。
从未想到陆菡羞嘴中能吐露这些,何四背脊发凉:
“你这样说他便不怕?”
菡羞坦然:“为什么要怕?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何四滞了。她顿了会,莫名有些不舒心:
“你这样夸赞昭阳公主。可她算是你的敌对,又是那人的世仇。
陆菡羞,你就如此心宽么?”
“她不是我的敌对。”
菡羞的笑淡了下来,认真的不容反驳:
“她从不是我的敌对。她根本就看不上闻衍璋,这能算什么敌对?未免太一厢情愿。
至于世仇,那是他的事了。我和他在一起,可也没有规定和他在一起就要事无巨细地同仇敌忾啊。”
说句不负责的,她刷完一百好感度就要跑路。帮着闻衍璋对付戚云月?
真不至于。
何况闻衍璋,她不经意勾唇。
他绝不可能要求她做这破事。
何四无言以对。好会,疑惑道:
“你当真喜爱他么?”
菡羞尬,心知何四的观念里一时半会难以消化这些,也不强求:
“喜欢的吧。每个人的喜欢或许都不一样呢。”
何四沉默。
日头晒,也到时候去迂回一下,明日再战。菡羞有点累,跑去和顺儿麒儿打了招呼,回头又道:
“谢谢你帮我姐姐。她也是个很执拗的人。”
何四不语,菡羞本想翻点钱给她,刚把手伸进袖子又顿住。对何四道:
“农舍重新开张,还得麻烦你们来帮我忙。听说你做事可好了,以后都要仰仗你呢。”
何四这才微微一笑:“好。”
菡羞便要走人,蓦地,何四在身后叫住她:
“菡羞。”
菡羞回首,那少妇的面色被树荫挡着,不十分真切。嗓音却格外柔缓:
“我会帮你劝服大姑娘的。”
“那,多谢。”
少女愣了下爽朗一笑,转头踏上靠近的马车。
待走远了。何四两手才绞紧,指甲嵌进肉里,刺几颗血滴。
太守府。烧了传来的信笺,闻衍璋半撑着头,嗤了又嗤。幽静的书房里独这声音徘徊。
新调来的影卫不敢看他,回忆着一笔一划记下的那些话,只敢感慨这位夫人实乃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将自家夫婿贬低地一无是处。
一双眼不敢乱瞟,生怕步那些前人后尘,被磨成一滩肉泥。
好在自始至终这位并未勃然大怒,还允他毫发无损地出门继续任务。
唔,看来很是纵容夫人呢。
正巧,门一动。影卫缩头。
菡羞跨过门槛顺手擦把汗。心里记挂着事,四处乱逛。
照着陆菡枂的话问不大切实。但到底如何打破僵局…愁死了。
虽然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但既然替代了原身,好说歹说不能撂太多烂摊子。
走着走着,一抬头,她恍惚。
陡发现这里正好能看见一扇窗,窗里一个身形宽长乐许多的俊美男子正伏案挥笔。他比玉还白,半露的手腕精致不失男人的厚实。
山岚色的襕衫宽敞,玉绦也未扣。最简朴的文人样式。他坐在那,沉静地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又瓢了几片落叶。有了活气。
书写时微蹙着眉尖,下颚的线条比平常见到的更利落绷直。她正好看清他那颗鲜艳的红痣。
浓墨重彩,恰到好处。偶人生魂,盲龙点睛。
…居然走到闻衍璋书房了。
她泄气。想回去,那人却已经起身,朝她冷眼看来。
见是菡羞,少年眉梢软了戾气。
“如何。”他问。
菡羞一瞬忘了和闻衍璋商讨何四的存在,低头看脚尖:“…要不缓缓,我姐姐太怕你了。”
闻衍璋早知如此。却未打击她。反问:
“缓到什么时候?你我七老八十?”
甫一话落,他两片唇瓣紧紧抿一块。陡然困窘。
菡羞微微吃惊 :
“你还想那么远去了?”
闻衍璋默,盯着那张圆嘴的姑娘一息,忽地关窗。
菡羞:…
还是从正门绕进去了。
磨磨蹭蹭走到他边上,菡羞眼珠子转转,拐弯抹角地问乐他喜不喜欢自己。
故作高深继续写公文的闻衍璋斜眼:
“嗯?”这笔悬着,却没写下去。
菡羞瞧着岸上铺满的纸,笔架上十几只写地叉了毛的笔。一时闷了下。才注意到他略有点发红的眼周。
显然是事务加身,甚疲惫。
屋里只有蜡烛与墨汁的交杂味,闻衍璋身上那股子混杂的檀香不知何时消散在记忆里。
菡羞后知后觉,好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了。
时间过得比感慨的还要快。
但她这会不容忍他装傻。她也好奇,故意找茬提起戚云月:
“你对她那么尊重,一点脾气也没有。对我动不动就黑脸,你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呗。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会承认的,那还是我自作多情。”
闻衍璋一窒,脸上冷肃道:
“胡扯什么,我对她——”
许久不提这个名字,闻衍璋一时卡住。心底暗暗闷火。抛开陆菡枂这蠢的不谈,那何四到底是挑拨成功。
菡羞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被他耍的团团转的往事历历在目。一想便忍不住瞪他两眼,顺溜重复当年这货对自己说过的话:
“知道了,我自取其辱。我肯定是不可以和公主比的,我心里也明白我不管哪里都不如她。
和我绑一块这么久委屈你了,现下你的大业重塑在即,我也没有用了。我们迟早一拍两散。”
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阴阳怪气。存心挑起那些往事找不痛快。
闻衍璋眸子游了游,明知故问:
“你要散到哪里去?”
本要提起林嘉昱,却克制住。然心里憋闷,喉头竟无可奈何地发哽,少年喉头上下滑动好几回,审视别脸生闷气的菡羞半晌,面无表情:
“我的大业?”
“不然还能是我的?”
“…”
“若是你的呢。”
菡羞咕噜噜的眼珠子倏地定住。
闻衍璋放了笔,忽地冷笑:
“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菡羞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少年忍无可忍似的,耳根微热,白她一眼:
“过几日我亲自去拜访你姐姐。你父母也在来的路上,农舍若要开发什么新东西都是你说了算。先前高热,猪易染疫病,且易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