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退让。
他起身,“我对戚云月无男女之意,更无任何干系。你若不信,我破例再重述一遍。”
少年的眼恍若实质穿透血肉,直击灵台,字字回声。
“我与她,国仇家恨,情意从未有之。”
菡羞:啊???
他却再没给她解释,匆匆转身就去操办自己的活。
似,刻意回避。
菡羞脑袋有点痒。
这算闻衍璋亲身辟谣吗。
嗯,就是。
但,菡羞怒!他没有正面回答关于自己的问题!
冷笑,菡羞咕哝句“我就知道”,一溜烟回去打水洗澡。
步伐轻巧,恰勾住看似走远却又止住步伐的少年。
无闲人处。他靠墙而立,面无表情方暗忖那最招他记的一句。
她所欲。闻衍璋浓密的睫羽覆没厌色,凝一片嘲哳。
…是归家。
他终究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器具。
问雨抄着家伙来报告,见闻衍璋驻足沉思,压嗓:
“主子,那些个乌合之众抵不住了。楼毅又调了兵。咱们要开始计划不?”
少年展眉:“若能招降他最好。不能,杀了。王庸当排布好了罢。”
问雨点头。
那少年沉着冷静,却又格外意气勃发:
“善。”
大雍凤临一年,九月中,沂州内外受敌。一时成为两方视力割据点。大将军楼毅频频苦于南疆地势毒虫,再难跟进。
与此同时,无名小吏陆延璋接替太守之位,经营民生,改造农具。其妻陆荷更乐善好施,百姓自发供一女观音诨称。
林嘉昱辞官,李霁带着妻儿老小退居边界,沂州富庶依旧。药膳猪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大儒顾平襄破例招收女弟子,引轩然大波,天下儒生自为其辩经。
朝堂之上,二圣把控更严,清扫异议。
山头,新铸的府宅里。顺儿坐在树底下玩草蚂蚱,时不时把蚂蚱往边上只会阿巴的麒儿口中塞。
玩了半晌,陆菡枂匆匆赶来要打骂。
顺儿眼尖,忙跑路,撞上一大腿。立即嚷嚷:
“小姨夫!”
那长腿便弯腰,拎他起来:
“顺儿又顽皮了?”
陆菡枂脚程一顿,看清那家伙当即吓地一哆嗦。壮着胆子道:
“你,大人请将我儿子放下。”
一面又瞪眯眼笑的顺儿。
怎地认识了他,还叫起姨夫来了?
这厮可从没来过家中。陆菡羞问出来的就是这个?
晦气!
第99章 求和
她提心吊胆, 眼睁睁看着儿子乖顺被那青年抱在臂弯中,脚底下险些不稳。
自当时容菡羞坐上马车,陆菡枂心里头便一直半吊着。
李霁见她食不下咽, 特地问她为何不留人下来。陆菡枂狠打他一下, 难得对夫婿发火。
若是那个人找来了他们可有好果子吃?
无论旁人如何劝,陆菡枂打心眼地憎恶那厮。
只不过才几日, 自己这说话含含糊糊的儿子竟然同他相熟了。还叫这般顺溜地起姨父来,陆菡枂膈应地心呕。
顺儿头上冲天辫晃荡,十分喜欢这位姨夫的怀抱。虽听见了母亲的话, 却不想遵循, 反而抓住闻衍璋衣襟, 抬脸, 葡萄眼水润润的:
“姨夫。”
顺着被拉扯的那股子劲头,闻衍璋向上抬一抬顺儿的屁股。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松散的长衫,衣襟略略层叠, 正好方便幼儿抓握。
低头垂目打量眼孩子, 顺儿害羞一扭头, 将蚂蚱扔了,咬起指头来。
不算好的相遇, 幸得稚儿感受不多。闻衍璋目光方才投去陆菡枂那。一览无余她自头到脚的慌张惧怕,似有若无微笑。轻拍一拍顺儿抓自个衣襟的手, 道:
“顺儿, 松开。”
这声音较寻常更清透, 也更低沉。如一汪娓娓道来的溪流。
顺儿的嘴巴于是鼓了起来, 依依不舍, 却听话地松开手。陆菡枂瞠目结舌,她最恨的这厮却已过来, 抬手把肉墩的儿子置放到她怀里。
陆菡枂下意识想出声,可这话都到舌尖了,瞧着他逐渐放大在眼跟前的脸硬是吐不出。哪怕闻衍璋此时低眉顺目,脸上都是随和。
她绷着浑身皮肉,干干巴巴伸手。闻衍璋长密睫羽下漫过一丝轻蔑,唇角的笑意却不歇。缓缓将这惹人嫌的稚儿放入他娘亲怀中,便自觉后退三尺,两手拘于袖下。浅浅凝睇她。
顺儿以为小姨夫在看自己,高兴地冲他咧嘴笑。眼珠子咕噜噜转。神态莫名有些像琢磨坏心思时的…菡羞。
闻衍璋眸子微闪,浅道:
“姨姐,又见。”
陆菡枂一愣:
“大人说笑。”她强行挺胸抬头,抱着孩子的手不住轻抖,一听这嗓音便想到关于面前这暴君的诸多残狞之举。
胸腔里的肉不听话的横跳,陆菡枂暗暗拧了顺儿屁股一回,又去懵懂的麒儿身前挡着。紧迫地四下张望,期盼来个人解难。
然这里在山头,特地建造的小院,平常除了几个亲人便鲜少有人上来。家中除了她今日都去做活了,谁也指望不上。
话说回来,闻衍璋则与菡羞一直住在太守府里主持大局,和楼毅等人周旋。菡羞说是回去问,可那天走后就没来回话。忙得很。陆菡枂忙着打扫新家,也没下去找妹妹。
她眼眸往边上撇,不敢与闻衍璋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汇。
那点子心思逃不过他的眼。
闻衍璋耐心地等了陆菡枂逐渐无望,直到顺儿好奇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望,闻衍璋方施施然启唇:
“姨姐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陆菡枂登时提一口气,匆忙把顺儿和麒儿轰远了些。
“大人说话我不明白。”
青年弯眸,“都是一家人,何以这般唤我。”
她心里头闷疼,颤着胆子抬眼瞧他,见那人似笑非笑,好一个不阴不阳的样,立即又把眼皮子耷下。
“民女不敢,大人折煞了。”
…怕成这般,却还水土不进。
闻衍璋两手不紧不慢交叉,蓦地心觉这个姨姐和犟起来的陆菡羞是有些相似的。
只不过如今的陆菡羞不讨他嫌,还有些可爱。这个姨姐却不是。
他敛去眼底那点来之不易的和善,淡淡道:
“姨姐以为,今日我是来同你商讨的?”
这态度似乎突然就变得极微妙。陆菡枂眼一鼓,结结巴巴:
“什,什么?”
难道不是来求着过她的把关的?
闻衍璋微哂,瞥眼远处爬来爬去的顺儿,意味不明:
“姐夫前日下山赴任,碰巧带着顺儿。我不过逗弄他片刻竟就记住了。”
他注视慌张的陆菡枂,放低了声量,继续道:
“菡羞很喜欢这个侄子,因而我也爱屋及乌,愿意同他玩耍。”
陆菡枂的眼唰地瞪大了。
闻衍璋却又柔缓,垂眸,复而睁。一双眼如被点的湖面,波光阵阵:
“我知我恶事做尽,从前对待菡羞也诸多不好。或讥讽,或设计。我不予以否认。
然我与戚氏公主之间并无情爱。姨姐当知我与她身份之隔。何况昔日起兵,多存着报复之心。我非好人,也不如常人在乎名声伦理。于我言,凡能折辱戚氏之事可尽为之。”
“…你”陆菡枂失语,虽做过设想,可当闻衍璋亲口把她在意的那些事解释出来时,还是不可避免的脑子发空。
他坦然,接而续言:
“我与菡羞第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秋猎。那时我还在皇庄当养猪奴,她一身水红对襟长衫,手抱暖炉,很漂亮娇俏。”
青年随之微笑,异样地有活气,似乎怀恋。
这是陆菡枂从不知道的。她结结实实呆住,“这,这么早就?”
这丫头从来没交代过!原是早早就开始的孽缘!
闻衍璋淡定自如,兀自道:
“如她所言,我偏执疯狂。我疾世愤俗。我厌恨世上一切,我心有不甘。
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也不敢轻易相信人心。她很好,天真烂漫,是最寻常讨喜的小姑娘。没有多少聪明才智,可总本性地与人为善。我一开始很是烦她,也极瞧不起她。
哪怕她那张脸上藏不住心事,处处都表明她待我真心,我依然设计她,利用她。
我记挂我的大业,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利可图的对象。”
说到这一顿,他眉梢也带上淡漠的笑:
“于是我与她的羁绊愈来愈深。我知,无论何时都是我对不起她的多。我性子恶劣,从来都是她包容我…”
清风徐徐,青年立足山间。云飘雾绕,遮不掉陆菡枂震颤的眼眸。
“菡羞于我,是手足,是眼睛。无她不可立身,无她不可目视。”
闻衍璋从来没有说过如此之长,之剖心的话。
哪怕是陆菡羞,亚父。
“一路以来,相扶相依。我敬她,爱她。我们从未分离过一天以外,若无她,便无我。”
闻衍璋省去了许多重要的。只单单拎了一点:
“我不会强求改回原姓名。我决心叫陆延璋时,这世上便再无闻衍璋。”
陆菡枂身体一晃。
“你,你不是还要夺回——”
“不会。”
“那?!”
“这江山,不是独为我自己打的。”
他不由分说作个揖,正经地施一礼:
“待社稷康泰二老莅临 ,我抬聘十里,真正求娶菡羞。”
平实语调下裹了不由分说的霸道。他用的真正,而非重新。
自袖中取出几个做好的草兔子草蜻蜓,闻衍璋不曾管傻站着的陆菡枂。反悠然僭越,主人似的越过陆菡枂朝两个孩子走去。顺儿抓着草兔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张手想小姨夫抱。
他当真抱了他,一旁怯生生的麒儿捏着草蜻蜓,眼巴巴望着。
闻衍璋侧目,那孩子很瘦小,口鼻有些像死去多时的闻斐然。
他心中冷笑,却大发慈悲,也抱了抱这位远房堂兄的遗腹子。麒儿惊喜地轻轻“啊”一声,慢慢将头靠上闻衍璋的胸膛,蹭一片黑泥 。
诸多妾室,却只得这一个孩子。若将来知道他就是杀父凶手之一,也不懂是是无聊还是有趣。
不过,青年笑意盈盈:
“裴止风。”
麒儿:“啊?”
闻衍璋将他放下,漫不经心:
“麒儿…可要记得这个名字。”
他没有再逗留,告别还呆若木鸡的陆菡枂往山下走。路上大岩石后,菡羞默默寻思着这家伙果然监视了她的言行,便听到脚步声,着急慌忙抹了把眼睛要躲。猝不及防眼前就占了个人。
闻衍璋板着脸在她身后,本是忍不住要讥讽一番的。却在看见菡羞微微发红的眼周时打住。
“何时偷跟过来的。你那些生意不做了?”
菡羞这会的心情可真是千滋百味。也不知怎么的眼睛痒,低头道:
“你一出门我就猜到你今天要找我姐姐。她胆小,我怕出意外。今天的商队还没来,有何四帮忙看着呢。”
自那日聊天,约摸是放下芥蒂。何四大早上就去农舍帮忙,很是卖力。大大帮助了菡羞许多。
闻衍璋双臂懒散抱起。捕捉到她不经意的卖娇,抑了抑心头舒缓。
这半个时辰的空余,若是看不出同傻子也是没有区别的。
他淡淡:“现下放心了?”
菡羞嘟嘟囔囔咬了咬后槽牙。却点头:
“你成长了。对了,你怎么和顺儿混上的?”
闻衍璋无言以对。只牵她:“回去再说。”
菡羞笑,满脑子都是他和陆菡枂说的那些话,嘴里忍不住:
“你就这么喜欢我呀?真要向我求亲?你居然记得我当时穿的什么衣服?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嘴上说得多漂亮,心里咋没动静呢。
闻衍璋闷了一息,心迹被悉数听去固然叫人不舒服。他暗忖陆菡羞的厚脸皮相较这世道的女子果真无与伦比,这些事也直勾勾问。脸上冷不丁笑了:
“我哄她的,你也信?”
菡羞禁不住地乐呵,一面咬牙切齿:
“你别和我撒谎。你不是说了要求娶我的,你这样又干嘛?欠——小心!!!”
猝不及防,天际凭空飞一串小刀,恰恰针对他们来。闻衍璋比菡羞快两步察觉,瞬时神色骤变。飞快做出决断,抱住菡羞便往另一处推,厉声:
“向山上跑!”
菡羞差点摔个狗吃屎,届时一群黑衣人已飞下来。拔刀就砍,首当其冲的便是闻衍璋。
他不会武功!
菡羞堪堪忍着疼爬起来,利刃穿透血肉的咯吱声迅速彻响。
其中人道:“暴君,我等来索你狗命!”
闻衍璋闷哼,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胳膊仓促躲闪。被这世人快要包围时,厉眸回望菡羞一眼,迅速将人往峭壁那处引。
菡羞浑身发麻,慌忙吼道:“别去!你别去!那是死路!”
闻衍璋的影卫呢?!
系统呢!
有没有办法救他!
许是刹那太过撕心裂肺,菡羞心间抽痛,连连干呕。
第100章 对你的喜欢
近乎单方面屠杀, 动静越发大,菡羞捂着胃跌跌撞撞企图向前挪动,脚底打颤。闻衍璋耳廓轻动, 狼狈躲避间狠瞪她一眼:
“走!我无妨!”
菡羞喘息, 蓦地定脚。周遭黑衣杀手将将好分来注意力,大笑:
“妖妃在此, 正好一并杀了。提头回去复命!”说着,手向菡羞那抓去。菡羞踉跄后退,沾着血腥气的大手擦肩而过, 却居然没有抓住。
闻衍璋正避于松后, 见状沉眸, 垂下的右手不觉捏起, 复冷冷拧眉。
他已许久不曾随身携带蛊虫。
普通长刀,寻常身型。这群人身份不明,谁派来的都有可能。
此时单若死拼, 绝无生还机会。
紧急之中, 两人下意识移动眸子, 目光乍然隔着众人遥遥交汇。隔了一秒,菡羞和闻衍璋齐齐沉默。默契地似同一时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这群人的目的, 并不是真正杀死他二人。
菡羞登时拍了拍身上泥屑,目光落上他几乎被血浸红的袖口, 倏地面无表情。她毫不露怯, 直视朝自己挥刀的杀手:
“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那人颠一颠刀, 停顿, 上下猥亵地打量她一眼, 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