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岁太大,痴傻啦。昏头昏脑难得才清醒一回。嘿,你们猜怎么着,我今儿个睡着,早晨间忽然就梦见了斑奴他爹。”
仿佛生怕话憋在肚子里说不完,亚父讲得急躁。提及闻若昀传梦时,他两手比划一个圆,笑意蓦然柔了许多。
“他同我说啊,孩子要娶亲,亲家就在门前。他托我帮他忙,好好将亲家请进门,千万不能苛待。”
不能像他那样稀里糊涂把姑娘带入家中。错了半生。
老太监絮絮叨叨,眼前渐渐发糊。
“斑奴不懂事,我这做亚父的代他向你们道歉,牵连你们是他心窄。
可说到底,也是我没有教好他,没有把他往好路上引。
小丫头太好,一顶一的纯善。好得他害怕,他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好意。心里头转不过来,便张牙舞爪四处伤人。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自保。
我没有能为他做的,只能辩解一二。”
一小鸡啄米似的颤,亚父最后望着天,喃喃:
“我从前骗他,闻氏是天上下来历劫的,历够了自然就得道圆满。他嘴上说好,从来却不信。
可我现在寻思,也没错。小丫头可不就是他得的道么?”
他一颗头慢慢缩进领子,打起了瞌睡。
仿佛刚才的肺腑之言是个泡影。
院外,闻衍璋端着菜,面无表情将那些话纳入耳中。爬山虎蔓在墙上,正藏下他眉眼间流转的寒波。
隔了会菡羞捧着红烧肉路过,小声叫他:
“叫你别上菜,好了吧,这大盘子一只手哪里端得动。”放了肉,不由分说夺过鱼肉。菡羞仰脸凑去哼哼一笑。一如四季常开的花,灿烂明媚。
闻衍璋锁住的眉头一展。
她撇嘴:“我姐姐他们马上到,你来不及的话我帮你——呀,弹我额头干嘛。”
他收了手,忽而不加掩饰地扯唇,深幽的眼上下在女孩脸上打量。说了句叫菡羞摸不着头脑的话:
“有那么好?依我看,最会毛躁犯傻才对。”
第102章 啥时候结婚
堂下热气腾, 不见一路来的阴谋诡计,不见从前诸多龃龉。寥寥几语解恩怨。
稚儿欢闹,老人慈爱。夫妻对笑, 阖家团圆。墙外绿枝晃来荡去, 除却何四有事不曾来,一派和乐。
大约这就是心之所往, 康泰平安,酒一盏茶一壶,笑挂眉梢。
这回没敢多喝。趁陆李二家叙旧的间隙, 菡羞低头, 悄悄在桌下勾了勾闻衍璋的手。
闻衍璋缩掌, 面不改色捏住了那根指头。微微转睛。
菡羞屏气凝神, 眼珠子咕噜环视一周,浅浅抬头。
浮淮清光如一根长线,化青年旖丽的鼻唇作两分。一分呈给厅堂众人, 一分全倾于她。
四目相对, 漆黑的眼里袅袅溢出疑色。眼睫肖似两把羽扇, 不远不近的唇鲜红瞩目,还留了点水渍, 鼻尖隐隐约约萦绕茶叶的清香。
菡羞眼仁倏然定住,莫名发臊。
她又看一眼, 正瞄上对着自己轻轻鼓动的喉结。富有生命力地, 缓而幽然的顺着胸膛的起伏而上下。
菡羞失语。
闻衍璋眯了眯眼。略有些不解菡羞骤然红脸。
菡羞立马把手指抽回来盯桌上的残羹, 目不斜视。
吃剩的鸡骨头四仰八叉堆一起。余光不经意一斜边上的, 寥寥几块骨头有序排列, 从长到短。
透着闻衍璋不合常人的秩序性。
有点燥。
本来想,气氛这么好, 大伙正好也有意无意规避他们。适时送温暖表露亲昵好歹得让闻衍璋加点好感度。
可是,为什么闻衍璋突然变得,变得这么好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菡羞坐立不安,虽然他本来就挺好看的。
但,这好像已经不是特属于少年的姿容了。
闻衍璋睨她眼,敛回视线。一旁陆夫人与陆菡枂立即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笑着聊天。
待到散场,菡羞自发奋勇收碗盘去厨房。闻衍璋对陡然安静下来的一帮人道:
“诸位坐着。”
菡羞不在,众人歇下的心又本能吊起。对这看似客气的话不敢违逆。
闻衍璋早有自知之明,虽有陆励李霁装模作样劝他留下,闻衍璋心中一嗤,面上含笑婉拒。利落地抓了两个盘子去找菡羞。
大伙这才不约而同松口气,眉飞色舞交换起眼神。
向来不说话的李夫人捂嘴:
“年轻人,情深时一刻也分不得的。何况二姑娘与姑爷一路走来,少年相依。”话里意有所指。
陆夫人尴尬一笑。心知方才两人勾勾缠缠的小动作大伙都装看不见,实际一个没落下。
这姑娘家好端端的突然闷头往外跑,可不是娇羞嗔怪,引心上人么?
还都是女儿先迈那一步,她自己都要害臊,可此时此刻更不能说什么。只一句带过:
“亲家母说笑。”
亚父乐呵着接上:“说笑。”
陆夫人脸色一僵,李夫人笑意更深,识趣掉了话头,捏自家孙子的小脸:
“亲家母瞧瞧,顺儿吃得可真多,这脸肥地…”
菡羞两手浸入凉嗖嗖的井水,唰地举起一捧脸,冷意犹抚不平心里的糟乱。
还没能喘息多久,厨房门开。让她心乱的人就再度掀起涟漪。紧随而后,闻衍璋扫视一周,把油腻的碗盘放下,擦手后道:
“方才作什么怪。”
菡羞头皮一麻,没想到会被他解读成这个意思,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
“哪有作怪!”
房门搭上,闻衍璋不信地打量她泛红的脸,眼神隐有丝讥诮:
“没有?”
“没有!”菡羞怒,“你这是什么眼神!”
闻衍璋眼尾上扬,环手:
“那为何撩拨了又跑。”
“我,”菡羞吱唔了。干站着瞪他。
闻衍璋踱步而去,堪堪留半尺空隙。他立在那,像座窄瘦的山,泰然自若发问:
“你什么。你想说,你没有撩拨我?”
菡羞冷眼,不吭声。脸气地鼓鼓的。暗恼自己不争气沉迷美色,又恼闻衍璋这个人得寸进尺。
“嗤。”微小的一声笑,闻衍璋忍俊不禁,歪首:
“你喜欢我的脸?”
菡羞噎,刚想否认。闻衍璋笃定道:
“你说过,你喜欢。”
在他猎场围剿时,在后来的缉捕里。
那时他算不上有什么反应。
到了如今,恩怨勾消。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却又若即若离隔着一层纸窗。
用什么来捅破这纸窗,套牢她?钱,权,名声。与,这人世间的最痴愚不过的亲情。
层层围困,他顺着她初初期盼的那样伪装,顺利让陆菡羞待他愈发自然亲昵。
可终究是差一寸的。
“陆菡羞,你如实说。”
她是个骗子,她一心想得他的真心,回那虚无缥缈的家。
他怎能让骗子如愿?幼时不能,现下,更不能。
青年阖目,神色骤诡妙。俯首,他在菡羞红粉的耳旁轻笑:
“我生得好看,是也不是?”
从没有一刻如此得意自己的容貌。像是发现了转守为攻的合适利器。
闻衍璋的心跳地剧烈。
原来,他察觉到了她失态的原因。可还故意装不懂。菡羞牙痒,不觉中靠住了灶台,结结巴巴:
“好看就好看,你,你别贴我身上。”
他这捉摸不定的神态明明很久没再出现过,不知怎么地又冒出来。叫她险些以为还在那会的对手戏里打转。慌极了。
闻衍璋仍旧固执地逼近,困她在身形下。轻声:
“我有多好看?”
她虎躯一震,“你发颠了?”
“回话。”似乎皱了皱眉,一只手穿过她的腰,不轻不重捏一捏。他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你在抖。”
…好怪。
菡羞眼珠子乱瞟,想躲,却又躲不掉。他身上混杂着油烟与浅淡的冷墨香。和此时的情况一样怪异。
她想逃,可却居然抬不动脚。恰似被迷了魂,菡羞缩起脖子,挣扎半晌垂眼:
“我说了你就正常点。”
他干脆利落:“自然。”
实则,他不觉自己有半分不正常。
“那好。你,”菡羞深呼吸,一字一句:
“你长得恰到好处。有时候有种幽怨的疏冷,很别致。我从没有见过,没有办法确切的形容。”
她眼神发散,倒是认真地回忆当初见到的小寡妇味少年了。
其实他还很阴鸷森寒,但又特别会装成温和有礼的正常人。不如说游走在白天与黑夜之间。
看时机换皮囊。
但她当然不会说这些。菡羞迫切地想安抚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闻衍璋的神情她看不见,只知道青色的衣衫离她更近。
他不满意。
不想拉锯战。菡羞灵机一动: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特别,特别的不一样。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蒙尘的宝珠。那会你和裴止风都是奴才,可我就觉得,你要是换套衣服,肯定不比他差的。”
闻衍璋挑眉。
菡羞仰脸,点头肯定:“所以我押宝,一直喂你吃的。果然,你是个难以言喻的美人。”
说这话时,她目光灼灼,连头发丝都翘高。一百个真心。
他确确实实很好看。至于和裴止风谁好看,那得看个人喜好。
青年不语。
菡羞紧张地屏息。
大约过了三秒,他终于微笑:
“你为我而来,是为我,还是这张脸呢?”
“…”菡羞窒息,问题有些犀利。
但她只想快点逃跑:“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当然会看到你的脸啊。”
闻衍璋倏地笑了。
原来如此。
他逐渐愉悦,愉悦菡羞根本没有提及林嘉昱。也愉悦她知情识趣,对裴止风毫无犹豫的评价。
他,半分不比他差。
闻衍璋退一步,一如往常那般淡了语调,身上那些怪异的气息眨眼就散了:
“爹娘还在等着,莫浪费功夫。”
倒打一耙。菡羞眼瞬间就直了,闻衍璋笑意一闪而逝。不给她发作的功夫,率先开了门。
菡羞默默生了会闷气,眼前回味似有若无的笑。恍然大悟——他故意的!知道她好色,又发现她失神。趁机拿捏!
…重重磨牙,她提提裙子抬脚去追那家伙的长腿。许是步履急促,脚底下不小心踩中群锯。一个小不稳,菡羞猛睁圆眼,大白天的,右手对着那家伙的屁股,突然就是顺势一拍。
天时地利人和。
“啪。”
布料随力道微震,一声闷响。
余下的暧昧气氛在这响声里化为乌有。
闻衍璋瞳孔一震,不敢置信地顿在原地。
菡羞也未料到,见状,有点尴尬,那股子事后算账的劲头萎了。
刚想溜,却见闻衍璋却还直愣愣站着。她眨巴眼,不知闻衍璋怎么了,寻思后绕他面前一瞧。
待看清,瞬时轻轻张圆嘴。
闻衍璋一双眼愕然盯着前方,脸红了?
“你,你的脸?”
菡羞始料未及,万万不知道他居然会因为一个巴掌羞成这样。
刚刚那股膈应她的气场呢!
闻衍璋一顿,倏地朝她狠瞪一眼。抬脚便大步遁走。
菡羞:?
她摸不着头脑。干巴巴提起裙摆跟上他转瞬即逝的衣袂。脚程太快,逃似的。
感受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闻衍璋肉眼可见阴沉的脸倏尔转青,随即又转粉。
难以启齿的怪异在心头横跳作祟。
他眉头紧锁…臀部隐隐约约似乎还留有那只手的触感。
他竟暗怒,恨陆菡羞这个没有女儿家模样的莽撞鬼,居然也晓得反客为主,青天白日摸男子的屁股。
更怒…
闻衍璋下颚绷直。垂眸避开曜日,藏下眼底情愫。
忽地,青年在转角处突兀停下。菡羞立马收了向前冲的力气,险些撞到他身上。
不等她张口,闻衍璋一转身,面无表情盯她:
“陆菡羞,若再有下回——”他语顿。眼神凶恶。
菡羞察觉他反应过后来算账了,故作无事地转眼:“什么下回。”
他一窒。胸膛不由重重起伏。冷声:
“你若再摸——”话到这又停下,闻衍璋看着那厚脸皮的姑娘油盐不进地绞手指玩,猛地咬紧后槽牙。阴阳她:
“怪不得要取个羞字。原是身上没有,靠名字找补。我看你不如叫陆没羞。”
本也是没有的东西,如何都含不了。
菡羞一听,大喇喇放手,乐了:
“不就打你一下屁股,你至于这么臊?往前你还摸我脚呢,你那会也没羞啊。你以为你是黄花大少男呢。你这么反应剧烈,莫不是在一起久了,我的羞都送给你了吧?我要是叫没羞,那你叫啥?你是没臊。”
闻衍璋眼神瞬时凛厉。瞪她的眼神更狠三分。
菡羞半点不怕。只觉扳回一局,忍不住得意地弯了弯眼睛。
冥冥又回到了初见,她总不经意气他的那段时光。闻衍璋暗地里嘲笑她自以为是,洋洋得意。
可现在,她得意地正大光明。他还只能干站着发火,色厉内荏地靠言语逞强。
菡羞不禁抿着嘴,还是没忍住“hihi”笑出声。
“…”对面青年硬邦邦的目光莫名扭曲。
闻衍璋瞧着她不修边幅的笑容,没由头的心烦意乱。一时想走,却又走不动。
良久,他冷笑着环胸,梗着脖子看菡羞几时笑完。
菡羞乐呵够了,跳着上来照常给了个台阶。视若无睹这张英挺的黑脸。一挽胳膊,菡羞踮脚,凑他耳边:
“好了,以后不会了。不经允许不摸你。”
说罢,晃晃大手。
这是允许不允许的事么?还有那先头一句承诺…无端耳熟。
还是个屡教不改的。闻衍璋继续冷笑,兀自不理。
菡羞又晃悠来去:“走呀!你刚不是还说爹娘等我们吗?”
他淡淡舍去眼风,菡羞见缝插针抬起胳膊,一张脸迅速钻进他咯吱窝,头发挤地乱糟糟翘起。却抵不住白齿红唇加持下的灿烂笑靥:
“走不走嘛!”
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极自然地向他卖娇。
闻衍璋眸光倏地定住,眼睫扑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