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也是忌惮。”说到这些无关的话题,安王的神情也稍微放松一点,不如之前的紧绷,“一方面是维护自家人,另一方面也是想护住王广陵。毕竟王广陵去了漕运司,今年才叫交了半年的税收,都有去年的七成,年底更是不得了。要是不将王广陵按下去,只怕下……”
他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氤氲的水汽当中,清俊的脸晦涩不明。
顾淮安将青瓷茶盏放到桌面上,没有顾忌安王变差的脸色,肯定道:“皇上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王广陵虽然能被拿得出手,但到底出身差,别说成为王氏一族掌握话语的人了,就是成为王氏这一支的话语人,王家的嫡长孙就第一个不同意。
皇上能容忍王广陵的发展未尝不是想看到王广陵起来后,王家自己斗起来。现在连王广陵都不让冒尖,说明皇上身体已经很不好,要开始为了太子铺路扫除障碍。
他上任时国内尚且没稳定,为了平定叛乱,他原本手上就染着不少血,再多点后人对他的评价也差不多。可继任要治理是一个逐渐稳定的江山,政策上要以“仁德”为主,要开始休养生息让这片土地恢复生机,不适合手上再沾染血腥。
“什么时候的事?”顾淮安盯着桌面上溢出来的一圈水渍,开口问。
“年前请了太医,一直治疗,具体什么样没人知道。”安王又强调了一遍,“这类事也不会告诉我,还是因为你失踪,他跟着着急病情严重几分,这才没能瞒得住。”
“他也很关心你。”
关心吗?顾淮安扬了扬眉,低头去喝茶,并不接父亲的话。
在父亲眼里,他这位兄长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少年登基的皇帝从群狼环伺中守住江山,简直就一个小可怜。所以父亲在外征战多年,就是想替自己的兄长平定战乱,稳固江山。
他不想去评价这种兄弟之情,只说一个事实。十三年父亲抵御高丽的进攻,大获全胜却也身重毒箭,次年又被派去镇压南蛮一带的匪乱,自此落下心疾。
满朝文武当真没有能取代父亲的人?以至于匪乱都需要亲军去平叛?
自然不是,而是安王这把刀太好用了,刀口永远对外,皇上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握这把刀的时候会不会落得一个鲜血淋漓,那自然要将这把刀用到极致。
而能统率三军的安王,在面对自己的兄长时,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忠诚,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他的想法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而安王的忠诚,是皇上在面对世家围攻时,最大的倚仗。
寂寂黑夜压了下来,烛光在细软的烛芯上跳跃,落了一寸方间昏霭的光亮。
他背着烛光而坐,脖颈处被镀上了一层光晕,整张脸却隐匿在黑暗中,“倘若有一日,我同太子起了争执,你会如何?”
安王显然也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错愕之后,不知道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谁,“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真的不会有吗?”
安王抬头看向顾淮安,“我这些年积攒下不少功劳,留到你身上。不管是出于何种立场的考虑,太子都不会轻易动安王府。”
“是吗?”顾淮安不置可否,语气认真道:“那倘若是我想呢?”
安王看向面前的男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年纪上来了,又或者是屋子里的光线过于暗沉,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层轻纱,他始终看不清顾淮安的脸。
可从他听着有些戏谑的声音当中,安王听出了一丝认真。
他脸上的表情便从一开始的震惊逐渐变得凝重,最后是长久的沉默。
顾淮安也不着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丢下的话有多么让人惊骇,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喝起了茶。话说回来,皇上对自己这位亲弟弟也确实不错,今年第一批采摘的龙井茶,就是权宦人家都鲜少能喝得上,已经是八月了安王府还有不少的剩余。
不过姜若也不爱喝这些,反倒是喜欢一些酸酸甜甜的水果茶,不然他倒是可以带回去些。
等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完之后,安王仍旧没有任何的回答。
他伸出手将茶盖拿起放在旁边,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而就在这时,几乎要成为一块化石的安王终于有了动作,将自己随身佩戴的匕首拔出重重放在酸枝木桌上。
匕首上镶嵌着各色宝石,重量不小,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顾淮安回过头去。
就看见安王死死地抓着匕首,脸上晦涩,“君是君,臣是臣,人伦纲本,岂可谋逆。”
“倘若有这么一天,我会先动手。”
顾淮安不意外,真的一点儿不意外。
脑子里接连闪现过许多画面,迎着烛光,他轻慢地“哦”了一声,然后像模像样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属于那种骨相美,五官几乎是小时候的等比例放大,只是比小时候的张狂不羁更加内敛深沉,让人猜不透心思。
安王几乎能透过现在的他,看到小时候男孩站在自己的对面,昂着头不肯服输辩驳,“父亲,我有什么错。”
他眼里的红血丝慢慢浮现,声音也逐渐变得艰难晦涩,“不会有人动安王府的。”
顾淮安这次没再说什么,直接朝着外面走去。他没有立即会听松院,而是站在后花园吹了很长时间的风。
八月已经渐渐有了寒意,夜深露重,风这么一吹就冻得让人受不了。
长喜打了个哆嗦,站在不远处却分毫不敢动。也不知道王爷和世子爷在书房都说了些什么,出来之后世子爷的心情明显不好,周围气压低地比这夜都冷。
就盼着世子爷赶紧想来听松院还有一个人,回去娇妻幼子在怀,总比在这里吹冷风好得多。
可他根本不敢上前催,怕真的触了世子爷霉头,苦哈哈在旁边等着。
“回去吧。”顾淮安吐出一口郁气,清醒之后才回去。
长喜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
姜若还没睡,她晚上的时候突然想吃甜汤。
怀有身孕的人忌甜,尤其是大晚上的,喝甜汤对身体不好。
她倒是知道这一点,没说还是开始喝水,想象水里面放了许多许多桂花蜜。可越是这么欺骗自己,胃里的馋虫闹得越凶,现在闻什么都感觉有一股甜味。
顾淮安回来时,她正对着杯子里的水念念叨叨,“这杯水一定是甜的,非常甜。”
给自己洗脑完之后,她才端来沿着杯盏的边缘轻啜一口,想象甜汤的热气奔涌上来。可到了嘴里,清水还是清水,没有一点味道。
“这是在干什么?”顾淮安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拿过她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想吃甜的?为什么不叫厨娘去做。”
“马嬷嬷说,最好不吃甜的。”姜若双手撑着下巴,恹恹的,“我就是这么想想,或许等会儿我就不想吃了?”
顾淮安朝着她举杯,无奈道:“这叫不想吃?”
放下杯子,他转身就要朝着外面走去,“吃一点没什么关系,我让人做一点送过来。”
“可现在大家都已经睡下了,要是将厨娘叫起来,明日马嬷嬷一定会知道。”姜若拉着他的手,杏眼湿亮,带着几分祈求。
马嬷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嬷嬷,被顾淮安请来照顾怀有身孕的姜若。马嬷嬷看着并不凶,说话也温吞,又因为明白谁是后半生的倚靠,照顾姜若时对很多不合规矩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于会伤害到孩子的事,她又寸步不让。
比方说有孕之后,两个人并不能睡一起,怕小年轻不懂事真折腾出什么伤了孩子。但马嬷嬷从来不会提让她搬到新住处的事,只会反复和她温声温语地说这其中的危害。
所以她有时候都恨不得躲着马嬷嬷走,不想第二日被念叨。
顾淮安低头看了一眼拉着自己手的女子,最后妥协,“那我去给你做一点。”
姜若忍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有忍得住诱惑,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个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偷偷摸摸去了小厨房,在自己的府上愣是弄出了一幅做贼的架势。
顾淮安洗净了手,开始做桂花甜汤。甜汤没有用蜂蜜,而是将红枣、桂圆这类的干果洗净切碎放进去,煮上一段时间将甜味激发出来,最后在出锅的时候撒上一把干桂花。
厨房里没有供人休息的椅子,两个人只好坐在灶火旁边的月牙凳上,一边烧火一边将开口的栗子放在火堆旁边烤。
他看着火,时不时将栗子翻个面,确保每一颗栗子都能熟透。
突然,嘴边递过来一勺甜汤。
他偏头望过去,就看见女子眉眼弯弯地朝着他笑,“这个味道很是不错,你也尝一口。”
“我不喝,你留着自己喝。”
姜若没有放弃,仍旧举着手,“你尝尝看,我真的没有骗你。”
对于她的坚持,顾淮安最后还是低下头,就着她喂过来的勺子喝了下去。各色干果的甜味混合在一起,还带有淡淡的桂花香,在舌尖氤氲开,似乎心情都跟着不错起来。
“是不是很好喝?”女子靠在他的肩上,湿润的杏眼眨动,就像是一只疯狂跳动的兔子,每个表情都在问“对不对!对不对!”
那些压抑、愤懑与失望的情绪,像是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清风直接吹散。
顾淮安没来得及难过多久,心上就突然一轻,觉得自己原本看重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般般,没有厨子做的好。”他用火钳夹了一枚栗子出来,低头去剥栗子的壳。
“怎么会,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甜汤,你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顾淮安将剥好的栗子捏成两半,等烫人的温度没了之后,才往姜若的嘴里塞。他压着眉,将她的话当成了平日的讨好之言,毕竟在姜若眼里这世界上就没有不好的人。
“怎么今天这么会夸人。”
“可能因为这是事实吧。”
他还想要说什么,就看见原本靠在自己肩上的姑娘突然坐正了身体,脸上也逐渐带上了几分认真,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掰着手指头算。
“不说状元的事,会元是你实打实糊了名字考出来的,学识就已经超过很多人。他们都说你将儋州治理地很好,我没有瞧过,但是我跟着你一起去了江南。我知道你亲自去了黄河两岸,找了人调集物资来江南,救了很多很多人。再者说,你还会武功,会厨艺,还会教我琴棋书画,不是已经比很多人优秀了吗?”
姜若原本就生得十分好看,这种好看是温润平和的,没有任何攻击力,可以将原本那些焦躁不安的心绪一一抚平。
在那个瞬间,好像他所有的伪装的平静都变成薄薄的一张纸,有随时会被戳破的风险。
所以他避开姜若的视线,继续去剥栗子,平静道:“没有人会在意。”
“谁说的呢,徐嬷嬷会在意,芙蓉长喜长乐他们也会在意,还有你的朋友会在意。”姜若继续靠在他肩上,喝了一口甜汤,声音也变得含含糊糊起来,像是灌满了蜂蜜,“我也会很在意很在意,未来我们的孩子也会很在意。”
柴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火光将同样年轻的两张脸映红。
她突然转过头去,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轻声道:“所以你不要不高兴了。”
第97章 097
◎刺激,真他爹的刺激。◎
顾淮安也很惊讶, 即使他隐藏情绪的功夫没有修炼到家,也不该这么容易被戳破才是。
他侧过脸去,眼尾的地方微微阖起, 不确定地问:“真的有这么明显?”
“那倒没有,就是隐约能感觉到你心情不大好。”姜若对于情绪方面的认知本就十分敏感, 这仿佛就是一种生存本能,从一次次的察言观色当中培养出来的。
她也能猜到安王和他为什么起了争执,要么是因为她,要么是因为太子。不管因为什么, 他和安王总是父子, 有些事不是她能够去随意评价的。
顾淮安顾忌她的身体,也不敢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出来让她烦神, 不过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可能后面有点事情,我得要出去几日。”
“有危险吗?”
“那倒是没有, 就是提早做些安排, 免得被意外打得措手不及。”
姜若其实早就有预感,顾淮安的身份和地位在那里,不大可能真的闲赋在家好几个月的时间。可是这段时间两个人过得太过闲适,种花赏月,作画听雨,从前觉得平常乏味的事陡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们躲在京城的风风雨雨当中,偷得了那么短暂的安宁。
她换了个坐姿,觉得人不应该太过贪心, 正想着说自己能接受的时候, 肩膀就突然一重被人整个搂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弥漫浸透过来, 她还记得自己手上端着甜汤, 忙不迭道:“汤!汤……”
说完之后,她手里的碗就被接过放在灶台上面,顾淮安将她整个人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坐着月牙凳,双腿曲起。姜若坐上去时,两边晃荡,不得不扶着他的肩
膀稳住自己的身形。
这种姿势不大雅观,又因为过于靠近总让人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她便多了几分害怕,生怕顾淮安突然来了兴致要在这随时会有人过来的厨房同她讨论一下生命的奥义。
所以在男人靠过来时,她带上了几分紧张,后背也无法避免地变得紧绷起来。
顾淮安倒是没有什么其他心思,察觉到他的紧张之后,闷笑出声,双腿颠了颠叫姜若有一种自己会掉下去的恐慌,忍不住将他的肩膀搂得更紧一点。
因为这个动作,两个人最后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
姜若就算是再蠢,现在也明白顾淮安的作弄,气得直接在他的肩膀上锤了一下,控诉道:“你故意吓我。”
“怎么就算是故意的,我也只是一时失了手。”顾淮安伸出手,虚虚放在她的腰后免得她真的跌坐下去。
“可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仰着头去看怀中的女子,凌乱的发丝将视线分割开,跳跃的火光衬托得一双凤眼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繁星。面上分明是正经的,可骨子里透着散漫的慵懒,轻轻摇头说:“不是。”
姜若气得直接抱住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哪怕真的没下死口,也让人疼得“嘶”了一声。她也没有去管,趁着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转身走了出去。
顾淮安摸了摸唇上被咬了一口的地方,用火钳拨了点会将灶肚里的柴火盖灭,起身走了出去。
——
姜若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顾淮安已经不在屋子里了。这段时间男人一直在她的身边晃悠,乍一见不到人,还有几分不服扭。
她慢吞吞起身,带着腿和衣裳产生细微的摩擦,便觉得腿上一阵酸疼,尤其是中心往里的位置。要不是昨晚已经上过药,只怕现在会更加难受。
昨日男人跟了上来,说是要赔罪,赔着赔着两个人就滚到了床榻上。他倒是记得马嬷嬷的交代,没真的做什么,可也照样有千百种方式叫人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