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梦柯曾被人瞧见往昆玉园去,却说不准是谁寻了个身形相似的鸦罂毒虫,割了头混淆视听, 企图来攀咬哀家!”
刚刚还几乎笃定的众人一下也有点摇摆了。
说得也是啊, 这头都被割去了, 又如何能证明这位吸食鸦罂多年的死者,就是梦柯姑姑呢?
瞧见周围反应,太后总算稍稍放松了些心头的慌惧:“更何况,梦柯的确常被哀家派着在外头走动传旨意,正因如此,大家这些年应当也都算是亲眼见过梦柯的状态。”
“那样鲜亮的一个贴心妙人儿,如何能和吸食鸦罂沾上关系!”
此话的确不假,已有些与太后来往密切的王侯点头,纷纷附和道:“是啊,梦柯姑姑生得朱唇玉面的,哪里像是吸了鸦罂之毒的模样?”
“莫非是有些大不敬的,竟存了陷害太后这样的恶毒心思!”
也有并非太后阵营的,虚掩着嘴在其中浑水摸鱼,提醒道:“虽说如此,可那些花匠宫人瞧见的,不也还是真真儿的梦柯姑姑么?那毒瘾犯了时候的丑态,又该怎么解释呢?”
“再说,就算这一具尸体没了头不能证明是梦柯姑姑,总归梦柯姑姑之前的确是被人瞧见了犯瘾的模样。还有那鲤溪里又发现了散落的罂粟,这不是都认证物证俱全了么。”
“可不是嘛,那几个花匠宫人亲眼见的脸到底真真切切就是她,莫非这梦柯姑姑还有个孪生姐妹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任阮心中顿时一阵电光火石闪过。
孪生姐妹?近乎相似到一模一样的脸?
又一次擦上了瑶池殿纵火案时的真假焦骨的边,实在不能不让人疑心地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
傅重礼对廊间逐渐聒噪起来的两派争吵充耳不闻,他察言观色捕捉到楚询递给谢逐临的颜色,便噙着笑,先一步开口禀告道:“圣上。”
“提及鸦罂,前些时日京都坊间已有流传的秘闻,臣已率领大理寺在各处暗坊中巡查多日,果然寻到端倪。”
“此次鸦罂流入,仍祸起南楚,从边境走水路一直入京。大理寺蹲守暗查多日,终于摸到几条流通的暗线,也在衙察院的帮助下,锁定了京都之内鸦罂流通的源据点。”
说到衙察院,他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谢逐临身上瞥了一眼。
杜朝简直目瞪口呆。
什么,真是破天荒了!大理寺居然还能和衙察院和平合作,这不是一山能容二虎,月亮打西边出来撞太阳了吗?
众人也一时竟不知是该为此事震惊,还是为这鸦罂再度流入大夏之事而骇恐。
万众瞩目的谢逐临一脸事不关己,目不斜视地顺手捞了一把专心致志到快扑上尸体的少女。
看见亲密在少女斗篷领上抓捞的修长大手,傅重礼眼底的笑意一淡。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如今鸦罂在京都主要供货源,位于西街。”
这一句,总算让任阮猛然将视线从尸体上收了回来。
西街?!
原来那日傅重礼“偶遇”她时在那里所办之案,竟然就是这个!
“……”
谢逐临忽然若无其事地向前迈了一步,挡住少女落在傅重礼身上的视线,云淡风轻将话接过来:“禀圣上,金吾卫在钱塘所查的瑶池殿纵火案,也意外发现了鸦罂的踪迹。”
感受到少女转过来的满满震讶目光里,他才侧了侧脸,接着道:
“确定过纵火案的助燃凶火的材料源处后,衙察院一直在顺藤摸瓜寻察背后的主使。”
“不想钱塘地远,官场早浸淫腐坏,环环相护难有进展。”
突如其来的尖锐不讳让太后如坐针毡。
“但京都这根关于鸦罂的藤,倒是意外让我们循摸到了钱塘的大瓜。”
他冷峻的眼神毫不遮掩地将太后寸寸审视,“那生产罪物的暗作坊遗址中,竟挖掘到了鸦罂的残壳。”
于是金吾卫火速调整调查重点方向,再度将这个暗作坊寸寸查检,才发现这个作坊居然还藏了磨制鸦罂壳子的设备,混在大米磨之中,同时进行着制毒的勾当!
人群中倒吸凉气的声音频起。
一个繁华东南水乡,一个豪奢中央国都,竟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鸦罂所浸淫了!
那大夏的其他地方呢,在还未被揭露开来的无数暗处,是不是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毒虫?
想到当年鸦罂之祸造就的地狱,人人不寒而栗。
目睹周围脸上渐起的义愤填膺,谢逐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而今日又顺着昆玉园鲤溪发现的鸦罂之腾,衙察院摸到的瓜,却生在慈禧宫。”
这样一个轰头兜下的罪名,叫太后难再强装镇定,她怒容满面地一拂富丽广袖立起,尖尖护甲指着阶下喝道:“荒唐!”
“谢逐临,你可知污蔑哀家是什么下场?”
阶下的青年面无表情。
看到谢小侯爷难得被指着鼻子吼,楚询高兴地端起酒杯,眉开眼笑道:“母后还是这样的暴脾气,谢卿,你可别介意。”
在一片紧张的对峙死寂中,只听得圣上小小地啜了一口酒,才满意地轻砸了一下嘴,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这回慈禧宫的搜宫,是朕的御前侍卫亲往,母后倒也不必担心外臣乘机构陷。”
“可惜的是,在慈禧宫搜出来的鸦罂,还是比朕以为的要少啊。”
楚询放下酒杯,惋惜地轻叹了一口气。
下座已是一片呆若木鸡。
什、什么?!太后的慈禧宫,居然真的搜出了鸦罂?
还是圣上亲自着御前侍卫所搜!
在场的都是人精,立刻联想到谢逐临所说的前话。
――钱塘地远,官场早浸淫腐坏。
天高皇帝远。赐封在各地的王侯,当地繁衍生息多年的世家,都极易在地方垄断势大,私下称霸。
而钱塘,两者俱占。
分封在此的睿王,盘踞多年的贾家,俱是一脉相承。
当钱塘和深宫太后处同时出现鸦罂,叫人如何不对这背后连接的贾氏一族,大起疑心?
“圣上如今行事,连礼义仁孝也不顾了?”始料未及的太后气得微微发抖,“除夕之夜搜查哀家的宫殿也就罢了,竟连知会过问一声都不曾。”
“圣上现今,是要把哀家这个母亲,至于何地?”
太后将发抖的手藏起,强撑住面上怒火,似乎是想将矛盾先转换到母子孝道之上来。
但楚询可不愿意接这顶大帽子,直截了当宣布道:“此次从慈禧宫搜出的鸦罂,共三斤二两。大多出自东侧殿厢房,还有后院的梅花林。”
他满意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反应,才回头无辜笑道:“事出从急,鸦罂之祸关乎天下百姓,朕自然争分夺秒,想来母后应该不会怪罪儿子吧?”
太后不敢置信,跌坐在椅上,双目失神道:“怎么可能……”
“诬陷!这都是诬陷!”
“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哀家,将这些鸦罂都提前潜放入了哀家的宫里。”
楚询便起身,装模作样地走到太后座前,俯身摇头道:“朕原也不敢相信,鸦罂这样的东西,母后竟然会沾染。”
“但现在搜出之铁证如山,朕已下令将慈禧宫禁封。到底还是要辛苦一下母后,暂时先居留在长门宫中吧。”
这便是要将太后变相禁足了。
她几乎要将护甲嵌进楠木桌上去,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只得咬着牙道:“圣上细致至此,实在是叫哀家感动啊。”
“母后过誉了。”
楚询笑得格外真诚,仿佛要将太后口中的“细致”的赞誉贯彻到底,“前些日子母后身子不适,今儿又遇着接二连三这些事儿劳神伤心,想来现下已乏了。”
“来人,还不快些将太后扶去长门宫歇息,好生照顾着。”
天子下令,立刻便有御前的宫人往座前围上,恭敬又透出不容反抗之意地虚抬备接太后的手臂,齐声道:“请太后娘娘驾。”
听得楚询提及那句“身体不适”时,太后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睑下微微一抽,泛着刺骨杀意的目光猛然掷向阶下的谢逐临。
他旁边还在整理思绪的少女也没能幸免。
任阮摸了摸鼻子,看着太后被簇拥而去的阴沉背影,才偏过头低声道:“她竟没继续胡搅蛮缠了。”
“圣上在此。且慈禧宫现在被发揭出来的牵扯毋庸置疑,再闹也无用。”
谢逐临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那被迫远去的女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现下不过,以退为进。”
她有些担忧:“那怎么办?我们得抓紧时间,将她所犯的罪实锤下来才是。”
调查的时间拖得越长,太后掩盖罪证的机会也就越大。
谢逐临:“鲤溪的现场探查还在继续。等待进一步结果出来前,你可先随医卫将这具梦柯姑姑的尸体复检,看是否有新的发现。”
任阮点头应下,正待前去,忽然一个宫人又悲又喜地从内殿跑来。
“圣上!禀圣上!公主殿下醒过来了!”
方才昏过去的归善公主醒了?
任阮回头,心下不由得暗道:太后后脚刚走,归善便掐着点儿清醒过来,未免也太过巧合。
那宫人又禀告道:“殿下听闻梦柯姑姑遇害,哭得险些又昏过去。”
“奴婢们拼命劝住了,却听得殿下说,怪道方才昏迷梦见了梦柯姑姑,梦柯姑姑还带着殿下,去见了已故的玉芙公主。”
“奴婢依着殿下的话半信半疑去找,竟真在殿下所梦之处,挖到了一具棺木!”
第106章 尸骨异常
◎她自然是不信的。◎
在满座哗然中, 一具棺木被抬了上来。
只见棺盖上密密麻麻都是被钉死的铜钉,上面还被贴满了许多黄色的血字符纸,格外诡异。
谢逐临冷然的目光落在其上, 沉声道:“开棺。”
话音才落,便已经有人不安后退几步, 惊恐向上劝道:“圣上, 此物瞧着像是些诅咒的巫蛊邪祟, 恐怕不易在此开馆啊。”
楚询不为所动:“朕在此,何惧之有?”
“莫非诸位是担忧朕之纯阳龙气,不足以镇压区区一棺阴秽么?”
这话太重, 四起的恐慌议论连忙不敢再响。
一片死寂中, 几个金吾卫很快上前,将那棺木上的黄纸悉数小心揭下收入证物箱中, 才开始起钉启馆。
任阮霍然起身,紧紧盯着那渐渐被推开的的棺盖,心跳砰砰。
群钉启毕,终于听得“轰”的一声,被完全推开的棺盖倾靠在地。
早早站近的少女将棺木中的尸骨一览无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烧焦的骨架, 这熟悉的头骨形状……棺木中的尸骨赫然便是瑶池殿火烧中的另一架尸骨, 在承泽堂后院被劫走的那具,真正的玉芙公主啊!
任阮目光凝在尸骨上的焦黑颜色, 忙招呼忙着检验的医卫道:“快,先瞧瞧这里。”
今日吾十二并未随行,那医卫虽然不明所以, 还是依言往少女所指之处留了心。
这一留心便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医卫手中工具轻轻剐蹭之下, 竟是落下一层淡薄的灰层下来,露出骨里透出来的幽蓝色泽来。
果然!玉芙公主才是那个真正中了陈年积毒的!
她立刻振奋起来,忽然又想到什么,猛然回身飞奔向梦柯姑姑的尸体处仔细看过,犹豫半响,才拉过一个医卫悄声问道:“梦柯姑姑身上除了多年的鸦罂痕迹,可还中过什么别的毒?”
那医卫答:“不曾。”
虽然梦柯姑姑的头被割去不知所踪,但通过尸体各处的特征反应,可以基本判断出其死因实为溺亡。尸体的手脚有轻微挣扎的磕碰抓挠痕迹,结合花匠宫人口供,应该是在毒瘾发作意识模糊时,被凶手强行按在鲤溪当中窒息而死。
鲤溪底还被捞出了一个锦囊,经过检查比对,溪水中的鸦罂成分,应该就是从这个原本锦囊中泄露出来的。
凑过来的杜朝听罢,推测道:“这么说来,会不会是这个凶手就是用鸦罂将梦柯姑姑引诱到此地,然后将人杀害,随手把东西丢到鲤溪之中,伪造成梦柯吸毒过度神思恍惚,失足跌落溺亡的假象?”
任阮扶额摇头:“谁的失足溺亡,能在自己脖子上溺出个这么齐整的缺口,还将头都泡得不翼而飞了?”
“凶手根本就没想掩盖梦柯他杀的事实。”
至于这个被大喇喇扔在案发现场的鸦罂锦囊,也许是凶手出于某种动机,唯恐案发时不能立刻查到尸体中的毒瘾痕迹而可以留下强调提醒。
又也许其实是梦柯姑姑自身携带,想躲到人少的昆玉园中吸食几口以缓解毒瘾,在意外被人所杀时滑落到池子中,都未可知。
不过,任阮忽然转回梦柯这边,却并非是为了此,她忙又道:“既然如此,那你可知,这常年吸食鸦罂之人,骨头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的特征呢?”
“比如说,透出那种偏蓝色的荧光?”
杜朝这回反应很快,蓦然瞪大了眼睛,目光又不由得往那刚刚开启的棺木上晃悠过去。
任姐的意思……莫不是怀疑……
“昔年吸食鸦罂之人的尸骨,皆被焚烧殆尽,并未有前载记录这方面之事。”那医卫不能确定,“且我大夏朝已有近百年不曾有过鸦罂流入,身患毒瘾者的骨相,的确难以认定。”
任阮指了指梦柯姑姑的尸体:“虽说还不曾有过这般研究,可如今这里不就有一具现成的么?”
“尸检进行得也差不多了,不知可否试着剥去某个部分的血肉,刮骨一瞧?”
要对关键的尸体进行损毁?医卫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家大人。
谢逐临已经从廊中央围绕玉芙尸骨的热火朝天中抽身出来,走到早注意到遛出来的少女身后,眉头不动地吩咐:“按她说的做。”
医卫登时正色应下着,正准备从手臂下刀,却被任阮拦住。
“从这里。”她在自己的后腰处比划着,“剖开二到三指的宽度,能够露出骨头,看得清楚就好。”
这个位置,是她记得吾十二初次尸检时所记录的,玉芙公主尸骨上幽蓝色泽最为显目的地方。
况且到底梦柯姑姑的尸体是重要证物,为了避免对随时可能因为新线索的发现,而需再度进行的尸检造成干扰,自然还是要尽量减小尸体的人为损伤。
医卫依言,立刻精准下了刀。
几番利落的拨挑切割下,很快分离了二指半宽的血肉,将其下的骨头裸露出来。
将内里看清的任阮眼睫一抖。
只见那骨头上所泛出幽深的蓝色,竟比之玉芙公主烧过的尸骨,还要更深重几分!
杜朝也惊立在原地半响,才喃喃道:“原来当时玉芙公主在寝殿里发疯的模样,竟然是犯了毒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