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脚蹲麻了,他龇牙咧嘴地起来,一边跺脚,一边怨念地把脸埋在衣领里躲风。
自从任姑娘来了大理寺,他从前仗着父亲是府尹朝十晚四的快活日子就没有了,每天起得比看门的狗还早,还得瞪大眼睛虽时关注她和衙察院的动向。
他很是不舍地摸了摸自己日渐消失的小肚子。瞧瞧,福气都累没了。
正感慨着,身后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布衣少年,是石门桥案其中一晚“白衣女鬼”的目击证人。他们向杜朝拱了拱手问好。
杜朝点头回笑道:“辛苦几位了。”
送走目击证人,他便迫不及待地踏进画室:“如何了,任姑娘?这最后一批证人你也见完了,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桌上摊开着四幅新出炉的画像。任阮正在一边思索一边洗着画笔,见他进来,便随手一指:“你自己先瞧瞧吧。”
杜朝期待地凑过去一看,脸立刻垮了下来:“任姑娘,这和画像司那群画像师画的也没什么差别嘛。”
仍然是那方脸粗眉的大汉,消瘦清秀的青年,阔面蒜鼻的中年人,皱纹松弛的老翁四张脸。
“这四张脸在京都根本不存在啊。”杜朝苦恼,“连你推画出的也是这样,难道这几个凶手是长了翅膀飞进京都来的不成?”
任阮不急不忙地将洗好的画笔捞出来甩了甩,问:“大理寺近日还查到些什么吗?”
“没什么新线索。”杜朝撇嘴,“离圣上给的破案期限只剩下四天了,大理寺已经在往京城外张贴悬赏,扩大范围搜寻这四张脸了。”
任阮若有所思,取来干净的帕子擦吸画笔上的水。被浸泡过的软毛合在一块,被她纤细的手指隔着帕子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举起被捏得奇形怪状的画笔毛,“凶手易容了。”
杜朝一愣:“你说什么?”
任阮认真道:“甚至我怀疑,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其实在杜朝第一次将画像司的那四幅画像摆在她面前时,她就已经看出来一些端倪。但那个时候她只是感觉四张画像中有一种潜在的联系,却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怎么也想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直到那天谢逐临的手摸上她的脸寻找易容痕迹的时候,她才在脑海深处埋下了开窍的契机。终于,在翻完脸从画室扬长而去时,她看着手上顺手抄来的卷宗,灵光一闪。
“这四张画像确实就是目击者们所看到的样子。”
她从柜子里拿出画像司画的那四幅画像,一一展开来给杜朝看。
“其实这些画像师们一同总结得出的还原度不赖,你仔细瞧瞧。”任阮指着画像,“当时让我觉得不对的地方,就是这四张脸一些不共同的共同点。”
杜朝迷糊了:“不共同的共同点?”
知道他没有看出来,她又举起两张自己画的像:“比如说这两张的眉骨走向,是不是格外相似?”
她指的是方脸粗眉的大汉和阔面蒜鼻的中年人两幅。
“你再看这两张,他们的脸褶皱纹路,是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人皱纹深一些,一个浅一些?”
她按住方脸粗眉大汉的画像,又将它和皱纹松弛老翁的画像放在一起对比。
“果真如此!”杜朝惊呼。
跟着任阮的指点,他当真发现了这四幅画像里更多的相似之处。譬如青年与大汉的眼廓,中年人与老人的发际线等等。
他不敢置信:“这样的细节,大理寺竟无人发现!”
“因为你们已经先入为主地把这四张画像当做四个人,将他们分开进行调查。难得想着整合在一起,也总是大喇喇地全摆在一起,想要寻找四张的共性。”任阮一针见血,“但偏偏,很多时候这藏在画像里的线索,是需要碎片化重新组合的。”
“的确,我们都不曾注意到一些两两对应的相似点。”杜朝连连点头,忍不住又翻出来画像司最开始画出来的像看。
果然,他在知道了其中关节后再去瞧这四张画像,也能勉强发现脸庞之间的端倪。再观任阮重新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新画出来的像,在细节处更为清晰明确,更能让他一目了然。
杜朝叹服:“真不愧是任姑娘。”
“本来那些画像司的画像师应最先有机会发觉的,只是他们没有任姑娘技艺高超,只有将众人之作结合起来才能得出贴合罪犯真貌的画像,哪里还能顾得到这些。”
“还得是任姑娘这等高才绝学之人,才能一眼看出其中的不对!”
陷入僵局这么些天的案子总算有了突破,杜朝兴奋地拿起画稿:“我这就去和大人报告。”
言罢也不等她说话,他便乐呵呵地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被撇下的任阮摇了摇头。
这虽然是一个大发现,但终究还是流于画纸的理论猜测,只怕不会给案件带来跨越性的进展。
兴冲冲出去的杜朝果然没多久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父亲说了,这易容之事向来都是民间江湖里的传说,哪有真搬到台面上的话儿。”杜朝很是沮丧,“他还说,如今这四张画像上的人已经有些消息了,让我别添乱。”
任阮没料到地扬起眉:“有消息?”
杜朝解释:“画像现在不是已经贴出京城外了嘛。听说那张方脸粗眉的大汉画像有了消息,有人报告前日还在苏州见过这个人。”
“苏州离京都这样远,这人要如何一日内千里迢迢来京都作案?”任阮蹙眉。
“就是啊!但父亲说了,大理寺已经派人前往苏州拿人了。”他无奈道,“现在整个大理寺的调查重点都在寻找画像上人上,咱们这点发现没人在意。”
任阮沉思片刻,突然道:“那我们自己去调查。”
“啊?”杜朝张大嘴巴,“我、我从来没……任姑娘,你会查案吗?”
她轻松道:“略懂一些。”
说做就做,任阮把卷宗收入画箱里,提起就往外走。
还没太弄明白情况的杜朝在后面踌躇。
见他没跟上来,想起独自出门没人使唤的任阮停住脚步,倚在门口笑意盈盈地回头:“小杜大人不是要奉命时刻监督我和衙察院的联系吗,怎么这会儿放心让我独自带着大理寺的卷宗出门了?”
“你,你说什么啊!”突然被戳破任务的杜朝慌张跳脚,“是父亲欣赏姑娘才华,才让我来守卫姑娘安全,辅助姑娘顺利完成大理寺的工作。”
任阮很给面子地摆出一脸相信的表情:“这样啊……”
“那我通过画像找到线索,出门查大理寺的案件应该也在小杜大人的守卫范围内吧。”
她极其温柔的笑容让杜朝禁不住脸一红:“……我,我也去!。”
去往石门桥的街道很是热闹。道路两旁俱是摆着琳琅满目玩意儿的小摊,众商贩争先恐后地叫卖着招揽顾客。来往的百姓熙熙攘攘。
杜朝左顾右盼地跟在任阮后面:“任姑娘,那石门桥都快被大理寺搜包浆了,咱们能查出什么来呀。”
“别管。”任阮目不斜视地快步在人群中穿梭,“要查凶杀案,就必须亲自到现场去。”
“可这个点了,我午饭还没吃呢。”杜朝嘟囔着,突然看到一家酒楼,两眼放光,“要不咱们先去吃个饭?”
“石门桥就在前面了,去看过再吃也不迟。”
“任姑娘,你还真是……”他失望地小声抱怨,又猛地想起什么,“诶诶任姑娘,话说你之前不是和衙察院约好了,每日辰时去他们那里画像吗?”
“这两天你怎么一直都待在大理寺啊。今儿也是,这会儿午时都过了,都不见衙察院的马车来接你去?”
“……”任阮抿了抿唇瓣。
其实拒绝完谢逐临收入麾下的邀请后,第二天清早她卯时就打算直奔衙察院。既然已经挑明了要划清界限,她就决定要将这十九幅画像和密室墙洞之事尽快完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是谢逐临的动作更快。
她人将将出门,吾十九便奉命过来。说是金吾卫近日事务繁忙无法接待她,画像等事先搁置,让她先不必来衙察院。
实在摸不清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心思,任阮也懒得再管。反正那天她翻脸后就没有回头路了,还不如趁着这位指挥使大人贵人事忙,无暇顾及她这等小平民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任阮心里门儿清,懒得理杜朝。正一面走,一面专心思索案件细节时,她突然眼睛一眯,猛然刹住脚步。
后面的杜朝差点撞上去:“怎么了?”
任阮难以置信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刚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那个人的脸,有什么地方好熟悉!
一瞬间被激活的记忆飞速运转起来,她猛地回头,不假思索地指着一个背影大喊道:“抓住他!”
第12章 抓住他!
◎怎么连指挥使大人也跟着她到处胡闹◎
“抓住他!”
一声清脆的女子喝声,让周遭吵闹瞬间安静下来。许多百姓都停下脚步,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唯有那个被任阮指着的背影,明明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撒腿就跑。
这一来更是笃定此人蹊跷,任阮急得直推愣在一边的杜朝:“还不快去!”
这才反应过来的杜朝连忙追上去,口中怒喊:“站住!”
人潮拥挤,那人身手矫捷,在间隙中左钻右滑,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杜朝也拼命叫着“借过借过”,紧追在其身后不见了。
独留任阮一人在原地,捂住了跳的极快的心脏。
没想到今日运气这样好,当真碰上了凶手故地重游。
果然……无论是在凶杀现场还是抛尸现场,遇到心理变态的凶手几率大很多。更何况是从始至终都在同一个地方抛尸的凶手,他在这里一定有极大的心理成就感。
可激动地等了许久,也不见杜朝回来,任阮心中有些急切。
踌躇片刻,她还是决定自己先去前面的石门桥一看。
护城河贯穿整个京都,石门桥是河上还算繁华的一座桥,连接东市和西市。如今因为发生了这起凶案,大理寺便将桥封锁了,如今还有两个衙役在桥边值守。
任阮一靠近,立在桥头的一位小衙役便上前阻拦道:“凶案重地,姑娘请从别处绕行吧。”
她礼貌地笑了一笑:“这位小大人,我是在大理寺协理破案的画像师,可否让我进去查看一二?”
“大理寺的画像师?这……”小衙役半信半疑,“从来没听说过大理寺有女画像师啊,姑娘可有什么凭证?”
任阮脸上的笑一僵。
之前杜府尹倒确实想给她弄一个画像司的腰牌,在大理寺挂个名儿,只是她为了赏金拿得更理直气壮给回绝掉了。
“我没带凭证,但确实也参与了这宗案件的调查。”她想起什么,打开画箱给小衙役看,“你瞧,这都是我的画像工具,我还带了案件的卷宗。”
小衙役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只是个在底层做事的小衙役,自己都没见过卷宗呢,一下子肃然起敬:“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叫任阮。”她连忙报上名来,关上画箱期待道,“这位小大人可否让我进去瞧瞧了?”
小衙役忙不迭地就准备让开:“自然,只要是大理寺的――”
“慢着!”另一个斜着眼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壮汉衙役突然伸手一拦。
他那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上下转着,往她身上瞅:“你就是当初贼喊捉贼击鸣冤鼓,污蔑秦秀才英名的那个任家娘们儿?”
这话挑衅得很。她明眸一眯:“这位也是大理寺公职出身之人,怎么如此青红皂白不分,颠倒是非起来了?”
那小衙役也对那场任阮技惊四座的案件有所耳闻,犹豫地拉着壮汉衙役道:“蔡大哥,之前的案子府尹大人不是下了判决吗,这位任姑娘不是无辜的吗?”
“你懂个屁!”姓蔡的壮汉衙役粗鲁地甩开他的手,走到任阮面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这小娘们儿反了天了,一个被退婚的破烂玩意儿,还想在大理寺攀咬别人秦秀才。”
任阮毫不示弱地冷眼过去:“看来阁下与秦朗关系匪浅。古语有蛇鼠一窝,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臭娘们!”蔡衙役大怒,“秦秀才那是上等的读书人,你这暴发户出来的商家娘们不知死活地凑上去还不够,现在还敢骂你大理寺的爷爷!”
他撸起袖子搡了一把任阮,骂骂咧咧:“还敢拿几张破纸在这里假装大理寺的人,今天爷爷就让你知道,谁才是大理寺的主儿!”
这壮汉蔡衙役下手狠,任阮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到在地。画箱也脱手坠下被砸了开来,里面的画笔四散,卷宗里本卷起的一长页轱辘轱辘向远处滑开。
小衙役吓呆了,还想去扶任阮,被蔡衙役一脚踹开。
“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你这个死娘们儿就不知道三从四德!”他大声嚷着,伸手就要来抓地上的任阮。
但他粗壮的胳膊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死死地钳制住了。
“哟,大理寺的主儿?”那手的主人调笑道,“来来来,让小爷看看,如今究竟哪些狗在大理寺里晃悠呢?”
挣脱不开的蔡衙役怒目回头,却在看到来人一身靛蓝色比甲时瞬间失色。他两股战战:“金、金吾卫?”
吾十九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大脸,然后一脚踹在他肥硕的屁股上,踹得人直接倒栽进了护城河里,激起好大的水花。
处理完人的吾十九嫌弃地擦了擦手。
他转身,见任阮依旧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在地上死死盯着一处地方,不由得咧嘴嘲笑:“不是吧任姑娘,这么个东西就把你吓得站不起来啦?”
任阮没理他。
吾十九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任阮身后静静站着的颀长身影。
卷宗轱辘滚开的那一长页就停在一双月白皂靴边。往上是月白暗纹锦衣袂,冷莹莹的腰间玉佩,颜色淡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落在地上出神少女身上的深邃目光。
“大人,这任姑娘不会吓傻了吧。” 吾十九担忧道。
但是他家指挥使大人也没理他。
谢逐临俯身,拾起脚边卷宗,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理了理凌乱的纸页。
他看向任阮,声音冷泠:“发现什么了?”
“啊?什么发现什么啦?”吾十九疑惑挠头,见自家大人眼神不离地上的任姑娘,才恍然大悟,“噢,任姑娘,你在地上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地上的任阮也不答话,突然“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提起裙子就直往桥上跑。
“这是怎么了?”吾十九一下子被勾起好奇心来,撒丫子也想跟过去凑热闹。
他后颈的衣服立刻被不轻不重地向后一提。
被阻住脚步的吾十九不满地回头一看,却是自家大人冷冰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