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不是红,是浸染了无数无辜边境百姓的冤屈鲜血。
这些热闹喧嚣的吹打鼓乐后面,掩盖的是他们声嘶力竭的绝望呼救,他们奄奄一息的疼痛惨叫。
厚重高大的城门正在被缓缓关闭,随之而来的压抑感让任阮一阵窒息。
她捂了捂发闷的胸口。
这样表面的岌岌可危的太平繁华又能被强行掩饰多久呢?她环顾四周。
除了那依然神色怨毒的萧鸿远,还有更多藏在表面笑眼中暗流涌动较劲着的朝臣们,和善目光交汇,口中寻常寒暄恭维,其中却皆是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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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和亲使团的仪式完毕后,任阮打发完一波又一波心思各异前来攀谈的贵妇贵女,几乎脸都要笑僵了。
一直到临近午时,主仆两人才终于钻到一个空隙,逃也似的避开了人流,匆忙忙往自家马车行去,恨不能立刻飞回衙察院中好好歇息。
昨夜他们已经约定好,谢逐临离京,京都中众多的敌对势力必然不安分,未免其借此将手伸到她无甚保卫的小院中来。
是以楚询给她赐了郡君府邸,但在谢逐临还未归来的这些日子里,任阮都暂时搬到戒备森严的衙察院中去。
没有哪家勋贵,敢上衙察院攀交关系。任阮也能在常日里得个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任阮才被平安扶着踏上马车的前缘,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郡君留步!”
任阮笑僵的面部肌肉一抖,几乎是幽怨地和平安对视了一眼。
两人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小黄门正匆匆扯着缰绳,纵马往这边赶来。
见这回来的不是什么世家的仆从,而是宫中的小黄门,主仆二人心中顿时提起了许多警惕。
寻常世家纵然难缠,到底还算能应付。而宫中能驱使太监在此处忽然要将她留下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打发的。
“奴才见过郡君。”
那小黄门在马车前勒住缰绳,也不下马,只象征性地晃了一晃礼道,“奴才传太后娘娘口谕,请郡君前往慈禧宫一叙。”
任阮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太后贾氏?她不是已经被变相禁足在长门宫了么,怎么这样快竟就回到了慈禧宫中?
除夕夜宴之时她可是将贾氏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这一趟邀约,不用想也知道,哪里有什么和平安好的旧事可以叙,必然是一场藏着巨大阴谋的鸿门宴。
“听闻太后娘娘前段时日不太好,在长门宫中静养许久。今日为往西芜的使团送行,也不见太后娘娘,想来是还有些精力不济。如今我前去,未免打扰。”
任阮委婉回绝道:“还是待到太后娘娘凤体完全康愈,再前往叨扰为好。”
“娘娘贵为太后,自有金乌神庇佑,身体早已大好,郡君只管和奴才去便是。”
“我此次进宫本为应邀来观送使团,太后娘娘如此急召,却没甚么准备。贸然造访,实在失礼。”
小黄门没了耐心:“太后娘娘亲口有请,郡君竟推三阻四,莫非原是心中蔑视太后娘娘么?”
“我自然不敢。”任阮不愿背这个锅,一时和这蛮横纠缠的小黄门僵持了起来。
眼见场面愈发滑向难堪,小黄门铁青的面色滑过一丝恶毒:“既然郡君不肯配合,想来是要太后娘娘亲临来请,才肯动一动尊腿。”
“那奴才只得这般回去复命了。”
小黄门作势扯着缰绳调转马头,阴阳怪气道,“没想到郡君才新封几日,便已目中无人到连太后娘娘都轻慢了。”
平安听了立刻有些急。
这小黄门好毒的心思,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成,还要在外面编排播散自家姑娘的坏名声。
如今谢大人不在京都,姑娘又是新封的郡君,才被推上风口浪尖的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任阮安抚地拍了拍她,转过脸,面色平静道:“这位公公,蒙太后娘娘厚爱有请,我自然是受宠若惊,愿意同公公一同前去拜见娘娘的。”
那小黄门阴沉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轻蔑:“郡君,早这样不就好了,偏生要闹得――”
“――不过,这位公公来的实在不巧。”她打断他,微笑道,“这不,前脚圣上才下了口谕,请我往御书房一叙,这下偏又太后娘娘来请。”
“公公您瞧,这左右为难,实在叫我惶恐啊。”
那小黄门脸色一僵:“圣上,圣上请你去御书房?”
任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天子之言,我如何能哄骗公公?”
“本来实在事出有因,谁知公公不依不饶,非要给我扣上对太后娘娘不敬这样一顶大帽子。”
她很是无奈地叹息,“莫非公公今日偏生就是要我辞却了圣上之请,随您前往慈禧宫么?如此一来便要拂去圣上的好意,未免叫圣上生出些误会。”
“也不知这究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这位公公您自作主张,要离间圣上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深呢?”
两人说话是在玄武门前,除了任家的马车,还有些许进宫的勋贵的马车也还未离开。
眼见这边的动静持续不断,已经有些过往的贵人往这边投来视线,还有人派来小厮过来,询问所为何事。
这一下忽然涉及了圣上,那小黄门哪里敢再嚷嚷着将事情闹大,再没有之前颐指气使的模样,冷汗直下地从马上跳下来,作揖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但这小黄门到底又是从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至极。
任阮刚以为自己算是躲过一劫,他又擦着汗假笑着道:“只是,既然圣上有请郡君,怎么却不见御前的公公前来接一接郡君的驾呢?”
任阮顿了顿,解释道:“我出来时穿的薄,御前公公知道圣上自然体谅,便由我先回马车这里换一件厚些的氅衣,再回来面圣。”
那小黄门将信将疑:“既如此,到底御前的公公现下没有陪在身边。郡君新封,又是前些日子才入过几回宫,恐怕对皇宫并不十分熟悉。”
“太后娘娘怜爱郡君,才派了奴才前来,正好这会儿也能给郡君领路,送您往御书房去。”
说着,他牵着马匹转身,堆起满脸的笑容:“郡君,请吧。”
任阮镇定自若回以一笑:“那便多谢公公了。”
“平安,还不快去帮我将那氅衣取来。”
她扭头吩咐有些紧张的平安。
见自家姑娘似乎胸有成竹,平安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保持着自然地踏上马车。
然而一进马车厢内,平安翻找衣箱的手就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
先前哪里有什么从御前派来的公公!
姑娘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了!假传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若真让这小黄门带路,岂非送上门去暴露在御前吗?可若不去,又要难辞太后处的鸿门宴。
这厢前狼后虎,谢大人又不在京都,可如何是好!
平安努力平复神色,才取了氅衣出来,正想再和自家姑娘交换一下能安心些的眼神,却见自家姑娘竟已经开始和那小黄门谈笑风生。
“这位公公对太后娘娘,实在是忠心耿耿。”任阮笑得很单纯,“您放心,一会儿从御书房出来跟您往慈禧宫去时,我一定多和娘娘提一提您的好。”
那小黄门脸上又恢复了满满的傲气,居高临下地摆出一副勉强看得上她的模样。
“看来郡君也非传言那般妄自尊大,倒还算懂事。”
平安抱着自家姑娘换下来的薄外袄跟在后面,听着格外来气。
什么叫懂事,一个小小的太监,不过仗着自己是慈禧宫出来的,都能爬到郡君头上作威作福了。
任阮倒是面无波澜,维持着浅浅的微笑,不恼也不慌,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那小黄门飘飘然,又从中仿佛不经意地,套了许多慈禧宫中的话儿。
原来太后搬回慈禧宫,才是今晨之事。
难怪谢逐临和金吾卫都没有和自己提起。
而贾氏得以搬回来,还是亏了归善公主的求情。因着归善在出嫁西芜之事上分外配合,楚询才松了口,不过虽是许太后从简陋偏僻的长门宫搬了回去,如今对外的宣称,仍是在养病,并不让外人探望。
是以如今太后虽然回了慈禧宫,实际上还是被变相禁足的状态。
这其中的计较,顿时更加纠缠复杂了。
若是不去,便如那小黄门所威胁的一般,是为不敬太后。可她要是真应了太后这一邀约前去,但凡太后闹出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落在外头弯弯绕绕的传闻里,顿时就要背上一个损害凤体的骂名。
前后为难,仿佛一个死局。
而这偌大的黄宫中,唯一一个能将她从这个死局中拉出来的,唯有比太后更尊贵的人。
当今圣上,楚询。
昨夜谢逐临也曾叮嘱过她,他不在京都的时日,若有什么不能解决,需要依仗之事,只管去找圣上便是。
没错,被圣上捷足先登邀约而去,这实在是一个万分完美无可指摘的借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日进宫她和楚询隔了十万八千里,人家受着万民朝拜,百官奉承,压根儿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指不定早将一个小小的她忘到九霄云外。
眼看着随着小黄门一路沿着宫道去,威严的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任阮的心跳终于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如果这个谎言在御书房前被拆穿,她所要背负的,就不止是一个不敬太后的骂名了。
假传圣意,玩弄太后,哪一个都不是没有谢逐临在身边的她,能承担得起的大罪名。
一步,两步。
小黄门离御前值守的侍卫越来越近。
任阮心跳加速。
皇宫中有这样多的眼线,楚询应该能够知道她在玄武门前的困境吧?
他究竟能不能接上她求助的意思?
小黄门停在了御前侍卫面前。
任阮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忙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先对着那侍卫开了口:“这位大人,我是o郡君。今日圣上口谕,请我前来御书房觐见,还烦这位大人替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御前侍卫记得她前段时间的受封礼,恭敬地礼了一礼,然而口中吐出的话,却铁面无私到了不近人情:“圣上吩咐过,今日要在御书房内专心国事,不许任何人打扰。并不曾听说与哪位有约,郡君想来是记错了,还是请回吧。”
任阮心下一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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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御书房
◎他能跟什么正常好姑娘看对眼了?◎
原以为至少能够借着通报, 与楚询通一声气儿。谁料到正好今日楚询竟然提前吩咐过,连来人的通报也一并挡在了门外!
这可如何是好!
身边小黄门对着御前侍卫奉承的笑容一滞。
他猛然转过脑袋来,黄鼠狼似的小眼眯起, 透出狠毒不善的光芒:“郡君不是说,圣上今日特地亲口邀约, 还派了御前的公公来请您么?”
有个御前侍卫听了, 皱眉道:“自从早晨送过使团回来, 黄公公今日就一直在御书房里头伺候着圣上呢,并不曾见公公出来。”
“多谢这位大人相告。”
小黄门点头哈腰过,转脸便阴沉沉地朝任阮咧开嘴, “这么说, 莫非之前郡君口口声声所说,都是为了逃避太后娘娘相请咯?”
“郡君好大的胆子, 假传圣旨,蒙蔽太后!”
他尖着声音道,“杂家定要一五一十地禀告太后娘娘,好好教一教您这位新晋郡君,这皇宫里头的规矩!”
任阮进退两难,袖中的手不由得收紧。
正在她有些无措难堪, 努力思索对策之时, 忽然众人听见上面传来一身颇为沉重的吱呀声。
抬头望去,高阶上一个身着枣红衣裳抱着拂尘, 慈眉善目的老太监推开高大的门扇出来,声音沉厚威严:
“何人在御书房前喧哗,惊扰圣上?”
一见此人, 御前侍卫们纷纷拱手行了一礼。
小黄门也立刻转抬着笑眯了的脸, 讨好道:“黄公公好, 奴才该死该死,怎的惊动了您。”
“奴才是慈禧宫的,原是奉了太后娘娘的令,来将犯上的郡君带回慈禧宫去,谁知郡君实在固执不服,才叫奴才一路苦苦相劝,竟跟着郡君浑撞到了御前来,险些惊扰了圣上,奴才实在该死!”
平安在后面听得不敢置信,恨不能跳出来揭穿这不要脸的混淆黑白。
任阮本也欲开口,然而一抬眼,却触及到这位黄公公犀利的眼神,那闪烁着不明意味光芒中投出的几分温和,叫她心中忽然一动。
任阮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儿咽下,还伸手压了压身侧后有些焦急不安的平安。
“原来是这样。”那黄公公看着小黄门,点了点头,“你倒是很会办事。”
得了御前总管大太监的夸奖,这小黄门几乎飘得找不着北,嘴都要咧烂了,谄笑胁肩道:“公公谬赞了,公公谬赞了。”
他有心要在御前总管面前再露一露脸,又回头正色厉声对任阮道,“郡君,您看不上奴才也就罢了,如今在大总管面前竟然还如此目中无人。”
小黄门摆出一副忠诚不屈的模样:“如此枉顾礼教,待到送郡君往慈禧宫时,奴才便是冒着以下犯上的胆子,也一定要如实向太后娘娘禀报,请娘娘郡君好好教修一番,以正宫闱。”
任阮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因为太过紧张,竟当真忘了随着众人向这位御前总管问好。
自知有些理亏,她忙双手交叠,便要福身。
“郡君折煞奴才了。”
黄公公忙止住她,温和地笑道,“圣上念叨了许久,才听闻郡君总算来了,便赶紧打发奴才来接您。”
“还请郡君跟着奴才进来,免叫圣上久等。”
黄公公这话一出,立刻叫那飘飘然的小黄门如遭雷击,立刻重重跌落到现实的尘埃里。
“什、什么?圣上当真请了郡君来御书房?”他结结巴巴地看了看御前侍卫,“不是说圣上今日国事繁忙,不许任何人叨扰么?”
黄公公和蔼的面色一冷:“圣上的决策,你也敢过问?”
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唬得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黄公公不再看他,笑着将任阮请上御书房的台阶,才回头对着门口的御前侍卫轻声吩咐:“此人冒犯御前,冲重郡君,拖下去,杖责三十。”
“冤枉啊!公公!奴才冤枉啊!”
这一番形势的突然颠倒,叫小黄门大惊失色,绝望地磕着头求饶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