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苑堇没想到她会如此出招,愣了一下,才又慢慢悠悠喟叹:“五六年了啊。”
“对啊,奴婢还记得那日大雪,天寒风急……”绿荛哽咽,似乎委屈伤心到了极致,抽出手帕抹着泪,又继续边啜泣边艰难地把话讲下去:“要不是遇到了您,奴婢早就跟爹一样,被冻死在路边了。”
这话说完,绿荛泪水彻底决堤,猛地跪在地上,求许苑堇:“王妃,您当日说过要与奴婢情同姐妹,求您看在你我多年情谊的份上,别抛开奴婢。”
看着绿荛在这副费劲儿的表演,许苑堇都无奈了,“我把月儿提上来,又没有把你贬下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绿荛额头抵在地上,没人能看到的眼睛里全是被泪水遮盖的凶恶。
月儿这贱人一旦上位,许苑堇怎么可能还能任由她摆布,她还怎么借由许苑堇接近付笙,还怎么把许苑堇从齐王妃的位置上拉下来换自己坐上去。
“行了,你起来吧。”许苑堇跟绿荛纠缠累了,好奇月儿那里收到这消息没,于是打发绿荛说:“这决定也不是我一人做的,王爷他也同意了,所以就这样吧,你先下去。”
“王妃。”绿荛抬起头,泪水完全浸湿了面庞,她膝行到许苑堇脚边,小心地抓住许苑堇的裙摆,不死心道:“奴婢如此不愿与月儿共同照料您的起居,担心您与奴婢的情谊会因此淡薄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是……”
“什么?”绿荛故意卖关子,许苑堇便给她个面子,问道。
绿荛稍稍探身,压低声音,“您的隐疾。”
许苑堇低头,与绿荛四目相对。她重复那两个字:“隐疾?”心想:这说法倒是有趣,许安瑗能有什么隐疾?
感觉自己拿捏住了许苑堇,绿荛控制不住地眼里浮出些微得意扬扬的喜色,再出声时不免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但王妃您放心,这病能治好。只要别人无法近您的身,咱们可以私下里继续偷偷接着治,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许苑堇沉默了。
绿荛脸上的泪已经全干去,只剩斑驳的泪痕。但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得意起来,她笃定这失了忆的王妃定然不敢叫别人知晓那隐疾,为了月儿这微不足道的货色搭上自己的秘密,稍微长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做。
可是,许苑堇不是一般人,良久的沉默后,她先是心思沉重地呢喃了声:“隐疾啊。”然后就抬眼去看绿荛,微笑着安慰她说:“没事,我不怕别人知道。”
许苑堇的回答让原本胜券在握的绿荛怔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发出声短促的——“您——”
“好了,你下去吧,这儿没你事了。”戏也由着绿荛演够了,许苑堇这下彻底没了耐心,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王妃!”绿荛被许苑堇这不照常理出牌的行径弄得慌了手脚,立即亮出底牌道:“您不能生育!”
一句话出,屋子里陷入的绝对的安静。许苑堇没去看趴在地上形象全无了的绿荛,而是目光直直地对上了把门推开一道缝,准备进来的月儿的眼睛。
许苑堇勾唇,“这下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绿荛慌张扭后头去,看到月儿跨过门槛,又把门紧紧合上,缓步至许苑堇几步开外站定,规规矩矩行礼,轻声喊道:“奴婢参见王妃。”
许苑堇笑得很开心,语气说不出的愉快,“月儿快请起。”摸着下巴细细打量了月儿后,夸她说:“你穿上这衣服真好看,很漂亮。”
一等丫鬟的衣服做工布料在奴仆当中是最为考究的,可以说是除了不比主子的华丽贵气之外,也不差什么了。月儿从那暗沉的粗布麻衣换成这素雅的绸缎棉服,自然让人眼前一亮,而且她模样也生得可爱,担得起许苑堇的一句漂亮。
才刚及笄,月儿还是小孩心性,被许苑堇这么真挚的夸赞羞红了脸,又是微微俯身行礼,跟许苑堇说了声「谢谢王妃夸奖」。
两人之间友好愉悦的气氛没有感染到绿荛,刚刚还不觉得,现在这个月儿往这儿一站。反倒显得她趴在地上的模样既狼狈不堪,又愚蠢可笑。
许苑堇有一箩筐的话想跟月儿说,看月儿的样子也是有许多话想跟她说。所以,许苑堇低头去看绿荛,得先把这个麻烦弄出去才行,待在跟前多少有些碍眼。
“你刚说,我不能生育?”
许苑堇虽然知道绿荛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但若这是骗她的,未免太恶毒;若她说的是真的,实在让人惊讶。
反正已经这样了,绿荛索性没了顾虑,几乎是完全威胁的态度,盯着许苑堇道:“王爷还不知情。”
言下之意,你最好小心点儿。
许苑堇笑了,如果付笙知道了,先该怪的是许安瑗当初不告诉他吧,然后发完脾气,再把自己休了,正好让她能顺理成章地离开王府,她许苑堇有什么好怕的。
“都不能生育,还能治好?”许苑堇也是因此觉得绿荛在唬她。
“大夫说您是服用了一味禁药,伤到了根本,但用药量不大,所以可以逐渐调理恢复。”
许苑堇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绿荛说话时的表情,没从她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心里也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起来,绿荛难道说的是真的?
但是,“照你所说,那我是什么时候吃的那禁药的呢?”
绿荛还是跪着,却渐渐挺直了脊背,撑起一副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道:“景和十一年。”
像是怕许苑堇定位不到正确时间,遂又补充说:“景和十一年冬,您生辰前后。”
第60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景和十一年,孟冬中旬十六日,天大寒,雪纷飞。
“呀,阿菫来了。”一身素雅月白棉衣的女人从房里出来,看到院门口垂着头安静站着的许苑堇高兴地招呼道:“快进屋,外面雪这么大,小心冻坏了。”
许苑堇进了屋,因为在外面等了许久而寒冷僵硬的身体被屋里萦绕的暖气解冻,她没了知觉的手指艰难地稍稍蜷缩起来,朝女人行了个并不标准的礼,声音也似乎被冻住了一样,微不可闻道:“周姨娘好。”
被许苑堇称作周姨娘的女人拿手帕轻轻掸去肩上的雪,亲切道:“阿堇怎么今日来找姨娘了,有什么事吗?”
屋里的温度不低,许苑堇抿了抿唇,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在院门口其实已经站了很久了,肩上头顶的雪落了厚厚一层,而现在被暖气蒸得全部融化,浸湿了她的发丝和肩膀。
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周姨娘让下人拿了张绒毯过来,披在身上又安稳坐到软塌上后,才去正视那个站在屋子中央,极度拘谨不安的女孩。
“啧。”周姨娘突然一声,吓得许苑堇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敏感地听出了周姨娘声音里的不满。
结果周姨娘却说:“看你这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脸色也蜡黄,你娘虐待你了?”
她的情况这府里谁人不知,许苑堇不想去恶意地揣测周姨娘对她的关心。但还是觉得,比起关心,周姨娘好像是像从她身上找乐子。
“娘亲对阿堇已经很好了,是阿堇自己不好好吃饭。”许苑堇嗫嚅着把这句话讲完。
果然,周姨娘皱起眉,说教道:“你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饭呢!今年都十五了吧?看着还跟那十来岁的小孩一样,这样可不行啊!”
许苑堇垂着头,面色麻木,“姨娘说的是,阿堇记下了。”
“要是我是你娘,可得好好再说你两句才行。”周姨娘端起桌上丫鬟给刚刚端上来的燕窝,细嚼慢咽了两口,又问许苑堇:“你还没告诉姨娘来干嘛呢?”
许苑堇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知道自己再不开口的话一定会被周姨娘撵出去的,于是壮着胆子道:“您昨天说——”
“你们先都下去吧。”周姨娘突兀地打断了许苑堇的话,即便许苑堇那声音几乎小声到听不清。
屋里的丫鬟都走了,周姨娘从软塌上下来,面色慈祥温柔地牵住许苑堇的手。随即便皱了眉,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冰?”
许苑堇感觉到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出的疲惫,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爱演戏,却不得不配合着周姨娘,把自己冰冷干枯的手从她那白润细嫩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抽离,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乖巧回话:“一到秋冬就这样,周姨娘不用为阿堇担心。”
周姨娘对许苑堇这动作似乎颇为不满,毫无威慑力地斥责了声「你这孩子」,语气好像很无奈。可许苑堇从中听到的却是因为她识眼色而觉得的满意。
“怎么说你也是老爷的孩子,况且你娘亲又是我的好姐姐,我哪能真的不担心你。”周姨娘边说,边取出一个小盒子,弯下腰在许苑堇面前打开。
很奇怪,黑乎乎的药丸却散发着一股不合适的清香。就像是春天时嫩叶抽芽时散发的味道一样。
周姨娘见许苑堇认真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药丸,放柔了语气,“这药也有治疗手脚冰冷的功效。”
许苑堇并不在意这话的真假,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只要吃了这个,您就会给我五两银子吗?”
周姨娘笑容不变,“我昨天既然说了这话,自然算数。你只要帮姨娘试了这药,钱立刻就可以给你。”
许苑堇得到了周姨娘的保证,伸手把药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药丸的触感有些软,也有些粘,许苑堇盯着那药,很轻很轻地问了周姨娘最后一个问题:“我会死吗?”
盒子被「砰」的合住,周姨娘站直身,还在笑着,可眼睛里全无温度,温柔道:“当然不会,这只是颗美容养颜的药丸。”
这句话,许苑堇只信前半句。周姨娘害死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她才敢来赚这五两银子。
吃药很简单,这药丸也不大,许苑堇放到嘴里,迅速就咽了下去,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周姨娘从桌上抓了一把蜜饯放到许苑堇手里,许苑堇不去接,只是单调地吐出一个字:“钱。”
周姨娘抓起许苑堇的手,把蜜饯放到她手里,道:“那药很苦吧?吃两颗蜜饯压压。”
许愿就想说「不苦」,但看到周姨娘那不容拒绝的态度,明白了她是要确保自己真的把药吃下去了。于是从手里的那一把中,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当着周姨娘的面动作明显地嚼碎咽下。
周姨娘这下满意了,从柜子里拿出了个荷包,递给许苑堇,“五两。”
许苑堇接过,迫不及待地解开口子细细清点了一下,确定够数了才又仔细地把口子系好,没忍住开心地跟周姨娘道了声「谢谢」就跑出去了。
雪下得太大了,密密麻麻挡在眼前,风又肆无忌惮地挂着,冰冷的雪花成了锋利的刀子,直往人脸上划。
许苑堇却逆着寒风往她和娘亲住的那间小破屋子里跑去,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笑着,脚步也轻快无比,仿佛这是温暖明媚的春天一般。
银子被她藏到了衣服最妥帖隐蔽的口袋里,一会儿回去就可以拿给娘亲,然后偷偷带着娘亲逃出府去,躲到远离京城的小镇里做点儿小生意,跟娘亲一起过安稳幸福的日子。
哦,对了!口袋里还有周姨娘给的那把蜜饯,她只吃了一颗,剩下的可以跟娘亲分着吃,也算一起为自己庆祝生日了。
许苑堇想着这些,越跑越快,刺骨的冷风吹散了她破烂的领口,灌进她的瘦弱身体,她却浑然不觉得寒冷。只满心觉得今天是自己这十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既是自己的生辰之日,又是自己幸福人生的开始之日。
第61章 一命换一命……吗
细密如织的大雪之中,许苑堇看到小屋的木门就在眼前了,仔细听似乎还能听清夹杂在呼啸寒风中,木门「吱呀」晃荡的声音。
她心里越发喜悦和激动,全身的热血都好像同时涌向了心脏,心「怦怦」直跳。
“娘亲——”许苑堇再也安耐不住心里的兴奋,想大声喊娘亲出来,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可这一声却哽在了喉头。
下一秒,从心脏奔涌而出的疼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同一时间遭受到了酷刑一般撕心裂肺的剧痛。
许苑堇跪倒在地上,厚而绵软的积雪没有让她享受到另一种疼,却在瞬间把她用体温融化的冰水通过那层肌肤渗透进血液里。
身体的温度急速散去,许苑堇虚脱又痛苦地栽进在雪地里,蜷缩着身子死死按着腹部。
好疼……
剧痛占据了许苑堇所有的感官,她再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像是要把她掩埋的大雪,和呼啸着想把她撕碎的寒风。
身体的疼痛还在继续,许苑堇满头虚汗,她力气已经被疼痛耗尽,大脑似乎也已经疲倦,渐渐麻痹起来,不再告诉许苑堇她很疼、很难受。
许苑堇躺在冰冷的积雪里,却倏然觉得温暖,好似身下的是一张洁白厚实的绒毯。视线迷茫虚无,许苑堇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傻傻地睁着眼睛,看大雪像暴雨一样被泼洒下来。
身体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刻消失,许苑堇缓缓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残存的大脑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娘亲会不会记得我的生辰。
“王妃。”一声饱涵关心之意的声音传入耳内,许苑堇怔愣着向那声源处寻去,看到了蹙眉无比担忧地注视着她的月儿。
身体里凝固的血液开始流动,散失了的体温也逐渐回温。许苑堇眨了眨眼,才终于从那濒死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呢喃了一句:“原来是因为那个啊。”
月儿见许苑堇还是面色苍白,一时忘了什么尊卑礼数,伸手包裹住许苑堇那冰冷得让人心颤的手,心疼道:“王妃。”
许苑堇稍稍勾起失色的唇,温柔宽慰月儿,“我没事,别担心了。”
视线重新落到绿荛身上,许苑堇平静地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绿荛毫不回避的视线直直对上许苑堇的眼睛,道:“当年拾壹月初,您在街上买了我,我就跟着您进了许府。”
许苑堇突然想到一件事,“买你花了多少钱?”
“五两。”
“呵。”许苑堇没忍住笑了,一下子搞不懂自己的心情了,“所以是一命换了一命吗?”
跟前两人听了这话,皆是一脸迷茫,不知道许苑堇是什么意思。
这次是真的疲惫了,许苑堇现在谁都不想见,也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于是轻轻将手从月儿温暖的掌心抽出,起身往床边走去。
“这什么隐疾不隐疾的,你想告诉谁就去告诉谁吧,我不在意。”
绿荛面上惊讶,以为王妃是被自己说的话刺激疯了。
而月儿则是上前一步追上许苑堇,难掩担心:“王妃,没关系的,绿荛姐姐都说这病可以治好,所以您——”
“月儿,出去吧。”许苑堇背身声音又平淡又轻地说:“我累了,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月儿站在原地,拽着许苑堇的衣角僵持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是,奴婢遵命。”
其实有点儿想哭,可许苑堇躺在床上,却觉得眼里干得发疼,实在哭不出来。最后,所有复杂纷乱的心情聚集为一声轻叹,许苑堇轻启唇瓣,喟叹般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许安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