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苑堇想她是很能明白付珩当时从天堂到地狱的那种痛苦,因为她也曾遭受过同样的绝望。
“皇兄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皇后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孩子更是天生的恶种。”付笙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嫌恶,也不知道是在厌恶谁。
说付珩危险,这许苑堇承认。但说那个总是温婉笑着的皇后也是一样的狠毒,许苑堇有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心情,怪不得她之前就老是在皇后娘娘身上感觉到一种违和。
“但这些,与本王无关。”付笙的眼神冰冷,声音也冰冷,不是那种发怒前的征兆,而是全然漠视让人心惊的冰冷,“皇兄过得如何,整个皇宫里只有母妃在乎,她说那是她的骨肉,告诉本王要尽可能地帮帮他。”
“可是本王不想,后宫中所有人都过得如履薄冰。更何况皇后有孕之后,母妃就彻底被父皇舍弃了,都已经自顾不暇了为什么还要帮付珩呢?”付笙仿佛是在为下一句话做准备,他稍稍停顿一下,冰冷褪去,俊美的面容变得温和,他说:“但是她是本王的母亲,我尊敬她,所以我听她的话。”
“付珩很多次明里暗里让本王帮他掰倒皇后和太子,本王没听。因为这已经超出母妃对我的要求了。”
许苑堇脑海中突然回忆起昨日这兄弟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那时觉得阳光将画面勾勒得温暖,现在却不知为何觉得好灰暗。
“本来是该这样的,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用那些龌龊至极的手段,把母妃逼死。”付笙情绪稍微波动。
许苑堇看到他眼眶好像红了一点儿,但因为背着光,她并不确定。
“所以,她必须为此付出同样的代价。”付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她得死,她的儿子也要死。”
许苑堇对付笙的做法无可指摘,杀母之恨,确实只有陪上一命才能补偿。
“杀了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吗?”许苑堇觉得这个,是来源于付珩的恨意。
付笙垂眸认真地看着许苑堇,突然勾唇轻笑,“不是,是本王。”
“因为,本王不想让皇后死得那么轻松,她要先痛不欲生,才能在悔恨和惊惧中死去。”
“只有她的痛苦,才能为母妃超度。”
许苑堇彻底怔愣在付笙那骇人的微笑和温柔当中了,此刻她好像在付笙身上看到了付珩的阴狠,又好像是从付珩身上看到了付笙的温润。
仿佛说累了,也可能是故意为难许苑堇,付笙反倒提问起了她,问她:“接下来的事,不如你猜猜看。”
所有的事都很明了了,接下来的事,无非就是付笙联合付珩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了上一个太子,然后皇后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让付珩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坐上了太子之位。
付笙听完许苑堇的话,摇了摇头,像是在对答错了问题的小孩表现出无奈的情绪,“你还忘了你。那时候,你可是名满天下的神医。”
许苑堇脑子懵住了,她无意识地缓缓睁大了眼睛。在付笙那宠溺的眼神里,呆滞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眼泪一瞬间倾泻而下。
最开始她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付笙的话,她以为许安瑗在这场谋杀中起到的作用是出主意,因为所有人都说她很聪明。
但现在她才明白,不管当时许安瑗有没有为这兄弟两人出谋划策过,最后那个将人杀死的执行者,是她。
许苑堇在这一刻看到了她手上沾染的鲜血正在一滴一滴往地上坠,明明知道是错觉。但她还是极其恐慌地不停把手放到袖子上摩擦,企图擦干净这可怖的血。
付笙冷眼旁观,这是他想要的效果。虽然许苑堇此刻的反应明显有些过激,可他不准备插手。
“你说,她是神医。”许苑堇的大脑已经处理不了产生的问题了,她抬头看着付笙,“神医不是救人的吗?”
“她跟那个人有什么仇呢?”
最后许苑堇问付笙:“为什么要拉上……我呢?”
许安瑗有多么强大的野心、多么恶毒的想法,那都是许安瑗的事。可亲手杀人,她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把她也牵扯进去。
许苑堇明白得太迟了——许安瑗从来没有认为过,她所寄居的身体是别人的。
“她怎么能这么过分呢……”许苑堇已经崩溃,但除了眼泪汹涌,表现得很平静。
她穷此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份安稳的日子。为什么要在她身上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让她当时就真的彻底死了呢?
付笙的手不自觉地抬了一下,似乎终于动了心想擦去许苑堇的泪,可立即,那手又被放了下去。
“在动手的时候……她有没有……”许苑堇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看着付笙。
话没有说完,可付笙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平淡地回答:“有,因为这对于神医的名号无益,所以在最后,犹豫过一瞬。”
许苑堇把手缓缓攥紧,心里的痛苦减少了一些。
幸好,幸好许安瑗在用自己的手去杀人的时候有过犹豫。幸好她的身体还不是残忍冷酷的刽子手的工具。
第72章 许安瑗
付笙看到许苑堇松了口气的样子,转过身,将自己想要反悔的理智压下。
想起当时在那间屋子里,皇后趴在那已经断了气的人身上,哭嚎不已。他跟付珩站在门口,看到许安瑗上前,拿怀里纯白的手帕轻轻擦去那人嘴角溢出的鲜血,又抬手将他全是痛苦神色的眼睛合上。
“请娘娘节哀。”从许安瑗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很悲痛、很哀伤,仿佛对皇后的丧子之痛感同身受。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付笙忘了。但现在他回想起那个场面,想到的却是许安瑗当时眉目含笑,边与他闲聊,边熬制着能让人心肺衰竭的毒药。
要责怪许安瑗吗?付笙当然不会。他只是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许苑堇和许安瑗的不同,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不同而已。
许安瑗强大,所以任何时候都能谈笑风生;许苑堇脆弱,空有一堆妇人之仁……就像他那善良至极的母妃,善良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那你跟太子殿下既然……有这层关系了,为什么还要篡位?”许苑堇整理好情绪,向付笙发问。
付笙平淡道:“做戏而已,为了让皇后更加尽心尽力去巩固皇兄的地位。”
“这样啊。”许苑堇也是觉得,都共同拥有这么大的秘密了,这俩同胞兄弟不可能刀剑相向才对。
还没等许苑堇想明白那时付珩为何那样义正言辞地拿这件事欺骗她,付笙又开始刺激她了,他风轻云淡道:“不过现在本王背着他假戏真做了。”
许苑堇头疼,“你——”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什么啊?”
“本王先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安瑗想当皇后,所以本王需要那个皇位。”
“我不理解,之前不理解,现在依然不理解。”许苑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搞明白付笙的思维了,“就因为你爱她吗?”
“只这一点,本王就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付笙说得认真。
许苑堇还想追问,结果肚子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声,话到嘴边便就换了模样,“什么时候能吃饭呀?我饿了。”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一笔烂账,怎么算、算多久,许苑堇也不可能算得明白。但她还是要算,能多算一点,就能对这些人多一点儿了解,成功逃跑的可能性也就可以增加一些。
“粗茶淡饭,希望王爷王妃不嫌弃。”住持看着小沙弥把饭菜摆好,对付笙说道。
许苑堇稍稍探前身去轻轻嗅了嗅,笑道:“看着挺不错欸!”
“您能喜欢就好。”住持和蔼回应。
付笙全程不言不语,住持很早就离开了,许苑堇也没有心情活跃气氛,沉默地把饭吃完。
下午应该是还有什么仪式,付笙用完饭后就去禅房休息了,许安瑗则悠闲地在寺庙里乱逛,算作消食。
月儿和绿荛被留在了山下,于一守着付笙,按礼数沙弥不得跟女施主独处。所以这诺大的空间里,目前就许苑堇一人。
“住持!”寻寻觅觅后,许苑堇终于碰到了想找的人。
住持闻声停步,转过身对许苑堇行礼,“许小姐。”
这称呼取悦了许苑堇,她玩笑道:“您不怕王爷把这寺庙夷为平地吗?”
“那也要让他听到才行啊。”
许苑堇轻松地笑了,提起了正事,她道:“我能问您一些事吗?”
住持似乎早有预料,侧身让出路,声音慈和:“当然可以,我们边走边说,今天天气很好。”
确实很好,午后的阳光也毒辣,应该是春天的缘故,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说不出的惬意。也是因为这份舒适,许苑堇在提起这些事时,心情才能一直平静着。
“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跟许安瑗产生这种关系的人会是我呢?”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遇上了这种离奇的事情。许苑堇一直想不明白,她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怎么说都不应该被选中才对。
“没有原因。如果非要一个解释的话,只能说是天意。”住持的话好像是在玩笑,可他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认真。
“天意?”许苑堇不明白,“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本朝禁止鬼神之说,但并不彻底毁灭寺庙道观,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住持反问起了许苑堇。
沉思片刻,许苑堇踟躇道:“因为屡禁不绝吗?”
住持微笑,“那为什么还存在着皇家寺院呢?”
许苑堇从未思考过这种问题,以她现在的认知水平,还想不到更深层的东西,只好摇摇头,坦白自己不知道为何。
“物极必反,器满则倾。”住持缓缓解释道:“任何事,只要走向了极端,必然是走向毁灭。上一朝神鬼之说没有任何限制,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觉得神鬼能让他们获得长生、获得幸福,这就导致了国家成了没有地基的楼阁,稍有风吹草动,很容易就坍塌。”
“这是一个极端,若彻底禁绝神鬼之说……”住持故意停下来,让许苑堇去思考。
“那便是另一个极端。”许苑堇接上话。
住持点头,“对,人活在世,需要有所寄托,所以神鬼成为了承载心愿的载体。”
关于这个问题,许苑堇听懂了,可是她不知道这个跟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没等她询问,住持继续道:“其中,许下心愿的人当中,一部分人实现了,一部分没有实现,这便是天意。”
“可是我并没有希望过有人可以来帮我改变我的人生啊?”许苑堇还是不明白。
“若她有呢?”
“她有?她为什么会有呢?”许苑堇皱着眉,“她不是有自己的人生吗?”
住持依然温和,他问许苑堇:“你完全满意你的人生吗?在最难过痛苦时,会不会想如果呢?”
许苑堇沉默了。
住持循循善诱,看透了她曾经出现过无数过的心愿——「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比任何人都活得潇洒恣意,我要欺我辱我之辈,都付出代价。
第73章 要让她失望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希望我能出生在一个父母都疼爱我的家里。”许苑堇低语,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但她想知道,“许安瑗想要重来一次是希望实现什么愿望呢?”
住持的目光从许苑堇脸上越过去,看向她的身后,喟叹般道:“或许只是想活下去吧。”
这样的理由,恕许苑堇无法接受。她换了个问题:“许安瑗来自哪里呢?我是说,所有人都说她很厉害,而且她好像什么都会,还弄出一些别人听都没听过的新玩意儿,感觉应该来自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你的感觉很正确,但谜底贫僧不能告诉你。”住持含笑,“天机不可泄露。”
住持都这样说了,许苑堇也不追问了,转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还会回来吗?”怕自己表达得不清楚,又补充道:“会再来占用我的身体吗?”
原以为住持会同样含糊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于许苑堇而言,这个问题要比前两个重要得多,但住持却很确切地告诉她:“不会。”
许苑堇心下松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摸上自己手腕间的那串手链,轻松地笑了,“那就好。”
许安瑗不会再回来了,那就够了,至于其中的理由之类,都无关紧要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您。”许苑堇解决完自己的问题,又想起了付笙,“这里跟王爷的娘亲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贫僧觉得,您不妨直接去问问王爷。”
住持的话音刚落,许苑堇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安瑗。”
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住持朝付笙行完礼,提步走开。
付笙淡漠的眼神从住持身上转到许苑堇脸上,问她:“你们聊什么了?”
“聊你的母妃。”许苑堇也不怕惹到他,如实道。
“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了?”
许苑堇耸了耸肩,无奈道:“还没开始,你就过来了。”
“她的封号是「惠」,仁惠善良,不喜心机手段,更从未与旁人争抢过什么。”付笙边说,边往回走。许苑堇跟在他身后,静静听着。
住持说得很对,根本无需费心询问,付笙会主动说出来,“我很庆幸在后宫那样吃人的地方,她是我的母妃。名利场里,只有她是完全淡泊宁静的,小时候,她从不与我谈什么地位权力,也不谈什么要如何如何获得父皇的宠爱,只告诉我要行得端坐得直,不可手足相残,不要耍阴谋诡计,要与人为善,要心胸宽广。”
“她想让我成为一个君子。”付笙声音变得低沉,“可我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这样的付笙显得有些可怜,但许苑堇没有想要安慰他的想法。或许谋杀上一任太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争夺皇位不是,逼迫她扮演许安瑗也不是,说白了,付笙自私至极。
偏殿的门被付笙缓缓推开,烛火萦绕的殿堂里,什么都没有供奉。正中间,只挂着一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画。
许苑堇随付笙走近那幅画,看得越清晰,就越不由自主地被画中之人吸引。
画中的女子,身着一袭素雅衣裳,被银簪简单挽起的发自耳畔轻轻垂落下几缕。似有微风拂过,墨丝飘动,但她并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垂眸看着手里的书,玉手按着被风微微抬起的书页。
整一幅画,干净至极,除了画中之人,和她所坐着的那张石凳外,再无一物。连女人的面容,作画之人都没有勾勒出全貌,只描摹出半张侧脸——光洁的额头、垂下的眼眸、秀气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全都只能窥得半分,却也已经很惊艳了。
“她很爱看书,说看书能让人心静,能摆脱俗世纷杂。”付笙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好像也怕惊扰到画里专注看书的人。
都说相由心生,许苑堇这一刻算是真正领会到了这个词的意思。只看这侧脸,都没有人会不相信这是位至纯至善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