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葬在外头,那就一切都好办了!
兰瑾被阿涓拉着一块儿进了紫宸殿。
宁濯正给昏睡不醒宋娴慈梳头, 看见兰瑾来,温声说:“你来得正好,教一教我怎么梳发髻。”
他顿了顿, 补充道:“就她平常梳的那种, 简单雅致的。繁复一些的需用许多头饰点缀,太沉。”
兰瑾一愣,到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下,依言过去教宁濯挽髻。
宁濯虽是个男人,但好在手指修长灵活,又十分小心翼翼,加之宋娴慈的乌发顺滑漂亮,随便一挽便能十分好看。
兰瑾看完点点头:“和小姐平常梳的一般无二。”
宁濯听完松了口气, 又为她细细描眉涂胭脂, 为她簪花, 直到把宋娴慈装扮好, 才问她们有何事。
兰瑾忐忑地重复了一遍阿涓刚刚教的话。
漫长压抑的一阵寂静之后,宁濯淡淡出声:“谁说皇陵未建好了?”
兰瑾和阿涓一懵。
宁濯低头为娴慈顺了顺衣摆:“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阿涓脑子迅速转了转,然后眼神就有些难以言喻:“陛下是说……太上皇的那座?”
“嗯。”宁濯将娴慈抱回床上,“我看过,那里风水妙不可言,且风景秀丽,娴慈应会喜欢。”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抢了自己亲伯父精心挑选、着人多年修筑的埋身之地是件多么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事。
阿涓:“……”
宁濯瞥了眼沉默下来的她们:“无事就退下吧。”
阿涓心乱如麻,拉着兰瑾往外走,却又被宁濯叫住:“阿涓留下,我有事要问你。”
阿涓汗毛倒竖,哭丧着脸示意兰瑾先走,然后埋头走到宁濯面前。
宁濯为娴慈掖好被子,摸了摸她的脸,才转身带着阿涓往御书房走。
阿涓战战兢兢跟着进了御书房,诧异地看见里头已经跪着个人了。
是影卫的头头,叫吴江。
宁濯坐下来,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许久,淡声道:“吴江。”
“属下在。”
宁濯静了一瞬,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的,朕是看在你多年忠心耿耿,为朕出生入死从来都是绝无二话,才在出巡前放心将皇后交给你暗中护卫。可你不仅不派人出宫看护,还拦着手下服从朕的指令。吴江,你是何居心?”
阿涓一惊,万万没想到宁濯竟为宋娴慈想得如此周全,只是出个巡,就又是吩咐太医又是派影卫保护的。
吴江沉默许久,哑声道:“属下是为了陛下着想。”
宁濯险些气笑,却眼尾发红:“为我着想?朕叫你保护朕的心上人,你不去,让她死于贼人手中,让我连寻仇都找不到人。这是为我着想?”
吴江猛地抬头,嘶哑着声音说:“属下确实是为陛
下着想!宋大姑娘当时还是顾家妇,您身为一国之君,如清风皓月般的人物,怎可因一个女人……”
“住口!”宁濯抓起面前的奏折往他身上扔,胸口剧烈起伏,“她不是顾家妇,她是朕的皇后!”
“陛下命令属下之时她就是顾夫人!您派影卫去护卫功臣之妻,这是弃自己的名声于不顾!”吴江大声喊道,“陛下!您一贯克己复礼,却因一个女人而不顾祖宗礼法,属下纵死也要拦着陛下犯错!”
宁濯被这番话刺得心中抽痛,却笑了出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
吴江松了一口气,暗道陛下果然还是能听进忠臣之言的,于是挺直了脊梁,扬声道:“陛下不该迎宋大姑娘的尸身牌位入宫。宋大姑娘不洁,即便是活着也不堪为后,更别说如今已身亡。陛下此举,实在惊世骇俗。”
一片死寂。
宁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吴江面前:“吴统领果真忠心。”
吴江以头磕地:“此乃属下应尽之责!”
“祁俞。”宁濯沉声唤道。
一个健硕的身影快步进来:“属下在。”
宁濯淡淡道:“杀了吧。”
众人皆惊。
吴江不敢相信地颤声道:“陛下?您要杀我?”
宁濯垂眸俯视着他:“影卫之责是听令,而非谏君。你既护不住朕的皇后,便该受死。”
吴江被拖出去了,一路大呼“陛下”。
宁濯置若罔闻,偏头看向浑身发颤的阿涓,低声道:“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啊?”
宁濯皱眉:“你将那晚我驳斥顾家人之后,娴慈在顾家、宋家、马场遇上的事,都说清楚,不得有一处遗漏。”
阿涓这才反应过来,一一同他细讲。
宁濯听罢静了很久,挥手让她退下。
待阿涓走了,宁濯扬声唤道:“肖玉禄。”
“奴在。”
宁濯面无表情地吩咐:“将顾将军一家请来。”
*
顾府。
老夫人站在书房门口,沉声对着里头说:“阿寂,你就这般放不下宋娴慈,她走了,你就不想活了?”
久久没有回应。
老夫人看了眼陈沉端着的饭菜,冷声道:“你把她当媳妇,人家可是临死都要与你和离,如今更是飞上枝头当凤凰,成了皇后!怎么,你还敢肖想皇后娘娘不成?”
里头传来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老夫人见儿子冥顽不灵,吩咐道:“继续守着,别让他出去,免得到时候整个顾家一块陪葬。”
说罢老夫人正欲转身回慈安堂,却听见小厮来报:“回禀老夫人,宫里的肖公公来了。”
*
半个多时辰后,肖公公领着顾家四口人一起进了御书房。
宁濯看着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声音温润:“朕记得朕吩咐过,要善待娴慈。怎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朕的命令当回事呢?”
老夫人一抖:“陛下,臣妇一直把娴慈当亲女儿啊!”
“是吗?”宁濯笑出声,指了指吴顾氏和顾宁,“你也让她们端滚茶站规矩吗?”
吴顾氏将头埋得更低了。
老夫人牙关都在打颤:“是娴慈对婆母不孝……”
“什么婆母?”宁濯冷声道,“娴慈的婆母,与我父皇一块在皇陵安睡。你算哪门子婆母。”
老夫人忙磕头:“臣妇失言!臣妇失言!”
顾寂嘴唇紧抿,沉声道:“娴慈纵然已与臣和离,也改不了曾嫁我为妻的事实。陛下不顾娴慈心意强行将她娶作皇后,当真不怕惹得娴慈魂魄不宁吗?”
宁濯撇了眼顾寂的满头银发,轻笑道:“顾将军真是痴情,不仅一夜白头,还敢冒犯朕。”
他俯下身子,直视顾寂的眼睛,压着怒意道:“只是顾将军,你既这般爱她,为何不护着她!”
“为何要让她为你母亲寻医受尽苦楚!”
“为何每每在你母亲你长姐你幼妹与她之中,都选择了你的血亲!”
“为何身为人子人弟人兄,却不能约束家人,任由她们磋磨折辱你的发妻!”
“为何明知她被婆家针对,被娘家背弃,却默不作声甚至同流合污,以致她孤立无援,满心疲惫!”
……
“为何你……不肯站在她身边……”
最后一句话说完,宁濯已是双目通红。
顾寂怔怔地瘫坐在地,良久,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越发大声,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臣无能!臣无能!”
他猛地磕头,声声见血,状若癫狂地边笑边喊:“臣无能!臣无能啊!”
其他三个哭着去拦他,却拦不住。
宁濯似是嫌吵,让人将他拖了出去,然后对着剩下几个慢悠悠道:“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杀娴慈的不是你们,朕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三人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这位新帝笑道:“不过,既然娴慈与你们顾家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应该也不好意思继续承着她的恩情了。”
什么意思?
“肖玉禄。”宁濯淡淡吩咐,“把药和刀呈上来。”
肖玉禄依言将这两样端了上来。
宁濯好心帮她们回想:“老夫人,娴慈曾帮你寻医治好了瘫痪之症,又帮你大女儿消掉了胸前的疤。至于你的小女儿,她尚年幼,我要给娴慈积阴德,便放她一马。”
老夫人和吴顾氏都在发抖,唯独顾宁呆呆地回忆:
——“今夜刺杀之仇我还未报,这仇报起来麻烦,且看你日后如何,再决定要不要让你偿还吧。”
这是嫂嫂刚嫁进来,因她听见了长姐的秘密,自己谋杀她不成,她同自己说过的话。
——“我可算让你补上了。”
这是嫂嫂临死之前对她说的话。
顾宁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宁濯轻声道:“不过朕与皇后新婚,今日朕便只替娴慈收回其中一个恩典。要么,老夫人喝下这碗药,余生在床上瘫着;要么,顾大姑娘拿着这把刀,刻出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刀痕来。如何?”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我我我我我食言了,今天男主在发火报仇,女主还没埋呢!明天一定挖!【跟着顾家人哐哐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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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说,她是不是还活着◎
顾老夫人和吴顾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宁濯。
什么收回?!
这还能收回的?!
可宁濯这表情明显不是在说笑。老夫人猛吸了一口气, 颤声说:“陛下仁德,想必不会……”
“老夫人。”宁濯轻笑,“你顾家当初既对娴慈所施之恩不屑一顾, 那朕方才之言应该正中下怀才对。为何如今竟如此低声下气?”
“不不不臣妇错了!臣妇错了!”老夫人跪爬过去磕头嚎哭:“是臣妇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枉活了这几十年!臣妇给娴慈……哦不皇后磕头请罪!请皇后娘娘饶恕!望陛下网开一面, 臣妇与小女定每日为娘娘抄经祝祷!”
“不必了,朕有整个国寺为皇后诵经。”宁濯淡淡道:“不过是让你们回归本来的模样,娴慈没进你顾家之前,你们那般模样不是也能好好活着?”
“君无戏言, ”他见顾家人还要开口, 冷声道:“朕只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做决定。你们若还要再求朕,朕便送你们去求皇后。”
三人打了个哆嗦, 不敢再言语。宁濯不愿听她们吵嚷,边往外走边吩咐:“挪架屏风进来,挪完就走, 里头不得留除顾家女眷外的其他人。”说完便去了御书房旁的偏殿内。
顾寂正木然坐在其中, 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濯在门外看了会儿,迈步走进去,在离他十步远处站定,淡淡同他说了自己对他母亲与长姐的处罚,末了不忘问他:“顾将军觉得,最终结果会是如何?”
顾寂沉默许久,忽道:“哪个受罚都没区别。”
“是没区别。”宁濯笑了笑,“但你母亲比你长姐可恨许多。”
“可我猜你长姐定然拗不过你母亲。顾大小姐不好自己来, 里头又未留宫人, 便只能由老夫人亲自持刀为女刻字了。”他看向肖公公适时端上来的汤药, “若真如此, 未免太便宜你母亲。所以,要是朕猜对了,顾将军便把这碗绝子汤服了吧。”
老夫人那样在意顾家的香火,不惜冒着惹怒天家的风险为子纳妾。若让她知道顾家马上要断子绝孙,定会高兴得重病不起。
顾寂愣愣看着这碗乌黑不见底的汤药,看着看着,本来如一潭死水的双眸竟生出几分欢喜与柔软来,立时便站起来端起汤药便大口大口地喝下,然后将空碗放回去,笑着跪地行礼:“多谢陛下成全!”
这一连串毫不犹豫的动作让宁濯都有些惊愕。他皱着眉,想说如今结果未出,也不是非得喝这碗药,却见顾寂面容安静释怀,这句话说出来显得十分多余,便按下不提,转身回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吴顾氏发髻微散,右脸有个巴掌印子,身上那件袄裙像是被人强行脱下再匆忙为其穿上似的,显得有些凌乱不整。
地上掉了把沾血的匕首。
宁濯透过屏风,只看得到这母女三人都瘫坐在地,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他低声吩咐肖公公找来一位女官,让其带吴顾氏下去查看。
片刻后女官恭声禀告:“陛下,顾大小姐胸前确有刻字,刀痕深入皮肉。”
宁濯点头:“那便请顾将军及其家眷回府吧。”
女官应下。为皇家名声着想,她先为吴顾氏整理好衣襟,重新梳了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发髻,才领着宫女搀了这母女三人出去。
宁濯看着这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眼,转身回了紫宸殿。
其实他知道肖公公将顾家人带来时故意略过了宋娴姝。
肖玉禄是怕他为难,又怕他看着这张与宋娴慈七分相似的脸,会更难受。
宁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可不就在左右为难吗?
要说整件事中最可恶的,倒不是顾家,反是娴慈的娘家。越是亲近之人捅的刀子,越是痛入骨髓。
他对宋家恨之入骨,却又无法报复。因为那些人都是娴慈的血脉至亲。
宁濯走过去握住娴慈的手,喃喃道:“娴慈,你这么委屈地走了,朕真怕有朝一日会忍不住把他们都杀了。”
*
两日后,雪停日出。
冬阳照在身上带不来一丝暖意。今日是大昭皇后下葬的日子。
宁濯为宋娴慈穿上藕粉色缀雪兔毛边的袄裙,轻轻将她放入金丝楠木棺中,又在她身上盖了件厚毯。
他将母后留给自己的玉镯放在她手中。
这玉镯是母后陪嫁之物中最心爱的一件,在母后心中分量极重,本是打算在儿媳敬茶时相赠的。
只是父皇驾崩不多久母后也跟着去了。
宁濯垂眸笑道:“娴慈,你见到我母后记得告诉她,我一直记得她的话,把玉镯交给你了。”
寒风拂过,似是她在回应。
宁濯看了看天色,盘腿坐下来,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过几日又要下雪了,所以我给你穿得厚实了些。待再过一阵子天暖了,你要记得自己换春衣。衣服在那几个红木箱子里。”
“我看过那老头子选的陵寝,附近有温泉,你爱洁,大半夜可以飘出去沐浴,香胰子我也给你备好了,在那个最小的陪葬箱子里。”
“皇陵那边烛火常亮,我还让肖玉禄亲自挑了几个活泼些的小宫女过去那里住,你不必害怕。”
……
不知说了多久,宁濯嘴唇都有些干了,肖玉禄才进来,告诉他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