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以头抵地:“陛下,求您看在顾宁当日入宫告知您娘娘还在人世的份上,允准顾宁代家人受罚。臣女愿替姐姐承受胸前刻下那耻辱之字的苦楚,也愿为母赎罪,喝下那碗毒汤,余生瘫痪在床。只求陛下饶恕臣女的家人!”
宁濯默了一瞬:“若人人犯错之后都能找他人为己赎罪,那这天下还有何公道可言。”
“不不!”顾宁跪爬过去,声音颤抖,“陛下,臣女全家忘恩负义薄待娘娘,确实都是恶毒愚蠢之辈,但未违国法啊!大昭以仁孝治天下,臣女不是想请陛下原谅顾家,只是想让惩罚都落在臣女一人头上而已。”
她见宁濯默然不语,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咬牙道:“陛下也有愿以身相护之人,当能明白臣女之心。望陛下恩准!”
宁濯轻笑:“皇后是世上至洁之人,你怎敢将那两个毒妇与她相提并论?”
顾宁闻言慌惧到咬唇伏地,万念俱灰之际,她听见那至尊之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朕准了。”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陛下……您答应了?”
宁濯眉目淡淡:“但是你母亲却实在令人憎恶。明日一早,朕会派人传口谕,送你母亲去北境。”
他看着顾宁,沉声强调:“只你母亲一人,你与你长姐都不能陪同,你兄长也不能常驻北境。”
北境苦寒无比,母亲身子本就不好,近日兄长又服了御赐的绝子汤,无陛下恩准不能给兄长请医治好。于是母亲伤心之下大病一场,若这时候去北境,哪能有命在!
顾宁被这句话砸得几乎晕过去,正欲求情,却被宁濯用眼神止住。
宁濯声音寒凉:“朕已满足了你的心愿。顾宁,人要知足,若你什么都想保住,那或许就都保不住了。”
顾宁身子一个哆嗦,当即闭上嘴。
宁濯看着她,忽开口问道:“你还未及笄?”
顾宁一愣,怯怯“嗯”了一声。
宁濯皱眉沉思片刻,淡淡道:“你长姐出事之时年方十七,你母亲瘫痪时应是三十岁左右。你若定要为家人担责,便在十七岁时胸前刻字,三十一岁时服药瘫痪便可。”
他顿了顿,接着说:“朕只是替皇后收回恩典,若你之后能自己求得祛疤与医治瘫痪之症的良医,朕不会插手。”
“你长姐近日胸前刻痕,待阿涓回来,朕便派人将药膏送至顾府。至于你兄长,若你母亲肯三日内去往北境,有生之年再不与亲人相聚。我便允你兄长看医,消去那绝子汤的药效。”
顾宁听罢,深吸一口气,跪地大拜:“臣女,叩谢陛下!”
宁濯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向南梦小筑而去,步子急促又欢喜。
*
长明殿内,顾寂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妹妹归来,便皱着眉起身去寻。
自那日陛下问罪后,长姐吴顾氏状若疯癫,夜夜如厉鬼般嚎哭,疯极时甚至会扯开衣襟揪着府里婢子让她们看清楚自己胸前刻下的那个“淫”字。
老夫人则在知晓他被陛下赐下绝子汤之后便大病一场,连药也不吃了,一心求死。
他又不愿带宋娴姝出来,所以今日能去寻顾宁的只有他。
只是他有些醉了,辨不太清方向,竟越走越偏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牌匾上的字——“南梦小筑”。
阵阵红梅花香裹着冷意袭来。
顾寂双目一怔,想起当初他去跟宋娴慈说自己要纳妾,她问自己愿不愿意带她去北境时说的那番话:
——“若将军答应娴慈,便在上朝前叫人剪一只红梅放桌上;若将军仍是想听婆母的去纳妾,那便不用剪梅枝啦。”
顾寂心里抽痛,似是难以承受般缓缓蹲了下来。
片刻后,他起身迈步进去,循着花香走入梅园,用力折下一枝红梅。
他眼神柔软地想,要把这枝红梅带回去,放在主院里屋的桌上。
正欲转身离去,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压低了的说话声——
“娴慈,你看这红梅居然是六瓣的欸!”
顾寂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艰难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转过头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柔和声音:“这是六瓣红梅,宋府也有的,只是你当初没仔细看罢了。”
顾寂眼泪瞬间落下,脚步虚浮得厉害,只能咬牙忍住,悄声往那边走去。
他喝了酒,所以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醉梦,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恐惊扰了梦中人。
待穿过十余株红梅,他终于透过沾了白雪的枝桠,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不知为何竟作宫女打扮,身姿依旧婀娜美丽,俏脸如在世时一样娇嫩雪白。
顾寂心中大恸,扶着梅枝的手猛地一晃,发出细微的声音。
说话声顿止。梦中人被惊扰,竟立时要离开。
顾寂慌得站到明处,哑声唤她:“阿慈,别走!”
前方的倩影一顿,然后提着裙摆逃也似的快步往外跑。
几瞬就不见了踪影。
他欲去追,却在经过清潭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脚窝,身子猛地一弓一晃,便落入了潭中。
远处,宁濯待潭中人渐渐停止挣扎后,才让祁俞将其救了上来。
昏倒在地上的顾寂浑身湿透,嘴唇和手都被冻得发紫,却还紧紧抓着红梅不放。
宁濯俯下身子,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取出那枝红梅,然后将花一瓣瓣扯下,尽数抛入清潭之中。
“祁俞。”宁濯声音低沉,“红梅于娴慈而言实在不算是让人心情愉悦的美好事物。幼时她因红梅知晓了镇国公夫人不爱她,嫁人后她因红梅看清了顾寂不是良人。”
他昂头望着飘飘而落的白雪:“可是我明白,即便如此,她依然对镇国公夫人心有期待。那么她对顾寂呢?是不是也一样还是会有些放不下?”
祁俞默了一瞬:“娘娘放不下镇国公夫人是因母女血脉相连,顾寂怎能与镇国公夫人相比?”
宁濯笑了笑,却带了浓重的苦涩:“但愿如此。”
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祁俞等了很久,才听到宁濯声音极冷的吩咐:“将此事告知顾宁,让她想办法将今夜他在南梦小筑遇见娴慈一事圆过去。再跟她说,若被顾寂知晓娴慈还活着,那就等着为她兄长收尸吧。”
*
紫宸殿。
宋娴慈将宫裙换下,余光瞥见女官正瑟瑟发抖,顿了顿,安慰道:“大人不必担心,我会同陛下说执意要出去的是我,陛下不会怪罪大人的。”
女官脸色却没好上多少。
整个紫宸殿都清楚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清楚陛下不想娘娘与顾将军再有半点牵扯。今夜她却让顾将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撞见了娘娘,一顿重罚定是免不了。
女官正发着抖,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抬眸对上一双极温柔的眼,然后便听见宋娴慈对她说:“我说无事就会无事,你安心。”
不知为何,她竟真的不怕了。
宋娴慈在殿内看了会儿书,听宫人来报,说宁濯快回来了,便让女官带自己去小厨房。
她眉头担忧地拧起。宁濯是仁君,为着朝堂安稳,定会将中蛊一事瞒下,不让文武百官知晓。
所以纵然饮酒之后会比平常难受百倍,他也还是会喝臣子们敬的酒。
宋娴慈垂眸,手上动作麻利地为宁濯熬了一碗解酒汤,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去正殿。
宁濯竟已回来了,在她出现在门外的那一瞬就迈步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垂眸看着她。
宋娴慈手指有些抖,于是微微捏紧了食案。
最终还是宁濯先开口,哑声问她:“你真的回来啦?”
宋娴慈看着他那如同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可怜无助的眼神,一颗心顿时像是被揪住一般地疼。她轻声道:“嗯,我后悔了。”
宁濯声音喑哑:“回来了,还走吗?”
宋娴慈想到他只有几年可活,心痛难抑,忍着哽咽冲他笑:“不走啦,一直陪着你。”
宁濯便笑了,笑得愈发欢快恣意,然后猛地想起什么,笑容化作愧意,轻轻扯着她进了门:“外面冷,先进来。”
待她进来了,宁濯低眸看着那碗汤水:“这是什么?”
“解酒的,陛下喝了会好些。”宋娴慈走到桌边,正欲将解酒汤从食案端下,却听后面一道尖利的嗓音说:“陛下,快!快趁热喝了这解酒汤吧!”
宋娴慈往后看去,见是肖公公端着一碗汤水进来。于是她手指一顿,目露犹豫。
宫中大厨做的解酒汤效果定是胜过她手中这碗百倍。
她便将食案重又端平,想着该说些什么话让宁濯不那么为难。
宁濯目光从宋娴慈手中那碗解酒汤移到肖玉禄脸上。
肖公公浑身一震,手端着食案,像是丢什么晦气东西一样把解酒汤重重甩了出去,然后跪地告罪:“奴该死,手抖摔了陛下的解酒汤!好在娘娘也为陛下熬了碗,便请陛下用娘娘手中这碗吧。娘娘精心熬制的醒酒汤定比御膳房那群不中用的家伙做的好上千倍万倍!”
宋娴慈:“……”
她偏头对上宁濯看来的眼神,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轻轻将解酒汤放他面前:“陛下尝一尝。”
宁濯弯了眼角,低头小口小口地喝,像是极舍不得用完。
宋娴慈见他心情愉悦,沉吟片刻,柔声道:“方才我去南梦小筑转了转,却不曾想碰见了顾将军。”
女官猛地将头低下来。
宁濯动作一顿,汤匙敲在碗壁,发出一声脆响。片刻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坐到他旁边,声音更温柔了些:“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你为我安个假身份,我才好割舍过往。好不好?”
“好,”宁濯眸光微动,眼底的不豫尽数散去,“那我找一位品行好些的大臣认你作义女。”
宋娴慈摇摇头,抿唇笑道:“陛下允我与阿涓做亲姐妹吧,还有兰瑾。”
宁濯看着她的笑出神,轻声说:“好,都应你。”
她想了想,沉吟道:“陛下封我做个女官吧,是何品级都不要紧。”
非清白之身不能嫁于帝王,要陪宁濯也不是非要走妃嫔这条路。
而且她刚和离,即便与顾寂再无夫妻情分可言,却也做不到立时便能投入到另一段情爱之中去。
她没有这么洒脱。
不若当个女官陪伴在他身侧,两人就如少时一般发乎情止乎礼,似兄妹似友人一般相处也很好。
她感觉周围似是突然冷了下来,却在一瞬后又回暖。
然后她听见宁濯温声说:“既是娴慈之意,我自应尊重。”
宋娴慈心头一松,然后涌上无尽的心疼。
待稍晚一些,紫宸殿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这毕竟是皇帝的寝宫,宋娴慈觉得自己实在不便留在此处,正欲出言请宁濯把自己安置在旁的宫殿,却见宁濯俊脸煞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宋娴慈已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下。她冲上去扶着宁濯,急声道:“陛下,你……”
宁濯对她笑了笑,却有冷汗自额头流下,声音是强忍痛意的颤然:“无妨,应是前些日子政事繁忙,累着了,我歇一歇便好。”
宋娴慈几乎要哽咽,忍着泪意不拆穿他:“嗯,陛下又是累着了又是吃了酒,是得好好休息。”说着扶他到榻前,欲为他除鞋袜,却被他躲过。
宁濯皱眉:“这不是你干的事。”
肖公公无声上前,替主子除了鞋袜,却不再有其他的动作。
宋娴慈无瑕注意这种细节,看肖公公没扶宁濯上榻,便自己上前用力助宁濯躺下,然后转身欲走,却被宁濯一把扣住手腕。
她回身,见宁濯脸色苍白得吓人,听他声音低的几乎要消散在空中。
他说:“不要走。”
宋娴慈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下,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发:“我不走,只是想给你打水擦脸。”
宁濯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女官。
女官一顿,转身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呈给宋娴慈。
宋娴慈在水中揉了揉帕子,再将其拧干,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冷汗。
宁濯用目光描摹她认真的眉眼,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
宋娴慈极细致地为宁濯擦了好几遍脸,又叫女官换了盆水,然后看着他渗着汗水的脖颈,犹豫地看向身后的女官和肖公公。
肖公公吓得拂尘一抖,强装镇定地拉着女官往外走,越走越快:“奴去为陛下熬药!”
宋娴慈将目光收回。
也是,宁濯中蛊是极密的事,自需将药交给肖公公和女官这种亲近之人熬制。
宋娴慈心头稍安。听肖公公此言,宁濯起码能靠服药让身子好受些。
她拧干帕子,犹豫地探向宁濯修长白皙的脖颈。温热的帕子落在宁濯颈侧时,她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中间的凸起处上下滚动了一回,胸膛随之起伏,他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连兰瑾方才也被女官叫去帮忙了。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
宋娴慈不断告诉自己:
有什么好紧张的,只不过是照顾一个如兄长好友般的旧相识罢了。宁濯如皎皎明月,是清名在外的人物,又不会对她如何。
何况宁濯多年来为她和她宋家做了那么多,她难道连照顾他几年都不应该吗?
这般想着,宋娴慈心中略定,抛去那些旖旎情思,为他擦净脖颈。
宋娴慈觉得自己没什么能为他能做的了,可宁濯脸色仍是很不好看,显然还在痛苦着,她便不忍离开,就在旁沉默坐着陪他。
宁濯抬手揉揉她紧皱的眉头,挤出一个笑,声音因疼痛而失去原本温润的声线:“夜深了,我知你不愿留在此处,你去小厨房同肖公公说一声,让他把你安置在棠梨宫,那里景致秀美又有温泉,很适合你住。”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她。
宋娴慈哽咽一声,摇头道:“我今夜就在这里陪你。等会儿肖公公进来,我请他先将兰瑾带去那里。”
宁濯似是一愣:“可你……”
宋娴慈打断他的话:“怎么?紫宸殿竟这般小,连我也容不下吗?”
宁濯忙住了嘴。
正巧这时女官端着药进来。肖公公这回眼疾手快地将宁濯扶起,还不忘跟宋娴慈说这是舒缓疲乏的药。
宋娴慈知肖公公是在骗自己,让宁濯安心。她沉默地将药接过来,用勺子搅匀了,犹豫着在嘴边吹了吹,送到宁濯嘴边。
宁濯乖顺地微微低头吞了下去。
宋娴慈便将勺子收回,再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中间感觉到一道炙热到滚烫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便下意识抬头。
却见宁濯只是眼皮轻颤了下,应只是被自己突然抬头吓了一跳,并无旁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