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收回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那柄勺子。
她尴尬得连耳尖都生了热意,侧头轻声请女官帮忙换一柄。宁濯却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弓起身子。
宋娴慈急忙唤他:“陛下!”
宁濯缓了片刻,若无其事般重又直起身子,温声安慰她:“无妨,继续喝药便好。”
宋娴慈不敢再浪费时间换什么勺子,忙将方才吹好的这口药送到他嘴边。
宁濯低头,薄唇在勺子上一抿,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将药吞入口中。
就这样安静地用完整碗药。宋娴慈取过帕子为他揩拭嘴角,偏过头问肖公公:“这药几时生效?”
肖公公恭声答她:“一个时辰。”
那宁濯岂不是还要疼上许久。
宋娴慈皱眉,却在回身面对宁濯时绽开笑颜:“那我弹琴给陛下听,可好?”
宁濯眼神温软:“好。”
女官呈上一把琴。
宋娴慈见此琴材质极好,指尖略拨了几下,满意地点头:“此琴叫什么名字?”
女官微垂首:“春日棠。”
宋娴慈指尖一晃,落在琴上便是一声颤鸣。
宁濯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久违的琴音。
宋娴慈神思略定,端坐于琴前,微微前倾,闭眼抬手,再落于琴上。十指翻飞间,阵阵沉然的琴音飘向众人的耳中。
如空谷之中幽兰盛放,如深山之中清溪流淌。给人带来极致的舒心与宁和。
宁濯身上之苦虽是自己故意求来的,但也确难忍受。如今听故人奏故曲,仿佛回到当初双亲尚在,她也时常陪在身侧的那段日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个温柔静妍的女子。
那是他此生挚爱。
他无法放手任她离去。
不知何时琴音停了下来。宋娴慈柔声问他:“陛下可好受些了?”
宁濯嘴角上扬,轻轻点头。他没舍得让宋娴慈为自己弹一个时辰的曲子。见宋娴慈脸上忧色甚剧,宁濯只好让她寻来两本书,陪着他看。
宋娴慈果然松了口气,依言找了两本过来,一人一本,在烛光之下安静翻阅。她看书时一向心无旁骛,但今日却心有牵念,总是忍不住去看宁濯脸色如何了。
不知宁濯是在书上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之中竟一直带着笑意,虽然很细微,却仍是被她窥见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宁濯终于好些了。他叫人提来热水,似是要沐浴。
宋娴慈沉吟道:“近来天冷,陛下不沐浴也成的。好不容易才好些了,别一着凉又开始难受。”
宁濯薄唇向下一抿,低声道:“不成。”
娴慈如此爱洁,他怎可不沐浴。
宋娴慈也不好再拦,看着他独自一人进了净房,讶然道:“陛下……不用人伺候沐浴吗?”
女官的七窍玲珑心一动,立即抓住机会说:“陛下一向都是如此,沐浴时连公公都不让进去服侍,更别说宫女了。陛下洁身自好,刚登基时紫宸殿内一个宫女都无,若不是因为……”然后恰到好处地止住。
宋娴慈眼睫轻颤。
她知晓。
女官是想说,若不是因为当初知道她还活着,将她从皇陵带了回来,担心她不惯被内监伺候,这才挑了几个伶俐的宫女并一位女官进了紫宸殿。
宋娴慈便又安静下来,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却又将其穿透,最终凝在还未收起的那把琴上。
春日棠。
这种名字,只能是宁濯取的。只是不知他是何时为此琴赐的名,赐名之时又在想什么。
兰瑾已被带去了棠梨宫。宋娴慈见宁濯稍好了一点,便生了离开紫宸殿之意,正欲开口让肖公公派人将自己送去与兰瑾一块住,却听肖公公出神般自言自语:“……也不知陛下今夜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在夜里再次发作。”
这句话,肖公公说得极轻,若不是宋娴慈耳力好,她定是听不见。
宋娴慈心里一咯噔,瞬间将离开的念头按下,安心等着宁濯从净房出来。
过了不多久,宁濯穿着雪白的里衣出来,衣襟微敞,露出被热水烫得微红的脖颈和一片胸膛来。
宋娴慈红着脸低下头,忽觉这个场景很像是妻子在等着夫君与之敦伦。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脑子里竟想着些这种东西,右手猛地一晃,只听“呲啦”一声响,手上捏的那页竟被自己撕烂了。
她白着脸抬眸,对上宁濯深邃的目光,吓得“啪”地一声将书合上,慌乱道:“我……我困了。”
宁濯目光转成温柔,让宫人搬来一个软椅来,又吩咐她们在床榻与软椅之间再放一架屏风。
她因宁濯的体贴与光风霁月松了口气,又想到方才自己那不知从哪里生出的绮念,暗暗惭愧。
待宋娴慈洗漱之后归来,肖公公端来一盒香,舀了几勺加在熏炉之中,笑眯眯地同她解释,这是宫中为陛下特制的安神香,令人梦中安然,第二日醒时神清气爽,对身子极有好处。
宋娴慈隔着屏风望过去。
以前宁濯是从不燃香的。如今,他竟需靠安神香才能睡着吗?
宫人皆退出门外,只余宁濯与宋娴慈两人在殿中。
宋娴慈褪去外衫,躺上软椅。
这软椅很大,翻身时完全不必担心会掉下去,垫子也十分柔软亲肤,躺上去比在榻上还要舒服几分。
熏炉中幽香阵阵,入鼻时似将人脑中的烦思尽数抽出,让人转瞬之间便陷入安心的睡梦之中。
确是种好香。她睡过去之前这般想。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模模糊糊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那人愈来愈近,最终定在自己面前。
她在宋府管家三年练出了极佳的警觉性,但此时身在这股从熏炉中飘出的幽香之中,竟不想睁眼去看。
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直觉告诉自己,她不会有性命之危。
片刻后,宋娴慈感到这人似是弯腰迫近着她,随后一股有别于熏炉中的,如翠松青竹般的清香,裹着热息袭来,让她于睡梦之中都生了几分心慌。
虽然没有性命之危,但好似有别的什么危险。
她却睁不开眼,神识也九分模糊一分清明。只感觉来人用滚烫的手掌,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紧箍着她的腰。
随后两瓣温热贴上她的嘴唇,厮磨、吮吸。
腰间的那只手不安分地往上抚去,虽没有无礼到触碰那种地方,却也让她有些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嘤咛,樱唇随之微张,叫来人抓住机会侵入,席卷其中的每一处。
后来,宋娴慈好不容易在得了半分清明,开始努力往后抵,她却又被那只大掌重重往前一带,撞上硬邦邦的胸膛。
然后便是一阵更猛烈的掠夺。
宋娴慈被禁锢在此人怀中,娇躯逐渐瘫软,圆润的脚趾在感知到此人愈发膨胀的欲念时忍不住微微蜷起。
但她却在那翠松青竹般的清香之中,生不出半分怒意。
好在危险的只有嘴唇。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庆幸。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被轻轻放下,随后一片柔软盖在她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最后便是有什么湿润清凉的东西被一点点抹在她唇上。
然后她终于扛不住这无边的困意,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
翌日清晨,宋娴慈睁眼醒来,果然觉得浑身轻松。
只是昨夜,到底是梦,还是……
一夜之后,细节她已全然忘记,但那种呼吸交缠的感觉与滋味却仍留在她口舌之间。
宋娴慈走到铜镜前,并未发现唇上有什么异常。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昨夜那么……若是真的,她的唇瓣定会肿起来。
看来只是安神香作用下的一场幻梦。
宁濯已去了上朝,她便先洗漱更衣。
宫人为她拿了一身碧色袄裙来,又拿来盒首饰。宋娴慈觑了一眼,其中之物都是成色极好的。
宋娴慈从中选了几支秀清雅致些的,正与她身上的碧色相称。
宫人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娘娘……姑娘真如仙子一般碧灵灵的呢!”
宋娴慈笑了笑。宁濯不在,她便先在窗边与兰瑾一块看书。
过了片刻,祁俞走进来,交给她女官的玉牌与官服。
宋娴慈愣了愣,有些疑惑为何是他送来,却见祁俞一副愁思不解的模样,便轻声问他是出什么事了。
祁俞摇摇头表示无事,却又一直站在原处不走。
宋娴慈第一次见他这样,也跟着不安起来,当即合上书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祁俞皱着眉道:“朝中一直在说陛下宫中无人,劝陛下选秀。可宋姑娘你也知道,陛下他如今……”
他长叹一声:“陛下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不想耽误那些女子,却又扛不住满朝文武都在劝他选秀,真是左右为难。这可如何是好!”
……
宋娴慈捏着书,垂眸不语。
*
天色渐亮,宁濯终于穿着朝服归来,见她坐在窗边发愣,走上前去轻声问她:“怎么了?”
宋娴慈看着他眉宇之间浓重的倦色,缓缓摇了摇头。
宁濯嘴唇下抿,忽瞥见旁边的女官服,浅笑道:“不穿上试试吗?是你喜欢的式样。”
宋娴慈闻言看去。
确是她喜欢的。新皇登基,宫中各式宫服都会与上一任皇帝在位时的区分开。
宋娴慈知道,宁濯登基后,宫服是按着她的喜好改的。
宋娴慈目光怔怔,脑中一个极荒唐的念头逐渐成型。最后,她吐出一口气,声音轻轻:“陛下,我不做女官了。”
宁濯喉结滚了滚,哑声问她:“怎么突然又不想做了?”
宋娴慈指尖抠着书皮,半晌才抬起一双极澄澈的眸子:“因为我……我想做陛下的妃子。”
第40章 第 40 章
◎送入洞房◎
“因为我……我想做陛下的妃子。”
娇柔的嗓音微带了分颤意, 轻轻盈盈飘向宁濯的耳朵,痒得他的耳尖都开始泛红。
殿内肃立的宫人闻言也都个个屏息静气,唯恐惊扰了这对璧人。
宋娴慈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方才之言已是在开口求帝王恩宠了!
只见宁濯迫近她一步, 日光被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一挡,在她身周笼出一片阴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低沉着声音问:“为何想做我的妃子?”
宋娴慈愣愣仰头看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作何解释。
若说是为着富贵权势,宁濯是这世上最知她心性之人, 定不会信。
若是直接告诉他, 自己是想替他排忧解难,在后宫之中当一个为他挡住悠悠众口的工具, 助他瞒住迟迟不愿选秀的真相。宁濯那样好,定也是断断不会答应她做出此举的。
她正慌乱地想着。宁濯却未再给她时间细想,又朝她迫近一步, 声音磁沉:“嗯?”
翠松青竹的清香扑面而来, 明明是那样清冷干净的味道,却霸道地萦绕在她身周,将她团团裹住。
宋娴慈几乎要喘不过气,思绪纷乱如麻,在他再次向自己索要一个答案时,脑海中忽然晃过了一幅画面。
很久远的画面,久远到有些泛黄。
不知为何她的手竟不再抖了,方才无论如何也不敢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也忽然不受控制般移过去与他相对。
宋娴慈看着他颤动的眼睫, 轻声答道:“因我曾应允过, 要嫁你为妻。”
是她亲口许诺。
是她亲口应承。
对着德宗贤后, 对着她的祖父母,应下了那门亲事。
非因那纸赐婚诏书,而是青梅竹马,两相心悦。
良久,她听见宁濯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樱唇微动,却是终究没有开口去问。
不过或许她已听清楚了,只是有些不确定。
他似是在说:“原来你还记得。”
又过了许久,宁濯温声道:“即使如此,为何只是为妃,而不是当我的皇后?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毕竟宋氏长女在世人眼中已逝,那些大臣巴不得我再立个皇后。”
宋娴慈垂下眼帘,缓缓摇头:“我不愿。”
也不能。
宁濯中蛊,若他不是皇帝,她从不觉得自己嫁过人就脏了,那只要他不介意,他要自己做正妻,她做就是了。
可他是皇帝。
他的正妻是皇后,是国母,这不是一个只需与宁濯两厢情愿便能担当得起的身份。她已在昏睡的时候占了这个身份一次,不想如今在清醒时还去占一次。
她知道,只需换个身份,就无人知道皇后不是清白之身。
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
况且他只是需要一个替他瞒住病情的工具,需要一个活着的女人住在后宫。至于这个女人究竟是皇后还是御侍,也不是很重要。
宁濯目光深邃又执拗:“若我想你做皇后呢?”
宋娴慈默了许久,涩然道:“那便请陛下当娴慈今日什么都没说。”
寒意从宁濯站的地砖渗出,再攀至他面上,附上一层寒霜。
可等宋娴慈感知到不对劲,抬眸看他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宁濯柔声道:“那便做皇贵妃,好不好。”
皇贵妃位同副后。宋娴慈摇头不应。
“那就贵妃。”宁濯看着她,薄唇向下一抿,“位份不能再低了。”
宋娴慈看出他面上的不豫,纠结片刻,终于点了头。
肖公公在后面给殿内的宫人使眼色,然后领着众人齐刷刷跪地:“参见娘娘!”
中间似是有个年纪小些的宫女喊出一个“贵……”,“妃”字还没出口就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死死捂住嘴。
宋娴慈此刻脑子一团乱,那个宫女的声音又小,便没注意,当下只是有些无措地看向宁濯。后者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终于又绽出笑意,却不打算帮她。
她只好应下了这个身份,让他们起身。
*
七日后,宋娴慈被送去南阳玄阴帮待嫁。
宁濯给她安的身份是阿涓的亲姐,在江家行三,假名江柔。兰瑾则行二。
帮主夫人和蔼又心软,眼泪很多。
她见宋娴慈温柔美丽,兰瑾又是乖巧的小家碧玉模样,对这白得的两个女儿都喜欢得不得了。
一想到陛下心急,宋娴慈一到南阳便立时动身前往南阳迎亲,只给这路上的七八日让玄阴帮准备嫁女之事,所以两个养女只能在家中住七八日,便日日泪水不停。
她哭了七日,最后听到迎亲人马到了南阳,已入住巡抚府,然后便伤心得几乎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