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心都攥起了汗。
随后,她与他一起听见,车驾中传来的声音。
“……那侯府不比他好上十倍百倍?我此去是要做侯府夫人。我好得很。”
如坠冰渊,她慌乱地回过头。
眼看他眼底的炽热一寸寸消弭,眼下的潮红一寸寸退却,最终,眸色如墨,面无波澜。
一颗心也恢复了平静。
身体仍带着余颤,半晌,才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临别无所赠,聊寄一江水。”
什么礼,那根本不是他备好的赠礼。
他根本不是来赠礼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说那番话,只不过是白珠见她失落,劝她别念想了。她故意说着那样的话。
不是真心的。
颜若宁泪珠滚落,想要用力攥着他的衣襟,告诉他真相,却无济于事。
少年郎的话在继续。
“祝你,遂心如意。”
话毕,少年郎君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车驾又起,喧嚣向北。
而他一路南行。
颜若宁揪住他衣领的手臂无力垂下。
忽地,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她茫然仰头望去。
只见他嘴唇紧抿,眼角泛红。
他,哭了?
风蓦地呼啸。
意识卷入无边黑暗之中,颜若宁仿佛溺于水中,挣扎着猛然睁开眼。
第10章
◎他好关心她◎
“小姐,你总算醒了!”
一只冰凉的手探上她的额头,让她觉得甚是舒适。
白珠松了口气:“还好烧退了。”
颜若宁躺在床上,犹觉得浑身无力,一说话嗓音嘶哑异常:“我睡了多久?”
“昨日上午赵郎君送你回来,您一直睡到今晨呢。”白珠绞了块帕子替她擦拭脸,“赵郎君请了安大夫来守着,又替您扎针。”
安大夫?颜若宁脑中还有些迷迷糊糊。
“安大夫那样大的架势,寻常任谁也难请动,怎么赵郎君一叫就来?”白珠有些好奇。江州城人人都知道安神医的名字,那是知府老爷派人去请都不一定能请动的神医。听说京都许多王孙侯爵都特地来寻他治病。
这样的人物,竟然能被赵家公子押着来给小姐治发热头疼的病,还施针施了一下午。
颜若宁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安大夫似乎与阿霁是好友。她从前不关心这些,只要阿霁陪着自己,对于阿霁的好友家人竟然一概不知。
白珠顿了顿,又弯起眼小声说道:“小姐,你与赵公子是不是要成了?”
颜若宁顿了顿,眼睛一抬,眸色流转,悄悄觑向白珠:“这话怎么说?”
“昨日赵家公子可上心了!急匆匆把您抱回来。就——这样横着抱!”白珠挤眉弄眼比划手势。
颜若宁小脸一红,轻咳几声,想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问:“还有呢?还有没有?”
“他一直守着您,盯着安大夫施针,直到您睡安稳了他才走呢!”
“足足呆了一下午!”
白珠伸出五根手指,表情浮夸。
颜若宁眼睛一弯,滋溜起身:“我要去找他!”
白珠连忙将她按住:“小姐!动动脑子!”
颜若宁:“……?白珠你最好说的有几分道理。”
“您说赵公子对您冷淡,就得想办法让他对您不冷淡啊!”白珠绘声绘色道。
颜若宁乖顺坐好:“那要如何让他……不冷淡?”
“您瞧,您一生病,赵公子不是就着急了么?”
颜若宁似有所悟:“那……”
“您昨日生病,今日就好了,如此健壮谁会心疼。女子柔弱才能惹人心疼啊!”白珠痛心疾首。
颜若宁:“……确有几分道理。”
“因此,您不若在家歇息两日,装一装病,等赵公子再来探望时,再稍作柔弱,这样——不就成了吗?”白珠一摊手,陈词总结道。
颜若宁赞叹击掌:“有道理有道理!白珠你虽未有过心上人,分析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啊!”
白珠:“……”怎么仿佛不是好话。
颜若宁昨日淋雨发烧,今日势必不能去闾左坊。因此赵明霁也未等她,一早便骑马自去了。
“赵先生,颜姐姐好些了么?”
他方进院子,守在门口的小云朵就迎了上来,扑闪着大眼睛问道。
赵明霁思索片刻:“应当是好了。”安行舟针法一绝,有他施针,她自会无忧。
小云朵闻言瞪大了眼睛,不满道:“什么应当是好了!你们不是夫妻么?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妻子!赵先生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赵明霁:“……”
小五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傻啊!赵先生与颜姐姐当然不是夫妻!颜姐姐都还是披发,没有嫁人呢!”
赵明霁微颔首。
“他们是未婚夫妻啦!”
丰神俊朗的郎君忽然有些僵硬。
“所以赵先生与颜姐姐并不住在一处,赵先生虽然担忧颜姐姐的身体,但也不知实情啊。”小五分析得煞有介事。
小云朵了然大悟,红着脸对赵明霁道歉道:“赵先生,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不关心颜姐姐。”
赵明霁眉心忽然有点疼。他该说她没有误会,他确实不关心颜若宁,还是说她确实误会了,他与颜若宁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在小云朵没有等他的回答,继续跳到了下一个问题。
“赵先生来上课,一定心急如焚吧?一会儿是不是去探望她的病情?”
赵明霁嘴角颤了颤,自唇齿间挤出话来:“成语学得很好。”
小五又拍了拍小云朵的脑袋:“这还用问?赵先生一定会去看颜姐姐啊!等赵先生下了课,他一定会立刻马上立即当下毫不犹豫就去颜姐姐家了!”
赵明霁抬眼望天。他觉得他陷入了跟小孩子计较的误区。
不管他们说什么,去不去探望都是他的事,他们也并不知道实情。
“所以——”小五从腰封间掏出一张素纸,“这是我抄的祈福消灾经文!赵先生可以帮我带给颜姐姐吗?”
“我也写了!”小云朵也不甘示弱拿出来,又弱弱道,“就是没有小五写得好,许多字不会写……”
“我也写了!”
“我也写了!”
一群孩子围了过来。
一叠素纸举得高高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就像孩子们的心意,澄澈又透明。
赵明霁忽觉心情有些复杂。
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去探望颜若宁,不过是发烧生病而已。
可是这样多的心意,他作为引线人,却不能不送达。
“好。”
他接过信纸,叠成一叠,整整齐齐收好。
“这鱼清蒸了不好吃,还得是放上剁椒红烧了,美味多汁。”颜若宁托着腮看着桌上的菜,嫌弃道。
“我的小姐,您烧刚退,且吃清淡些吧。”白珠道。
颜若宁遗憾地叹口气,用筷箸挑起一块鱼肉:“怎么阿霁还未来?都午时了。他去闾左坊都早该回来了!”
白珠:“……小姐,您且耐心些吧。”
咚咚咚。
门久违地敲响。
“肯定是阿霁!”
“快快快,我憔不憔悴?好不好看?我先躺下去!”
颜若宁丢了筷子就往床上跑,到了床边才忘记脱外裳,急匆匆脱下,偏偏系带又打了死结。
白珠沉着上前,替她解开系带:“……小姐,要淡然些,切莫太急切,将人吓跑。”
颜若宁狐疑道:“我向来如此,阿霁也没跑呀。”
是没跑,那是无处可跑。
白珠同情地叹了口气。
“赵公子,小姐在里面,我去通传一声。”
“有劳。”
低沉悦耳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
颜若宁按住怦怦跳的心思,将幔帘拉了下来。
只见颀长的人影若隐若现,停在了床尾,距离礼貌又克制。
“颜小姐。”
颜若宁忽然发现,他一直称呼她为颜小姐。
分明她与他日日一起去闾左坊,也算是同行了一些时日,他的称呼却从未变过。
就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克制又疏远。
她不由心下有些闷闷,方才的心切一时消下去,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才不想叫他赵公子,可是一旦发现他唤她颜小姐,她又觉得自己的一声“阿霁”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好没意思。
赵明霁蹙了蹙眉:“烧热还未退么?”瞧上去甚是无精打采。
颜若宁茫然眨眨眼,不走心地随意说道:“退了吧……”
赵明霁拧眉:“何为退了吧?你的丫鬟……”他倏尔住口,将扬起的声音压低了些,换上舒缓的语气:“我让白珠来给你瞧瞧,要是烧未退,我再替你请安大夫来瞧瞧。你别怕,发烧而已。”
颜若宁后知后觉听懂。
阿霁这是不是——在关心她?
他叫她颜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口是心非的阿霁!
他这般关心她!
她期期艾艾将手伸出纱幔外:“阿霁别去。”
赵明霁不解,挑眉望向那只如玉葱般的手。
她假意咳嗽两声,委委屈屈道:“阿霁别去嘛……我很快就好了。”
赵明霁挑眉,思索片刻,道:“你是怕喝汤药?不必怕。安行舟的汤药下去,很快便好了。”
颜若宁默了默,又哼哼唧唧起来。
她想不到接下来说什么了!
到底应该如何娇柔?
赵明霁隔着纱幔,听见她低声哼哼,似乎确实烧得十分难受。
他拧起眉,下定了决心:“我去请安行舟来看看。”
说罢转身便想离去。
颜若宁大惊,顾不得露馅,慌慌张张起身,跌跌撞撞下床,一把揪住赵明霁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阿霁别走。”
她只着了白色纱制中衣,轻薄无比,窈窕的线条被纱衣勾勒地清晰无比。未经修饰的长发如绸缎一般细腻,遮住半边身躯;散乱的发丝沿着白皙的小脸向下,垂落在胸前;纱衫微敞,纤细漂亮的锁骨微露,一截藕臂因她攀扯住他的动作而露出,在幽暗的室内活色生香。
他一时失了言语。
“我好像烧退了。”颜若宁伸手抹了抹额间,信誓旦旦,偷偷觑他,“就是——就是还有些头晕。”
她纤细白嫩的手捂住额头,杏眸含了汪水,委屈巴巴般偷偷瞧他,仿若生怕他走了一般。
赵明霁忽觉有些气闷。
他又没凶她!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
“去躺好。”他立刻发现了自己声音的僵硬与冷冽。
算了,不与病人计较。
“去好生躺好,我不走。”
她还在委屈巴巴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从她手中抽出衣袖,抵住她的肩,将她往回推:“既不想喝汤药,就乖乖躺好,听话。”
颜若宁偷偷低下头,藏起掩不住的唇角与怦怦跳的心脏,极为克制含蓄地说道:“哦。”
第11章
◎湖面漾起波澜◎
她被他抵着背推向床,轻飘飘顺着他的力向前,回过头笑盈盈想与他说话。
“阿霁……”
软糯糯的话才起了头,谁料脚下一绊,她直直向床头凤柱跌去。
怎么会有个脚踏!
风自耳边划过,她多余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脸往凤柱而去。
忽然腰间一紧,有力的臂弯从她腰间绕过,温热大掌收拢,将她稳稳托住。
她顺着手臂的方向旋转,侧了身,半边悬在他掌心,手下意识地攀扯住他的衣襟。
他被拉扯地向前半步,倾了身。
衣襟半松,春光微露,凛冽的冷香夹了热气席卷而来。
烧得她浑身发烫。他的大掌还在她腰间,独树一帜地烫。
她的姿势,简直像刻意勾引。
掉什么头转什么身,手还不听使唤。
“我我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好在他很冷静。
大掌一触即离,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愿。修长的手指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襟,掩住所有春光,素白的衣缘一丝不苟地包裹住颈部,端正肃然。
更衬托出她的衣衫不整。
她连忙躲进被子里,眨着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
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换了话题说起了来意。
“这些是小五他们替你抄的经文,虽然无用,到底是一份心意。”
他自袖中抽出那些经文递给她。
“他们竟然替我抄了经文?”
颜若宁惊喜地接过经文,手指恰好掠过他的手指。肌肤触碰,她脸上一烫,腰间余温仿佛又灼烧起来。她连忙埋了头瞧手中宣纸。
低头之间,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向前伸出一段,在乌发间若隐若现,小巧的耳廓泛了红,与脖颈的白皙相映成辉。
小孩子们的笔触稚嫩却端正,落笔间有他的风骨。
“这是小云朵写的吗?好多小人儿!小云朵好会画画!等善堂开了,她若学当绣娘倒很是不错。”
听到善堂,赵明霁又瞥了她一眼,到底因为她生病,将心中疑问暂且放下。
“小五这一捺,竟然有几分你的神韵。”
她惊喜地抬起头看他,正好与他目光相对:“不枉你一番心思了。”不枉他日日去教他们识字,他们总算没有辜负他。
她在为他喜悦。
“嗯。”
赵明霁漫不经心应了声,错开她眼,走到月牙桌旁,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坐卧在床上,蜷起双腿,抱着软枕,手心捏着宣纸,偏过头看他。
新换的鹅黄云罗纱照出悠长的光影,恰好落在他的眉眼间。一缕发丝垂落其间,在光影氲氤下,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许漫不经心。
茶水入唇,一滴水珠顺着薄唇往下,将滴微滴,很快被干净的手背抹去,不留痕迹。
“阿霁,我也想喝茶。”她眼巴巴道。
赵明霁顿了顿:“你生病了,别喝茶。”
语气强势,不容拒绝。
倒像是从前他拘着她不许贪凉不许饮冰的时候。
念头一闪而过,颜若宁的心也轻轻一跳。
她嘟囔道:“可是我想喝嘛。”
隔了昏黄的光影,她的睫毛微垂,长长翘起,嫣红的唇微微嘟起,落寞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