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开眼,淡道:“我也应当走了,正好替你唤白珠来。”
颜若宁大惊:“……就走?”她说想喝茶难道是为了让他唤来白珠的吗?!
他已出声唤道:“白珠。”
颜若宁咬住唇,福如心至。
需得柔弱。
话本里不都是病美人么?
她忽地用手扶住额头,软软道:“头忽然好晕。”随即轻咳两声,软绵绵往后栽倒。
可惜她忽略了自己与床头的距离,嘭地一声,后脑勺生疼,眼冒金星。
好疼!她疼得眯起眼,脸团成一团。
脚步声到了床畔,郎君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还好么?”
从哪个角度看都不算好吧!
她睁开眼眼泪汪汪看向他,红唇撅起:“疼。”
见他蹙眉,她又立刻补充:“好像又在烧了。”
赵明霁觑一眼床头。
这也能撞上,瞧上去倒的确是烧得厉害了。
颜若宁见他迟疑,心下一跳,害怕自己装病被发现,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把带了男人气息的大掌往自己额上一放。
“你瞧,是烧了嘛。”
她面红耳赤,瞧着与发烧了的模样也差不多。
赵明霁始料未及,手上青筋暴起,忙不迭抽回手,低喝道:“颜若宁!”
床上的小女子只露出了个头,往常白皙的小脸红得似天边晚霞,委屈巴巴望着他:“我是想让你瞧,我果然发烧了嘛。你若不信,不如教安大夫来摸摸看,是不是果真烧起来了。”
空气不知为何静了一静。
冷静疏远的郎君眸色如墨:“你想让谁来摸摸看?”
“我是说……摸脉,脉象。”她颇有几分趋吉避凶的意识。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她,忽然再次出声唤道:“白珠。”
白珠本就守在门口,被第二次点名,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进来:“赵公子,您叫我。”
赵明霁睨了她一眼。
仿佛在严厉苛责她不知尽职尽责。
不及时应答还不是为了躺在床上装病的小姐!白珠可怜巴巴望向自家小姐。
可惜颜若宁并未收到她的信号。
她的心颇有些凉飕飕。
她已经使出平生演技来装作柔弱了,阿霁竟然还是想走。
她想起从前。
她身体好,并不常生病,生病了一贯也有母亲守着,众人围着。可是阿霁担忧她,仍然会想尽办法来瞧她。
有一回她也是发烧,总不见好。阿霁着急得不得了,竟然做起了逾墙越舍的事,悄悄进了她房间,拿着一瓶药,扶着她靠在他身上,哄着她喂她吃药,吃完药还有话梅糖喂到她嘴里。
虽然她觉得那瓶不知道哪里来的药瞧上去很像是阿霁被骗了,但那样做不得假的关切与着急,世间难寻其二。
可如今呢?
颜若宁蔫蔫将锦被蒙上了头。
忽然,锦被被拉开。
颜若宁蹙起眉:“白珠,你——”
“发烧了还捂这样严实,是生怕不晕么?”郎君的声音生硬含怒,语气不好。
她委屈巴巴望向他。
原本只有一点点可以自己消化的委屈,因为他的靠近,蓦然放大,心中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宣泄出来,模糊了眼前世界。
她的睫羽挂了泪,脸上全是湿濡,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头发上、枕巾上、衣襟上,全是泪。
她蜷缩在锦被里,纤细的双肩露在外面,因为哭得激烈而不停颤抖,弯成小虾米的背不断地战栗。
分明是她没心没肺,她却哭得这般委屈。
他又没凶她。
白珠已经识趣地退出房间。
赵明霁垂下眸,认命地坐在床畔,目无表情地将她扶起,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
“别哭了。”
对待一个病人,总归不能计较许多。
她坐了起来,也不瞧他,用手环住膝,将头埋在寝被间。青丝蜿蜒,似云雾般遮住她半边削瘦的肩,偏又露出一截白颈,在呜咽声中颤栗。
赵明霁略一思索,复又道:“茶水凉了,喝点儿糖水可好?”
他还记得她不喝平淡无味的白水。
颜若宁哭得越发伤心了。
有时候,越被哄,眼泪越止不住。就好像这些时日积压的那些情绪,纵然自己无所察觉,只差一点火苗,便可燎原。
“我疼嘛!这里被撞了好响一下,你都不看看!”她控诉道。
“我都发烧了,你还凶我!”
话一起头,便说得越来越流利。
“每日都很凶!”
“见我淋了雨也没有先来问一句着凉了没,就急着上你的课!”
“……”
赵明霁微阖了阖眼。
“而且,来探病不过稍稍停留就要走!”
赵明霁额角跳了又跳,半晌,沉声道:“不走。”
颜若宁毫不留情指出:“你方才就说不走!”
赵明霁:“……”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不愿意说。
只是,总不能与生病的人计较,何况她原本就娇气。
他伸出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探向她的额间。似乎确实有些烫。
室内熏的是暖香,此刻裹挟了冷杉雪香,汹涌入她鼻尖,缭绕住她的脸颊,一阵热,一阵凉。
赵明霁收回手,不动声色,低敛的眉眼在阴影间添了几抹柔意:“睡会儿吧。”
“我在这里。”
仿佛是很久之前,他会这样说。
别怕,我在。
她呆呆看着他,眼睛红肿,一时止了哭,困倦便涌上来,沉沉睡去。
“看好你家小姐,我去去就回。”赵明霁放轻了声音对白珠道。
他大步往外走,走到月牙桌前又顿住,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这壶茶沏得略浓,凉了后喝在嘴里冰冷又苦,并不好喝,却提神醒脑,适宜浇灭心头火。
“哎呀,赵明霁赵大公子,你别扯我,我好歹是个名医,能不能让我保持几分仪态?”
颜府的门关了又开,提着药箱的青衫大夫被俊朗的公子拉住向前大步而行。
赵明霁睨他一眼:“待你去易市买药材时,希望你也能保持几分仪态。”
安行舟痛心疾首:“你当初为了那小姑娘找到我门前求药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当年赵明霁还不认识他,为了颜家小姐发烧闯进他的药庐,直到得了他一瓶新出的上好丹药才罢休。
赵明霁一顿,没有接话。
“那时是发烧,如今又是发烧。赵大公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巷子口的大夫就能治发烧。我可是神医!杀鸡焉用牛刀!”
“何况,昨日我已经施针,怎么可能还在烧?”
赵明霁睨他一眼。
安行舟老实闭上嘴。
很快到了闺房前。
屋内隐隐传来女子说话声。
“阿霁果真说去去就回么?”她的声音有些哑意,说不清是哭过,还是方睡醒的缘故。
“小姐,果真呢!”
颜若宁疑惑道:“他去哪里了?”
白珠想了想:“应当是去请大夫了。我瞧赵公子果真以为小姐您还在烧着。”
赵明霁欲敲门的手停在门扉上,顿了顿。
颜若宁的声音略有些惊慌失措:“安大夫医术那样好,会不会一下子瞧出我在装病?”
安行舟笑睨赵明霁一眼。
“没事没事,反正——我就打死不承认,就说我头疼罢了。”
赵明霁面色铁青,拂袖欲离。
安行舟笑嘻嘻扯住他的袖子:“依我说,颜大小姐也算费了心思,这样一个大美人装病惹你心疼,你果真不动心?”
“前面那些事,依我瞧,也不是过不去,无非就是被抛弃了一回嘛。这回——你看紧些,不给她再抛弃你的机会不就好了。”
赵明霁斜睨他道:“你大约是想回家成亲去了。”
安行舟悻悻然闭嘴。
这人自己气得狠,竟拿他出气。
赵明霁偏过头,轻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嘴角勾起一道自嘲的笑,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啦~趁着节日的尾巴放出新章,希望大家假期都玩得愉快!
第12章
◎别折腾了◎
安行舟推门进去,不见赵明霁。颜若宁立刻便知道她方才的话被听了去。
装病被发现了。
阿霁刚刚还在很认真地哄她!
还叫来了安大夫!
真是不得了。
颜若宁咬了咬嘴唇,匆匆与安行舟打了招呼,披上外衣趿着鞋便往外跑,顾不上安行舟眼底的诧异。
推开隔扇门,穿过回廊,掠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打开换了新漆的朱门,她的脚步堪堪停住。
一滴汗珠自额间滑落,模糊了眼角,不影响她的视线。
向来英姿挺拔的白衫公子斜斜倚在墙边,鬓角抵着古朴的白墙,下颌微垂,散漫又孤寂。
他在等人,自然等的不是她。
听见门响,他撩起眼,无言地看着她。眸色如墨,瞧不出情绪。
颜若宁心下有些怯怯。做错了事被抓包,总怕人生气。
她走到他身前,乖顺唤道:“阿霁哥哥。”她犯错时就爱这样唤他。
他挪开眼,没有说话。
颜若宁涨红了脸,小声认错道:“我今日装病……”
他打断她的话,陈述事实:“昨日受寒发烧,今日纵然烧退,身体总是未愈。”谈不上什么装病。
颜若宁眨了眨眼,心中迟疑。可他好像很生气。
“阿霁哥哥……”
“颜若宁。”
他再度打断她的话,凝眸看向她,看着她的眼底由不解转向惊慌。
安行舟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
她费了心思,他会心疼。
两者原都是不该。
既然不想再错一次,那便该拒绝得彻彻底底,纵然撕破颜面是一件很难堪很不君子的行为。
“颜若宁……”
“阿霁,善堂的地址,你觉得选在哪里好呢?”她打断了他的话,笑得明媚灿烂。
只是眼底的慌乱掩也掩不住。
赵明霁扯了扯衣襟,心底蔓延出难解的烦躁。
颜若宁自然瞧出了他的意图。这段时日他冷淡而疏离,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谁料她不退。他自然失去了耐心,想将话挑明,断了她的心思。
她怎么会让他把话说出口。
“善堂的话,总归地方要大些才好,地址僻静些倒也无所谓。闾左坊肯定不行,那里人员复杂,善堂放那里便好似一块香饽饽,时刻被人惦记着呢。”她笑着分析,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宁宁——”他阖了阖眼,话又要出口,再度被打断。
“阿霁,我累了,我先回去啦。”她急切地想转身。
蓦地,一只大掌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拉扣,抵在墙边。
“宁宁。”他喟叹一声。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被你敲几回门,便不知天高地厚交出钥匙么?”
他微微弓背弯腰,俊朗的脸离她的额间只有一拳远,静静地盯着她。
她睫羽颤了颤。
他在说他们的初识。
那时他十二,初来江州,浑身裹了霜雪一般,不与人相交,孤僻又冷漠。她自见了他一眼,心中总忍不住好奇心,见他不愿搭理人,便坚持不懈地敲门。
“小哥哥,我今日摘了花,送你好不好?”
“小哥哥,我爹娘今日不在家,我好饿,可不可以来你家吃饭?”
“小哥哥,我钥匙忘记带了,今日要待在你家了。”
她的借口总是拙劣又幼稚,想法也简单,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这个漂亮得像仙人一样的小哥哥。
他明知她那些借口都一戳便破,仍然递给了她钥匙。
“直接来就是。”少年郎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句承诺。
那现在呢。
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也许是隔得这样近,她竟发现了他眼底的碎裂。
一纵即逝。
她的眼中雾色深浓,仿佛受惊的小鹿。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神色清明。
“别折腾了。”
他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
别折腾了,这次没有用了。
颜若宁心口绞了一道。
她直愣愣看着阿霁。
眼前的他与梦中的他交叠。他递出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时,眼中也是这般,瞧不真切的破碎,偏要强撑起骄傲,傻傻的她瞧不出一丝破绽。
迟钝的心在此刻仿佛忽然得了灵性,忽地觉察到了他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灵魂。
退信断情这件事,似乎比她想象中更让他受伤。
怎么样能拼合好一个破碎的灵魂呢?
“好。”她回答得很快。
赵明霁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着她。
颜若宁弯眼笑道:“可是,善堂怎么办?”
“我去闾左坊确实是为了你,可见了那群小孩子,我亦起了怜悯心。”
“我不招惹你,可也想和你一起办善堂怎么办?”
“让我和你一起把善堂办起来吧。”
他擒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转了转手腕,笑得轻松:“我是女子,不会去打理善堂的后期诸事。可我亦想为孩子们尽一份力,就让我与你一起办善堂好不好?”
“等善堂修好,我就搬回家去,从此再也不招惹你。”
“这样好不好?”
一双杏眸如春水般看向他,说的却是绝情断意的话。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青衫公子笑盈盈走出来。
“颜大小姐,您家的茶真不错,水也好。”
颜若宁抬起头,赵明霁早已去了一侧,与她隔了几步。
“茶倒罢了,雨前龙井,安大夫手边定有更好的。水倒是确实不错,是幽兰山山顶的泉水,我爹爹好这口,特叫人去运了来的。白珠——去叫人打一壶幽兰泉水赠给安大夫。”她其实也很会人情世故,“还有,赵公子。”
“赵公子?”安行舟摸摸下巴,觑了一眼赵明霁。
赵明霁侧过头,看向颜若宁:“要建善堂,先需官府支持。新任知府与我有故交,此事我来办。”
颜若宁微微一怔,弯眼笑起来。
他这是同意了。
与她一同将善堂建起来。
颜若宁请他替她向小孩子道歉,她生病了这两日都不能去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