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霁在闭目养神,颜若宁已经知道坐在对面的小书生是下午问赵明霁问题的那一位,叫邱泽修,也是住在槐南巷,自然也知道她是颜家女儿。
“那你今日可不要拆穿我!”她紧张兮兮请求道。
邱泽修害羞,一时脸涨得通红:“自然不会!”
颜若宁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心生亲切之意,对他搭起话来:“你住在槐南巷哪一家?也是巷子里长大的么?”
“小生刚搬来不久。”邱泽修红着脸,看了看赵明霁,“是听说赵兄也住在槐南巷,所以特地搬来此处。”
颜若宁颇有些意外:“你为了阿霁搬来这里?”
邱泽修郑重点头:“正是!赵兄是吾辈楷模,才高八斗,举世无双。小生敬佩不已。”
“阿霁自然是很厉害的!”有人夸阿霁,颜若宁便很是欢喜。
她顿时对这个害羞的小书生生出亲切之心。
“你从前是宿在书院吗?你的家乡在哪里?”
“小生家乡在乾郡。”
“哦……乾郡是在哪儿?好玩么?你出来求学会想家么?”
……
赵明霁闭着眼,耳边全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吵闹地有些烦躁,令他心绪不定。
她怎么对谁都能如此热情?
初见面的小书生,打听家乡做什么!
他复又勾勾唇,闭着的眼底满是冷色。
是,她本就是对谁都一样热情。
对他……其实也并没有不一样。
当初她闯进他家拉他出去玩时,他也是这样一个书生。
她也是一样的热情。
他忽然倦怠地想揉捏太阳穴。
“怎么了?是头疼吗?”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呵气如兰。
颜若宁担忧地看着赵明霁。
他睁开眼,眼眸好似黑曜石,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那双眼清澈、干净,他却看不穿。
他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直直白白地问她,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青梅竹马所以是他,还是因为他,才变成青梅竹马。
她一句青梅竹马,他便没了底线。
眸底如墨,他抽开被她捏住的袖子,偏过头,闭上眼,神色淡漠:“无事。”
忽然,一瓣青桔送到了他的唇边。
“我听说有些人驾车不晕车,坐车反而晕车,你是不是晕车啦?”
“听说吃橘子有用,刚好有,你快吃一瓣,瞧瞧会不会好些。”
颜若宁着实担忧。
赵明霁无声地睁开眼,眼神直直望向她,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的手,将青桔咬入唇间。
白色透明的桔衣破裂,汁水爆裂,溢在唇齿间,溅在空中,她的指尖也沾了一些晶莹的汁水。
她将那根白皙的手指放入红唇间,轻轻舔了舔。
“还挺甜的!去岁的青桔,放在冷窖之中保存得还真挺好,仍然很甜。”颜若宁点评道。
甜么?
赵明霁无声地咀嚼,将汁水缓缓吞咽入喉间,喉结滚动。
分明有些酸。
令人着迷的酸。
对面的邱泽修脸已经红到脖子根,眼观鼻鼻观心。
如山间雪的赵兄,文章以冷静犀利鞭辟入里著称的赵兄,墨宝以清冽高远世所罕见的赵兄,男女之事实际上竟如此不羁么?
大胆出格,不仅带她女扮男装赴宴,还这般亲密地喂食。
果然,对待心仪的女子,不能碍于世俗,被困住脚步么?
邱泽修想起心中暗藏的女子,默默下定决心。
对此,颜若宁一无所知,她正愉快地热情地剥桔子。
新的一个桔子剥好,她犹豫一瞬,选择了先递给客人。
“邱公子,来吃桔子!”
赵明霁眸底如墨,看向窗外月色。
*
鹿鸣书院依山傍水而建,书院门前一条大道,气派轩阔,车驾亦可上来,书院左侧有饮马池供马车停留。
此刻华灯初上,已有不少马车停留。
颜若宁下了马车,乖乖跟在赵明霁后面,扮成书童模样往里走。
夜幕之下,广轩大门悬的灯光明亮通透,几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学子守在门口,见了他们,笑迎上来寒暄:“赵兄,邱兄。快请进去。”
他们随着人群往里走。
进门一块硕大的奇石,上书“传道授业”四个大字。
绕过巨石,青石板的道路两侧绵延着许多精巧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梅兰竹菊,不一而足。一直绵延到远处廊下,又从廊下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流光溢彩,满院生辉,将往日肃穆的书院装点得卓辉雍容。珍贵的兰花随处可见,却又恰到好处,兰香萦绕,满室余香。
“赵兄,颜小姐,我还得去见过先生,先行告辞。”邱泽修作揖道。
颜若宁意外:“你不去游园吗?”
阿霁一直闭目养神,这个小书生方才和她聊了一路,她已经将他纳入熟人的范畴,自发自觉问道。
“我见先生还有事,一会儿在落泉轩与二位相见。”邱泽修解释道,看了看赵明霁又补充道,“我一定会来的!”他来书院晚,那些游艺项目,他还只听同窗提过,说赵明霁样样精通,每回都稳拿第一,将最好的礼品拿走。
“每回他都随意丢给小书童,简直是暴殄天物!那笔!那墨!那么巧的机关!给我不好吗!”他的同窗痛心疾首。
邱泽修迫不及待,今年一定要看到这位天才除了文章笔墨外的惊艳绝伦的天赋。
“我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他言辞切切,再三强调。
赵明霁眸色沉沉,好心劝道:“夫子若有事,你倒也不必急着去游园,不过是些小戏罢了。”
邱泽修坚定摇头:“我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颜若宁点点头:“好啊!那一会儿见!”
她与邱泽修告辞,一转身,赵明霁已经走开。
她连忙跟上,气喘吁吁抱怨道:“阿霁,你走这么快!”
赵明霁顿了顿,目无表情往前走,脚步却终究慢了下来。
他将她领到落泉轩,瞥了一眼人声鼎沸其乐融融的园内,交代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去见过老师就来。”
到了书院自然要向夫子报道,何况赵明霁是傅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颜若宁自然懂其中的道理,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赵明霁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其实无须阿霁交代,她也不会乱跑。她是女子,胆子再大,在这俱是男子的书院也有些害怕。若不是跟着阿霁,她也不敢来玩。
她在廊下坐着,无聊地打着哈欠,拿眼睇着园中情形。
忽然,她睫毛眨了眨。
桌上摆了一只木做的小猫,憨态可掬。
那只小猫还会在桌上走过来走过去,还会打滚,还会趴下睡觉。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歪头。
好可爱……!
阿霁肯定很喜欢这个!
颜若宁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阿霁对动物毛发过敏,因此他虽然很喜欢小猫小狗,却从来没有养过,只会去喂路边的流浪猫狗。
如果养一个木头做的小猫,阿霁一定很高兴吧。
她心砰砰跳起来,期待地走了过去。
她很想送阿霁这只猫。
“这只啊?不卖的,你要是解开这个九连环,我就送给你。”
“小书童,你要来试试吗?很难的!”那人笑道。
这是他自己创的九连环样式,不限时间也极难解开,何况还要限制时间。
“要是我第一次没有解出来,还可以再解吗?”颜若宁问道。
“自然可以,只不过我会将九连环锁还原,每一次都是重头开始。”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吗?”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好!我来试试。”
颜若宁接过九连环,坐了下来。
其实她心中很是没有底气。
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精算术,何况她脾气又有些急,性格也直,不会曲曲绕绕。这样又曲绕又要费心算筹的九连环,简直是她的天敌。
可她很想送阿霁那只猫。
她与阿霁争执断情后,两人都退还了信物,从前送的礼物也都一股脑还了回去。两个人之间,竟然连半点系联都没有。
就好像她与阿霁的关系,停在两点之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她很想给阿霁送一份礼物,心意满满的礼物。
可她手工很差,不会绣荷包,也不会编织丝带,就连做个小布娃娃她都不会。
怎么样才能心意满满呢?
她很茫然。
直到见到这只机关木猫。
不过是九连环而已。
如果一次解不开,那就两次。
两次解不开,那就十次。
她耐心地解着,旁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有人开始忍不住指点,教她:“你上回就是这样走的,错了错了!你退回去再试试!”
邱泽修也围了过来,见到是她很是讶异,很快也加入了帮她指点的队列。
赵明霁从傅冕老先生处出来时,已经有些晚。
老先生近日有心得,拉着他说了许多性理之义。他虽然心中惦记落泉轩,却只能耐心地等待老先生说完。
待出了老先生的住所,他大步流星往落泉轩而去,随后心头一空。
园子门口,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
他脚步有些乱。
他很了解她。
她虽然胆大,在陌生的环境中胆子其实很小,从前都是跟在他身后,不敢到处乱跑。
怎么会不见。
书院中的这些书生,也并非个个都是好人,今日又多会饮酒。
若是……
他不敢往下想,双唇紧闭,急匆匆地沿着游园之地寻找。
一进去园子便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处,似乎在解迷。他匆匆瞥了眼,没见人影,于是继续往下找。
花丛间、假山处、轩亭里,他沿着落泉湖整整找了一圈,额间全是汗,手心发麻,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她会去哪里?
忽然,远远人群处爆出热烈掌声。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只见人群中间,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手中举着解开的九连环,正冲着今日她初认识的书生邱泽修笑。
第18章
◎最后一次◎
颜若宁捧着机关小木猫心满意足。
她终于解开了九连环。
那么难的九连环!
当然,这也得益于她脸皮厚。
至少,当她五次没解开时,那个出题人就开始暗示她要给别人一点机会。
她岿然不动,举着九连环一脸无辜地对那人说:“麻烦再还原一次,再点上一炷香吧。”
她发誓她觉得那人当时想打她一顿!
大约是碍于文人的一点微妙的礼仪感吧,他终究没有将请她走的话说出来。
到后来——
她有些得意。
不仅是那些围观的人震惊,她自己也十分震惊。
最没有耐心的她,原来可以坚持这么久吗?
还是解她最不会解的九连环。
她举着小木猫到眼前,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那是一只黄色的小木猫,木头本色,两只眼珠是黑色宝石,眼巴巴地正盯着她。
“阿霁会很喜欢你的。”
小木猫脑袋歪了歪,仿佛在说喵。
流觞赋诗,有人在奏琴,有人在一边饮酒一边舞剑,有人在击节纵歌。
这是属于文人的狂欢。
“那边怎么那样热闹?”
她在路上走时,旁边有人在议论。
颜若宁忍不住也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亭轩内,确实许多人,当中一人身着墨绿青衫,隐隐绰绰,倒有几分阿霁的仪姿。
“听说是有人摆了擂台,射覆。”
“射覆而已,何至于这样热闹。”
“这次可不同,不是他覆让旁人射。而是任何人取任何一物来覆,随意说个词,他来猜。猜中了,那物便归他了。”
“那么要是没猜中,他要出什么呢?”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就厉害了。”那人眼中放光,摩拳擦掌“我正是来寻个稀罕东西,让他猜不中。”
“他到底会出什么?”另外一人追问道。
那人嘿嘿一笑:“他以他自己为注。若他没猜中,便立下契约,终生听命于对方。”
颜若宁兴致缺缺:“那有什么厉害的,去牙行买个仆人立个卖身契,不是一样的么?”
“那也得分人!”那人摇摇手指,“你一个小书童懂什么?”
“今日赴宴之人,皆是文人士族,书院学子,都是未来的朝廷重臣。这样的人,与你定契,任你差遣,等于将自己的命门送到了你手上。”
“更何况,你知道那是谁?”
“那是谢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被所有先生公认今年年底科举必定三元及第稳夺魁首的赵明霁!”
赵!明!霁!
颜若宁头脑懵然,只剩振聋发聩的三个字在脑海中不断回荡,仿佛有回声一般。
“书院应该有两个叫赵明霁的人吧?”半晌,她费力吞咽着口水,心怀侥幸问道。
那人奇怪瞥她一眼:“你是谁的书童?连书院有哪些人都不知道?”
“就算天下有许多同名同姓之人。能在科举前就被认为一定会三元及第的,也只有那一个赵明霁。”
颜若宁一脚深一脚浅,飘飘忽忽沿着湖岸往前走。
湖水波光粼粼,远处人声嘈杂。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举着小木猫,与它大眼瞪小眼:“你家主人今日是喝酒了么?这样离谱!”喝的还得是品质不好的假酒!
“真被卖掉了怎么办?!那得多少钱才能赎回来!”
小木猫无辜地望着她,歪了歪脑袋。
不行。她得去制止他。
制止不了……至少也得是她把他买过来!
落泉轩有落泉湖,湖心有落泉亭,以湖上回廊与岸边相连。
如今回廊上乌压压全是人。
飞檐八角的绿琉璃宝盖顶在月光下沐浴柔和,朱红色的木柱上悬挂着绿色的匾额,上书“问心”两个龙飞龙舞的大字。
“问心”之下,墨绿竹衫的郎君风姿卓越,挺拔却又松弛地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把玩着黑色如墨的棋子,桌上已经堆满各色各样的物品。都是他刚刚获得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