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发明本心,乃是心学。”
“赵先生会问心吗?”她又问。
透过烛光夜影,他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嘴唇缓缓吐出:“会。”
“那么——赵先生的心,会想些什么?”
弯月悄无声息地在云层中穿梭,浮沉,缠绵,又冷漠。
“你的心,又会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颜若宁弯眼一笑:“这是我要请赵先生猜的了。”
赵明霁喉结缓缓滚了滚,他的手忽而抓起一枚桌上用来六爻占卜的铜板,在指尖反复揉捏。铜钱冰冷,却很快被染上无端热意。
“最后一次,我的覆物是——”
她站起身,杏眸流转,似浅又深地看着亭轩中的郎君,伸出空无一物的白嫩嫩俏生生的掌心。
周围的人都在等,她到底会拿出什么覆物。
掌心摊开,没有覆,自然不是覆物的所在。
地上那个布袋子,她既然没有拎起来,也没有指着它,自然不是覆物。
那么,被藏起来的物品,是在哪里呢?
她的手折回,纤细的食指点着心口,微扬着头,弯着眼直视着他:“覆物在这里。”
赵明霁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抵在额间的食指指尖被压得苍白。
“赵先生。我的心就是覆物。还请你猜一猜,我的心里有什么?”她微歪了歪头,笑得狡黠。
她要问心。
以心为覆,请他射之。
有人不满道:“你这不是耍赖皮么?谁能猜心?就算卜出来你此刻心中所想,你不承认,谁又知道是不是!”
那人真讨厌。颜若宁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会撒谎!”
“谁信啊!”那人又嘟囔道。
“赵先生自然会信!”她鼓起脸,毫不犹豫道。
桌上的铜钱落了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赵明霁忽然站起来。
“猜心颇难,我请允三次机会。”
他看着她。
“好。”她笑眯眯道。
射覆一术,源于东方朔,与占卜密切相关。
他今日射覆,自然也备了六爻铜钱。
玉骨分明的手在桌上拾起了三枚铜钱,随手一撒。
铜钱在桌上滚了三轮,清脆落地,带着余颤。
他却没有看结果,笔直朝她走去。
一双眼盯着她,眨也不眨。
她站得笔直,微风将宽大的衣衫吹起,在无边夜色下娇小玲珑。
偏偏她站得笔直。
杏眸热辣又滚烫,同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月色从云层中钻出,将月辉洒满天地。
洒在她的额,他的肩,以及地上青石板。
“你在想,这回赵某定然输了。”
颜若宁笑起来:“赵先生,你说错了。”
“你在想,让我终生听命于你。”
颜若宁沉默一瞬:“阿霁,我没有这样想。”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树上蝉鸣不断。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眼前的小女子。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意就是要输给她的。她来了,出现在他的赌局之上,他就已经输给她了。
可他现在不想输。
他想知道,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射覆无数,只有这一样,他确确实实看不懂摸不透。
他却实在想看懂,想摸透。
他想问她的心。
想知道她的心中,他的位置。
颜若宁见他迟迟不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你猜嘛,还有一次。猜不中我告诉你呀。”
他低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清澈如水,倒映着月光。
他却瞧不出,有没有他。
“你在想……”
他忽然不敢猜。
忽然,远处传来年迈而生气的声音:“让开!让开!挤在这里做什么!”
“傅老先生来了!”
众人迅速从回廊上撤到岸边,隔岸观火。
赵明霁做出这样轰烈的事,显然会被臭骂一顿。
一个拄着拐杖风姿依旧的银发老者迎风而立,用力杵了杵拐杖,面色如锅底,怒气冲冲走来。
“赵明霁,出息了!”人刚走到面前,拐杖便虎虎生威挥了过来。
“阿霁!”
颜若宁来不及细想,蓦地抱住赵明霁,埋着头用背拦在他面前。
嘭地一声巨响。
颜若宁浑身一颤,拐杖却没有落在她背上。
她颤巍巍恍然回过头,只见赵明霁手臂揽在她背后,硬生生接了那一棍。
“傻不傻。”她听他低声叹道。
赵明霁对从颜若宁的头顶看向傅冕老先生,无奈道:“老师,您别怪她。我一会儿再让您打。”
傅老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颜若宁,长哼一声,丢了拐杖,恶声道:“过来扶我!”
“是。”
“嗳!”
两人齐齐答应。
颜若宁已经伶俐地扶住了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和赵明霁同时僵了一僵。
傅老先生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的先生。”
颜若宁小声道:“我是书童嘛。”
“书童?”傅老先生似笑非笑看了看赵明霁。
赵明霁轻咳一声,也上前扶住他,保持微笑道:“老师,请坐。”
二人将傅老先生扶到亭轩中石椅坐下。
傅老先生一眼便瞥见石桌上堆成小山的赵明霁赢过来的射覆赌物。
他再度冷笑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冷静自持的,没想到你这种人反而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
赵明霁已经跪下,道歉道得十分自然:“弟子知错。”
“错在哪儿?”傅老先生板起脸问道。
“错在未曾考虑老师心情,惊扰了老师休息。”
颜若宁:“……”阿霁这样认错不会再被打一顿吗?!
果然,傅老先生怒拍桌子:“是这个吗?!”
颜若宁吓得扑通跪下:“老先生他错了!”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老师,您吓着她了。”
傅老先生:“……”
他板着脸道:“没说你,你起来。”
颜若宁眨巴眨巴眼,犹豫半晌,慢吞吞爬起来。
赵明霁睨她一眼,对傅老先生道:“老师,学生心中有数,射覆不会落空,也不会受制于人。”
傅老先生再度拍桌子,苦口婆心:“你自然是聪慧过人。然此事本就是赌,并非万无一失。你若万一有失,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你想做的事,还做不做?你的理想你的未来,皆数毁在此刻嬉戏吗?”
颜若宁觉得傅老先生的话十分有道理:“阿霁,傅老先生的话你一定要听啊!你怎么不会落空,方才若继续下去,你就会输给我,那你岂不就要受制于我一辈子了?”
赵明霁倏尔握拳,曲起食指抵住眉心,阴影之下,掩住了几分无奈的唇色。
傅老先生闻言微妙地仔仔细细瞥一眼颜若宁:“他输给你了?”
说罢又对赵明霁问道:“你输给她了?”
颜若宁:“……”不是,为何傅老先生一副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赵明霁神态自若,颔首道:“是。”
湖心不知从何处掉落一枚石子,滴答一声,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傅老先生长叹一声,沉默半晌,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到亭轩凭栏处:“明霁,性理为何?”
“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学生当初以此为正道。”
“如今呢?”
赵明霁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石桌上那三枚铜钱卜成的卦象,只有初爻,太阳落火,是千山万水奔赴之势。
“老师,如今,我循心。”
*
“小姐,流觞曲宴好玩么?”
“可好玩了!那场烟花,绚烂无比!比去年的烟花还要好看!”颜若宁坐在床上拿手臂比划着烟花,满目放光。
“比过年时知府老爷放的烟花还要好看么?”白珠有些艳羡。流觞曲宴受众小,她家小姐都是扮成书童才混进去,她自然更加去不了。
颜若宁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安慰她道:“过年时的烟花也很好看的。”
“那你和赵公子,今天有没有进展?”白珠替她把枕头掖好,又在床头点了茉莉线香。
颜若宁仔细回想了一下,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进展。”
除了差点和他签了有点令人脸红心跳的契约,最后因为傅老先生打断,便没有继续下去。话说到一半,烟花开场,她急着要去看烟花,便就此罢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不让他被别人签了契约去,才没有真的想要他任她差遣。
不过好像忘了什么事……
她一时想不起,索性迷迷糊糊躺下。谁料躺下了反而突然清醒,蓦地笔直坐起,惊呼出声:“啊!”
白珠吓得连忙跑过来:“小姐怎么了?”
“我的小木偶猫!”颜若宁可怜兮兮眨巴眼,痛心疾首,“忘记送给阿霁了!”
半晌,她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明日吧。”
窗外月光皎皎,夜已深。
“好梦。”
*
“少爷,今日流觞曲宴有什么趣事么?”
赵明霁回到家,洗了洗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
李婶给他端了一杯茶,笑问道。
赵明霁想了想:“没什么有趣的事。不过烟花不错,李婶想看么?”
“想看也要等过年。”
他放下书,笑道:“也不一定。”
“你与颜小姐……”李婶有点按奈不住八卦之心,纵然少爷严厉,也忍不住问道。
赵明霁笑了笑,并未回答。
他摸出一枚铜钱,眸色沉沉,看它在指间反复。
正为阳,背为阴。
于他而言,射覆不是看卦象,而是推理。
只是,再缜密的逻辑,在她面前也失了效。
进入书房,提笔写就一份文书,他将它折好,递给李婶:“明日交给颜小姐。”
作者有话说:
入v啦~谢谢大家喜欢!今天中午还有一更。
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出自宋·朱熹《四书集注·论语·公冶长》注引程子语。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
发明本心。
——皆出自《陆九渊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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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契约◎
昨日赴宴回来时着实太晚, 颜若宁睡得迷迷瞪瞪,做着五彩绚丽的与蝴蝶有关的美梦。
等她自美梦酣畅中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哎呀!糟了糟了!白珠今日你怎么不叫我?”往日白珠都会早早叫醒她, 提醒她要去闾左坊的。
她一骨碌爬起来,头发蓬乱, 赤着脚跑到盥室, 等不及小丫鬟给她递帕子便撩起水往脸上去。
“小姐, 今日……”
白珠上前,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颜若宁此刻并没有耐心听。
她急匆匆从等候的小丫鬟手上接过刷牙子, 上面抹好了槐枝膏。
一边刷, 她一边鼓着脸对白珠比划:“唔唔……现在……时辰。”
“小姐,此时已经巳时初刻了。”
巳时初刻!
阿霁都该从闾左坊回来了。
颜若宁绝望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今日闾左坊计划泡汤。她说不定一整日都见不着阿霁了。
毕竟, 她都答应过不会去打扰阿霁。
她叹口气,动作慢下来,喝了口水包在嘴巴里,咕噜咕噜漱了口吐出来。
“小姐,方才……”白珠从丫鬟手中接过新的帕子递给她,又说道。
“今日早晨厨房备了什么吃的?”颜若宁打断她的话, 垂头耷脑丧气地问道。
“有灌汤包子。”
“油腻腻的, 今日不想吃。”她蹙了眉嫌弃道。
“还备了绿稻粳米粥。”
“昨日才吃过了。”她蔫蔫地在妆台前坐下。
白珠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叫厨下煮碗清面, 又不腻又有滋味。”
“家中就只有这些,一点儿也不好吃。我这会儿想吃城南那家面馆的炸酱面,不想吃厨娘做的了!”颜若宁心中不快, 赌气道。
“小姐, 去那边得两刻时辰呢!您要去吗?”
她又叹口气, 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此刻也吃不下。你替我梳妆吧。”
“嗳,小姐今日想穿哪套衣裳?”
颜若宁心中闷闷。
说好了一起建善堂,阿霁早上也未曾来敲敲门问她去不去闾左坊。
他要是来过了,白珠自然知道她的脾性,拖都要将她拖起来。
说到底,阿霁总归还是没有与她同行的想法。
她手托腮,懒懒道:“算了,今日也不想出门,就这样吧。”
将头发梳顺,也不挽发髻,任它披落。
妆也不点,连口脂也不抹。
衣服也懒怠换,杏花色的肚兜外面披一件白色素衫,下面穿着敞口阔腿的银销纱素裤,裙子也不围。
总归不出门,自然是随意舒适便好。
她的这座宅院进门有左右门房,当中一块硕大的影壁,拦住主屋。因她如今一人独居在此,护院都住门口,未经传召不进影壁内,倒也有些像颜府那边分大门二门一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落里鸟语花香,春风和煦,她便懒懒地躺在摇椅上,抱着小木偶猫。
生气不过,她鼓着脸举着小木偶猫,瞪着它的眼睛道:“你的主人有时候可真讨厌!”
小木偶猫眼睛是明亮的黑色宝石,无辜地回望她,歪了歪头。
“哼,今日我才不去找他,明天再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主人。”
小木偶猫又歪了歪头。
咚咚咚——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会来敲门?”这些时日,她深入简出,那些曾经的手帕交碍于声名不与她来往,突然听到敲门声反而有些意外。
不过她今日心情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