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宅院的路上,还有个富伊。她觉得这辈子她没跟富伊说过这么多话,几乎将要看的三个宅院的主人全家底细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现在回城,富伊不与他们一同走,马车上便只有她、白珠和——
她偷偷觑一眼坐在旁边隔了一本闲书的赵明霁,立马又抬头望天。
好奇怪……
心跳得更快了。
从前她主动寻他说话,一门心思想与他和好,从来都是大大方方。
怎么如今那么好的契约递到了自己手上,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可是要说什么呢?
“既然你说要听命于我,那么我们就成婚吧。”
听上去很自然。
不行,说不出口。
“重归于好……”
接下来说什么?
颜若宁脑中浮现无数念头,却又仿佛空茫茫一片,什么也抓不住。
从前伶俐的口齿消失,只剩笨嘴拙舌的沉默。
整个车厢里仿佛都是她的心跳声。
他会不会听到了。
她偷偷觑一眼他。
随即睁大了眼睛。
“阿霁!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都变了形。
赵明霁抬起头,眸色微忪看着她,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怎么不喊我赵先生了?”
现在是关注这一点的时候吗?
颜若宁气血涌上头。
他端坐有方,两条腿交叉,一只手搭在腿上,随意托着……一本打开的书。
而他们中间,被颜若宁上回急匆匆拿来当隔案的闲书,消失无踪。
关键那本书,它是——
颜若宁吞了吞口水,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抓住书页:“赵先生,还我。”
她可怜巴巴望着他。
赵明霁默了默:“宁宁,你的手。”
颜若宁茫然一瞧。
气血更加翻腾,烧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她不过是要去拿书,书正好放在他的大腿上。
她坐在他旁边,侧过身倾斜,自然要寻找个支撑点。
那最好的支撑点,自然是——
大腿根部。
马车突然一晃。
她身子忽然向前。
手一滑——
一只爪子突然被拎起来,举得要多高有多高。
向来沉声静气的郎君面黑如铁,额角青筋毕露,沉声道:“宁宁,坐好。”
颜若宁自知理亏,任由他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送到她面前,瑟瑟然收回。
眨巴眨巴眼了半晌,她恍然开口:“我方才是不是……”
“闭嘴。”郎君磨着后牙槽。
“哦……”颜若宁乖乖答道。
她转了转眼珠,突然觉得,话本里也并不能尽信。
……不对,话本!
她再度紧张地扭过头,这回不敢伸手去抢,只敢紧张地盯着身旁郎君道:“赵先生,把书还我!”
赵明霁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车上无趣,路途又遥,你既不看,允我稍作解乏。”
“不行!”她毫不犹豫。随后又觉得自己语气过分僵硬了些,又软了语气补充道:“这本书是姑娘家看的,不适合你看。”
她的眼睛像小鹿,巴巴地盯着他,水汪汪一片。
赵明霁扬起眉看了看她,倏尔笑道:“我正是想看看宁宁平时看什么。”
“《静瓶春》?瞧上去是普通的话本子罢了。莫非是《西厢》一类?”他端详着名字道。
方才他打开了一页,不过是普通的小姐公子男女情爱罢了。
她竟这样紧张,真是小孩子。
《西厢》虽于世人眼中大胆了些,在他瞧来,倒并不落俗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颜若宁觉得自己的脸大概已经和关公差不多,红得描了彩一般。
什么《西厢》……这可比《西厢》劲爆多了……
她是前世嫁了人,见了烧火图才知道那种事。
虽然没有体验过,倒已经很是了解。
后来见了还有这等书,不免心生好奇,寻了瞧。
与普通的话本子相比,这等书措辞更加大胆,除了那种事之外,有些情节激荡处,比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竟好上许多。
大约许多事被世事不容,因此市面上的话本子都不敢写,皆是伟岸光正。
她冷眼在侯府看了许多事,再看市面上的话本子只觉得可笑。那些话本子爱写宫闱高门,爱写两情相悦,可高门大户哪有那么多伟岸光正兄友弟恭,所谓贵族,皆是腌臜。
就比如她那个夫君康平侯府小侯爷,曾经直直白白对她说:“我就算落魄,到底是未来侯爷,往那里一站,有的是女子扑向我。你以为我非得哄着你,与你培养夫妻感情,举案齐眉?你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张腿。”
高门大户自然都是那样。
诱惑过多,欲望便成了理所当然,感情都是奢谈。
若不是她有阿霁,知道爱意的模样,只怕重回一世,她是要心冷似冰,情愿出家为尼。
思绪翻涌间,耳边传来翻页声。
颜若宁:“……!”
“阿霁,你快还给我!”
赵明霁已经看到第二页,声音有些暗哑,抬起头茫然看向她:“哥哥与……自己妹妹?”
颜若宁:“……”
最后,赵明霁冷着脸收了她的书,在下车后,黑着脸对着白珠道:“去把你家小姐看的书全给我送来。”
白珠一脸迷惑看向颜若宁。
颜若宁两手捂住脸,谁也不瞧。
想寻个缝钻进去。
她再也不想见到阿霁了。
作者有话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西厢记
第22章
◎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闾左坊。
“颜姐姐, 你怎么这几日这样……”小五挠了挠头,一时没想出词汇来。
“大家闺秀,名门淑女。”阿天轻飘飘路过。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
颜若宁端坐在桌旁, 保持微笑:“我不是向来如此吗?”
“小云朵,你说是不是?”
小云朵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 食指点在腮边:“不是啊……”
颜若宁额角跳了跳。
“从前颜姐姐总是坐在门槛上。”小云朵的声音奶声奶气。
“从前颜姐姐还喜欢跑来跑去, 如今都是小步挪了!”小五也补充道。
“从前这个女人还喜欢盯着赵先生不眨眼, 如今还会低头害羞了。”阿天再度飘过。
颜若宁:“……!”
“我悔过自新了!”
“我重新做人了!”
颜若宁握住拳,对着赵明霁信誓旦旦:“赵先生你信我!”
“哦。”赵明霁淡淡瞥她一眼,耳尖却悄悄泛红,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你是说你再也不会看……”
“我再也不会了!”不会再在马车里看被发现了。
赵明霁轻哼一声, 见她涨红了脸眼巴巴看着他,这几日确实态度又十分端正,觉得自己果然严厉了些,不由解释道:“你年岁尚小,看那些实在……等你成婚嫁人,自然无人约束你。”
“但我觉得你还会约束我的。”颜若宁才不相信, 阿霁从前连亲她一下都不肯, 古古板板的,指不准以后还要约束她。
何况——她想了想马车上的手感。
可能阿霁会比不上话本子里。
“到时候我也不看嘛,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他道。
赵明霁眼神中闪过茫然。
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她这番话隐藏的含义。
她想的成婚嫁人是与他。
他眸色沉了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收了契约书,没有再提那些话, 他也没再提。
于他而言, 提不提都无所谓, 他已经做了决定。
于她而言呢?
他不知道。
其实不必多想,她愿意嫁给他,已是他之渴求。
爱意这种东西,从前他在乎,所以将她弄丢了。
如今……他可以不需要。
“走吧,今日还要去见何二郎。”他道。
“好。”颜若宁与小孩子们道别,与他一同沿着闾左坊的街道往外走去。
此时日光已盛,颜若宁走在他身旁,心中有些雀跃。
她是故意那样说的。
说起成婚后的事,将她和阿霁圈在一处,理所当然的模样。
阿霁没有否认。
这是不是再一次说明,阿霁的态度开始转变?
前途漫漫,多是泥泞,道路两旁有许多尖锐的令人不安的目光。
可他在她身旁,高高的身影将她罩住。
她弯起眼看向阿霁:“阿霁——”
忽然,一个穿着破烂的乞儿蓦地朝他们冲过来,速度又快又横,像头惊兽一般,眼看就要撞到颜若宁。
赵明霁以身拦在前,伸手一抓,掰住他的手臂往下折,看他痛苦不堪,这才冷冰冰松开手。
“你骨折了,去安氏医馆报我的名字治伤。”
“不就是你把我弄骨折的吗!除了治伤!还得赔偿!”那小子满脸污垢,眼睛却明亮似星,挑衅地邪笑道。
这时,后面追来了一群人:“九黍,你大爷!给老子站住!”
原来他就是九黍。颜若宁好奇又厌恶地瞥他一眼。
那乞儿闻言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
那群人似风一样从他们身边奔过去。
赵明霁蹙了蹙眉,淡漠看着那群人走的方向:“你瞧,闾左坊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孩子们便是虾米。”
“他肯定会被打得很惨。”颜若宁心有戚戚。
赵明霁依旧看着远处,闻言偏头看她,声音有几分温柔:“我要去管一管这桩闲事,你在马车上等我。”
“毕竟,他是我教的第一个孩子,”
颜若宁怔了怔,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唤道:“你把他带回来,坐马车去安氏医馆更好。”
赵明霁回过头,青衫被风吹起,眸色染满金色阳光:“好。”
颜若宁在马车上等了不久,赵明霁便带着满身是血的九黍回来了。
“你下来,我将他弄到车上。都是血。”赵明霁道。
颜若宁赶紧跳下车,看着他把九黍近乎粗暴地弄上马车。
“嘶——姓赵的,你轻点儿!”
“你死不了。”
对他,赵明霁似乎格外冰冷。
好容易弄好,他的青衫上也一身血。
颜若宁赶紧上前左瞧瞧右瞧瞧:“你哪里受伤了?”
说完她有点懊恼。
这种话问了也白问,小伤小痛阿霁不会告诉她,重伤……重伤人已经晕过去了。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俊朗的郎君脸上染了些血迹,添上了几抹侠气:“打人的时候费了些手,出了点血。”
“噢。”颜若宁眨巴眨巴眼,掏出自己的帕子,又不知所措地巴巴望着他:“可我不会包扎……”
赵明霁低低笑起来:“我也不会怎么办?”
见颜若宁迷惑,他道:“我都是去找安行舟。”
颜若宁:“……”
“那我凑合着给你包,你不许嫌弃。”她低头小心翼翼给他擦起伤口的泥泞。
“嗯,不嫌弃。”他看着她,唇角微弯。
一边包扎,她一边想起一件事:“你经常打架?”
她原以为他会是掏银子解决呢!
“……不经常。”只是在闾左坊想要不被人欺负,除了足够的银两,足够的护卫,必要的武力是必须的。
当他武力足够时,护卫也便不需要了。
“所以,你会……像大侠一样的武功?”颜若宁又跳到另一个话题,眼睛亮晶晶。
赵明霁还没回答,车厢里传来一声嗤笑。
颜若宁对九黍与赵明霁的恩怨有许多疑问,此刻却只想再给他补上一拳:“尊师重道懂不懂?”
安氏医馆下了马车后,赵明霁叫了人来抬九黍。
安行舟看到来人时毫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对旁边的小徒弟道:“抬进去,先清理创伤。”
“安大夫,我们又见面了。”颜若宁笑眯眯道。
“颜大小姐,你怎么还在跟着他?”安行舟痛心疾首。
颜若宁脸刷得红了,什……什么叫跟着他。
“安行舟。”赵明霁出言警告道。
“怎么啦?我说得没错啊,你瞧瞧,一个姑娘家,每日跟着你跑去闾左坊那种地方,万一出事怎么办?你不心疼,有人心疼呢。”安行舟摸了摸下巴,朝颜若宁飞眉。
赵明霁目无表情看着安行舟:“易市明日会到一批货,有你想要的银霜天兰。”
安行舟眼睛一亮:“果真?”
赵明霁瞥他一眼,淡道:“可惜要价千金,你买不起。”
安行舟顿时握住赵明霁的肩,热泪盈眶:“明霁,你我风雨同舟,情比金坚……”
赵明霁漠然举起手:“我手伤了。”
“我这就给你治!嘶——这是谁包扎的伤口,这么丑?你自己不是会……”
“治?”赵明霁打断了他的话。
安行舟给赵明霁包扎伤口时,颜若宁站在一旁,偷偷用眼睛瞄了又瞄。
她刚才可都听到了!
安大夫说她包扎的伤口很丑!
她自然要偷偷学一下。
“你瞧,你这个伤口呢,也没有大碍,清洗干净,涂了药膏,拿纱布裹上四圈,再这样结好就是。只是纱布一定要绷紧些,伤口才不会再出血。”
颜若宁探头探脑,在心里记住。
“若是没有纱布……”
安行舟话说了一半又停住,颜若宁不由急道:“若是没有纱布怎么样呢?”
只听安行舟噗嗤一声笑,一双眼直往赵明霁看去。
赵明霁冷冷提醒他:“一千金。”
安行舟:“……”
“若是没有纱布,绢帕也可以,衣裙上扯些棉布条也可以。”他老实回答完。
颜若宁记住,冲赵明霁弯了弯眼。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薄唇轻启,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问。
他们还要去见何二郎,再次看看那宅院,因此没有再查看九黍的伤势,便起身告辞。
赵明霁驾车,颜若宁看了他半晌,沮丧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