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呆道:“小姐,你见了一面,竟然就能这般笃定?”
颜若宁弯起嘴唇,笑得有些苦涩:“因为——他是阿霁啊。”
他是她豆蔻年华最好的回忆,是她青春年少时最爱慕的少年郎,是她曾想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也是她三年来午夜梦回时连梦都不敢梦到的人。
轰隆隆——
天边滚起惊雷。
一道闪电划过。
大雨倾盆而至。
那时仿佛也是要下雨的阴沉沉的午后。
她很生气,她都忘了为什么生气,或许只是想等他哄。
他却说:“颜若宁,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任性让我哄你。”
那是他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置疑问她:“你果真爱我么?你了解我么?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是一颗糖一个玩具,还是能哄着你高兴的仆人?”
他头一次说这样凶的话。
她被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头堵了又堵,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喜欢她了。
她忍着泪骄傲地摘下头上的金雀合钿钗,丢到他怀里。
她还记得那支钗被甩到他胸膛,又被撞到地上,两股的金钗跌开,金雀被撆成两半。
“那就算了!”
其实话说出口便开始后悔。
这样的话是不是过分了些?她应该道歉吗?
她欲言又止,他却不知道哄她,还在问:“当真?”仿佛若她果真说出肯定的回答,他便会掉头就走。
她怎么允许被他丢下。
要走,也是她先走。
她转身而去。
后来。
她赠他的玉佩被退回了门房。
她定了亲。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见过一次,在她出嫁那日,他来赠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他还问她是不是不爱他,分明不爱的那个人是他。
她在他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骄傲。她高嫁了侯府,没有嫁给他,她的姻缘也是最好的。
偏偏时隔三年,她让他看到了她这样狼狈。
连骄傲都没有了。
雨越下越急,偏偏无处避雨,像极了如今狼狈的她,无一处遮风挡雨之地。
总归会淋湿,不如就这样往前走。
她这样对白珠说,在大雨倾盆中,看着前面的青石板路被豆大的水珠溅成了雾。
忽然,头顶雨停。
不是雨停,是一方白色略泛黄的油纸伞,上面画着水墨山水画,在雨下仿佛会发光。
“怎么都二十了还喜欢淋雨踩水?”低沉悦耳的声音泛着无奈的笑意。
泪水忽然注满了眼眶,眼看就要盛不住。
“那你怎么都二十二了,还不会撑伞。”他将伞全遮在她头顶,自己淋了个透。
真是笨蛋。本来她就湿透了,还需要什么伞。
“我想我很会撑伞。”
他在雨中,眼眸浅笑,一如从前。
头上有水珠往下落,如果哭的话,应当不会被人发现吧。
只落一滴泪,就好。
盛不住了呀。
他忽然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有人来了,去我的马车上。”
那双大掌温热有力,却又克制温柔,长指如玉竹,轻松扣住她的手腕。
仿若海风拂过。
他的马车不是从前她在江州看到的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而是轩敞阔亮的两驾马车,以最好的桐木打造。
车厢内十分简约,只有一张坐榻,一方小几。都是由最好的黑檀木制成。
他取过一条披毯递给白珠,解释道:“我如今是颜伯父一案的主审官,若被人知晓我与你们有旧,我便得避嫌,不能做主审官了。”
颜若宁浑身湿透,冰冷无比,裹住了毯子才稍稍觉得回暖。待思绪收了回来,她才留意到,柔软的披毯上有一股冷杉木香,极淡,若即若离。
这是阿霁用过的披毯。
她脸蓦地一红,用手捏了捏披毯,强行将思绪掰了回来。
现下救爹娘最重要。
“爹娘是被人陷害的。”她抬起头,神情急切,水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湿发蜿蜒在脸侧,映出苍白小脸。
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递给她:“卷宗我已经仔细看过,那些来往信件我也比对过,确实是颜伯伯的笔迹。”
她接过茶,手指无意碰到他的手背。她连忙收回手。
赵明霁蹙了蹙眉:“手指怎么这么凉。”
颜若宁摩挲着茶杯,凝起眉道:“爹爹不会骗我的。他一心只想赚钱,让我们一家生活安逸。又如何会做通倭这样的事?对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正是如此。”赵明霁垂了垂眸,眼神落在那只茶杯上,见水下去些,又添上了热茶。
“谁会模仿颜伯伯的笔迹?”
颜若宁想了半晌,摇摇头:“说实话,我爹爹不是个文人,字迹一般,平日账簿也不需要他记,他怕是许久没有亲自动笔写过书信了……”她忽然眼睛微睁,颤了颤,急切地扭头看向赵明霁:“我可以看看那些信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颜若宁红了红脸,略有些沮丧道:“我知道这个要求过分了。我只是想起——”
“宁宁。”
他唤她的名时第二个字总是轻上几分,缠绵又温柔。
她忍不住望向他的眼底。
“我是在想,我们应该约在哪里见。”
一缕湿发垂落在眼尾,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抚开。
“去我的书房好么?”
“在外面,总是怕有眼睛盯着。”
她茫然道:“你在京都也有房子?”
他低声笑起来:“嗯。有一处,不大。”
颜若宁在那处“不大”的宅邸穿来穿去时,只觉得无语望天。
这都比她在江州的住宅还要大了好吗?
再想想京都地价。
她忽然有些担忧,委婉问领路的管事:“你家公子平日收礼收得多么?”
管事想了想:“挺多的。”御赐的,老爷非要塞给公子的,都足够装满仓库。以及那些试图巴结公子的,公子高兴就留下一两样,也已经装满了一个仓库。
颜若宁深吸一口气。
绕过漫长的连廊,她终于进了书房。
一个小奴婢见有人进了书房,不由好奇问管事道:“公子不是不让任何人进书房么?洒扫都不行,怎么今日竟让客人进去了?”
管事瞥她一眼:“谨言慎行。”
前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待她来阳光明媚。雨后初霁,万物经过洗涤,从泥土中溢出芬香。她在曲折的回廊中穿行,有一种朦胧的宿命感。
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如同穿越了时空。
门内是她的青春年少,她的少女旖思。
正对门是一张半旧的书桌,书桌的角被磨掉。从前他读书时她爱在旁边睡觉,迷迷糊糊撞上一回后便他为她把书桌角打磨钝。
书桌旁放了画缸,里面许多画卷,画的内容是什么,这个念头令她不敢深想。
博古架,壁画,满墙的书架,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摆在墙角的花。
从前她嫌他的书房素净,总要给他添上许多花。
她蓦地不敢踏入房门。
仿佛进去了,就会将从前装好的刺,满身的骄傲逐一打破。
不是不爱了么?
不是那样决绝地退信么?
不是祝她遂心如意么?
换了时空地点,还留有这样一间书房做什么?
从前她总去的,与他消磨时间的书房。
他在书桌后伏案提字,听闻动静抬起头,如玉的面庞从容静谧,一双眼望向她,宛如从前。
“宁宁。”
她会怎么做?从前她会像一团火焰,笑得愉悦,理所当然地走进去,还得抱怨:“阿霁,你又让我来找你!”
“不想进来么?”他声音平静,嘴角含笑。
颜若宁怔然看去,却仿佛在他眼底看见破碎不安,一纵即逝。
“这里是颜伯父的信。”
她收起神思,走了进去,接过他手中的信瞧了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你瞧这些字的偏旁,水都是三点。”
“我爹爹是个俗人,讲求迷信,避讳最深。他名字有海,自觉生意兴隆与水有关,写字时水便只写两点,从来不写三点。”
她心中一块悬石落了地:“这些信不是爹爹写的。”
赵明霁颔首:“用以比对的资料有,这点不难。只是这种大案,孤证难立。若说有人栽赃,必须寻出栽赃人,不能轻易结案。颜伯父就算出于保护的目的,也不能出狱。”
颜若宁想起那牢狱的环境,犹豫一瞬,点了点头。能从案中翻身已经是万幸。
她长吁一口气,嘴角弯起许多时日来第一次纯粹的笑:“阿霁,谢谢你。”
他看她良久,轻哂一笑,转头去了书架取书。
那书架上一排都是古籍。
颜若宁想起他的住宅,以及管事说的话,忍不住跟了上去,犹豫道:“阿霁……”
他侧头挑眉看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
她压住心跳,委婉劝道:“阿霁身居高位,行事若不妥当,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他服紫,自然是高官。
赵明霁沉吟道:“颜伯父的事,我插手也不算不妥。”纵然他有私心,但江南首富牵扯通倭大案,本就是引朝野震惊的大事。他请命主审,理所应当。
颜若宁微涨红了脸,略有些焦色:“我是说……”
她抿了抿嘴。她实在替他担忧,忍不住脱口而出:“阿霁中了状元当了大官,怎么能贪人家的礼呢?那些钱财不过身外物,你收了这么多礼,住了这样大的宅子,日后被人拿住把柄攻讦怎么办?”
赵明霁怔了怔,看向她薄红的脸,忽地低笑起来,俊朗的眉眼都舒展开:“宁宁这是在担心我?”
颜若宁气急:“我自然担心,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两人一时都怔住。
颜若宁慌张地退后一步:“我是说……”
面前如玉般沉稳的郎君忽然上前,握住了她手腕,目光如有烈焰,说话时气息都有些起伏,却毫不退让:“我要是出事,你怎么办?”
身后便是书架,颜若宁避退不得,偏过头掩住涨红的脸:“我说错话了。”
冷杉木香无限逼近,空气中都缭绕了热气,他微微偏头,离她的面庞只有一拳,深深看向她的眼底:“是哪一句说错了?”
颜若宁心如鼓擂,却避无可避,看着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脸,仓皇如鹿。
“是担心我说错了?”
“还是,谢谢我的话说错了?”
她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眸底深了深。
“还是,不要我那句话说错了?”
第2章
◎心仪(修)◎
她仓皇离开时,依旧觉得空气稀薄,不能呼吸。
他疯了。
她已经嫁人了。
她也疯了。
她竟果真有一瞬间因他动念想和离。
他爱她是不是。
他那样问,那样几乎要吻上来。
他原来还在爱她。
在马车上连喝了三杯凉茶,她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与他根本不可能。
她和离不了,嫁进侯府便不能和离。
况且就算和离,她如今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少女,而他却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
知道他还爱她,除了让心底被悔意包裹得不能呼吸,什么用都没有。
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至少,当年少女的痛苦得到了圆满,只剩遗憾,密密麻麻,永远回不去的遗憾。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如果当时别那么骄傲,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遗憾?
她微阖了眼,眼角挂起一滴泪。
她刚回院子,一个低冷的男声便响起。
“你去哪儿了?”
是谢琦山。
颜若宁瞧都不瞧他,径自走向梳妆台,歇下钗环:“我去救我父母!总要有人救他们!”
他走到她身旁,身上一股脂粉味挥之不去:“我答应你了我会救。”
颜若宁厌恶地皱皱眉,讽刺道:“在女人床榻上,在梦里去救么?等你去救,恐怕我爹娘早就被判了死刑!”
“我那是——”他倏尔闭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拎起来,“所以你去爬人家的床,求人家救你?”
“你在浑说什么?!”颜若宁怒不可揭,一巴掌扇上去,“谢琦山你要不要脸,你喜欢带绿帽子,别安在我头上!”
“我不要脸?”他容貌本是英俊至极,这一刻整个面容却都扭曲起来,“你今日去了哪里,进了谁家的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是谁?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和他旧情复燃,你心里爽不爽?怎么?上赶着当他情妇,你真是很要脸!”
颜若宁不可置信地浑身战栗起来,她睁大眼,怒极反笑:“谢琦山,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去那档子破事?”
他将她往地上一推,又居高临下地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只是如今,瞧瞧你这模样,残花败柳,恐怕连给人当外室的资格都没有?”
“攀上门下侍郎又如何?老子一日不放你,你一日就只能当她情妇!”
“谢琦山你恶不恶心!你滚蛋!”
“怎么?他不恶心?你在我面前装贞洁烈女,不肯与我同房,上杆着爬人家床,是他床上功夫比我好?”
他将她压在冰凉的地上,一手摁着她,一手就要扯她的衣服。
颜若宁惊恐之极,手脚乱蹬,眼见他凑近,一口用力咬上他的脸。
“你个疯妇!”
他用力推开她,捂住流血的脸,拂袖而去。
室内花瓶碎了一地,案几横倒。
颜若宁衣衫散乱,躺在冰冷阴湿的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在房中呆了一整日。
白珠劝她出门散散心:“听闻御街又开了新铺子。小姐,好歹散散去,你近日为老爷夫人的事忧思不断,下回再见老爷夫人,该惹他们担心了。”
正好她也不愿待在侯府,点了点头,拿脂粉盖住哭肿了的眼睛,与白珠出了门。
御街繁华依旧。她初来京都时,曾为这满街繁华着迷,那时她心中空空,只有珠翠衣裳能打动她心。只是如今,繁华仿佛也落了寂寥,看得她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