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现在才发现,她对阿霁的了解浅显又微末。
她不知道他文成武就,武艺亦超绝。
她也不知道他在闾左坊有这样的恩怨,有方行舟这样可以玩笑的朋友。
她知道他在书院,却不知他在书院的生活如何,与先生和同窗的关系如何。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他家在抚州,家人在世,这是她上辈子到了最后才知道的事。
为什么家人在,他却不回家?
只是因为求学吗?
可他就连过年都不回。
“你想问九黍?”
他驾着车,随意又闲散地靠着车厢,轻拉缰绳,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摇摇头:“定然是他不好。”
赵明霁唇角勾了勾:“也不是,我当时年龄也小,自然有许多做得欠妥的事。”
“那时你多大?”
赵明霁想了想:“十五岁。”
十五岁,他去闾左坊已经有四年。
而她的十五岁在干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
她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便期待十六岁及笄。
每一天醒来都要想自己的簪子选什么模样。
六根金簪,每一个该用什么样式,镶嵌什么宝石,雕琢什么花纹。
哪家的匠人能做出最繁复好看的花样。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烦恼。
她还记得她要阿霁给她送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簪。
可那年阿霁开始出入闾左坊,救了一个孩子,教他识字,又被他伤心。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鼻子有些发酸。
赵明霁偏头看她,看着那长长的微上翘的浓密的睫羽,轻声道:“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第23章
◎临仙楼◎
“宅院可以买, 不过,你得先据实以告。”
临仙楼顶楼,四面轩窗, 江水一色,一览无余。
赵明霁的手指修长如玉, 捻起上好的青花瓷杯。
青花瓷白如玉, 明如镜, 触之莹润如玉。
在他手心,与他相得益彰。
矜贵优雅。
何二郎还沉浸在踏入临仙楼顶楼的震惊中,四下环望, 心中震撼, 直到富伊提醒他,他才恍然回神, 下意识猛灌了自己一口茶。
上好的狮峰龙井,被他一口牛饮下。
临仙楼是九州无双的名楼,临江瞰水,见波涛万里。
但寻常人都只能在一、二两层。
如他家、颜家,这般江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根本不可能来顶楼用餐。
他环顾四周, 偌大的顶楼只有这一间房, 地面满铺如墨玉般光润的太湖砖。
进门是一扇花鸟苏绣屏风。绕过屏风,轩敞开阔的房间正中是四方桌。
黑檀木镶白象牙四方桌厚重古朴, 一瞧便价值不菲,上面铺了暗绿色蝙蝠葫芦纹镶金边食布,食布边缘垂下丝绦, 绵密垂顺。
不远处有同样黑檀木制成的四方书桌上放着一柄玉如意, 另有文房四宝。
博古架的珍器与墙上的真迹字画自不必表。
这一间轩落, 处处彰显华贵。
据说整个江州只有鹿鸣书院的谢冕老先生可以来此处赏江景,品佳肴。
普通人,就算是曾为太师的山长也不可以无邀而来。
无关官职。
这里是顶级士族的保留地,天然与芸芸众生划开界限。
顶级士族,只有那么几家。
王、谢、赵……
他瞳孔猛地缩了缩,额间微微沁汗。
亏他还夸言与临仙楼老板相熟,领了他们来此。
谁料那位赵公子与掌柜说了句话,掌柜竟带他们上了顶楼。
屏住呼吸,何南生双手放在膝上,老实端正,一句都不敢隐瞒:“这处宅院虽然放在公中,实际上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可是我父亲偏疼我大哥,打起了这处宅院的主意,想卖了这处宅子,让我大哥去京都置地。
他母亲是继室,大哥是何家老爷第一任妻子所出。
颜若宁好奇道:“何老爷生意做得也不小,怎么会连区区二十金都要到卖宅子的地步?”
何南生笑了笑:“宁宁……”
倏尔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压迫而来。
赵明霁浅浅瞥了他一眼。
何南生打了个哆嗦,立刻改口:“颜小姐。”
“颜小姐,这话说出来,便是商业机密。你说与你父亲听,他是要趁机要了我们何家的命的。”
颜若宁笑起来:“你这样说,不就已经说出来了么?”
分明是他想要颜家要了他父亲的命,毁了他的生意事业。
何南生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
“总之,我父亲想要拿我的宅子给大哥,我便赶在他之前卖掉,二十金,低无再低。”
“你们放心,契约底细都在我手上,那毕竟是我母亲的宅子。等卖出了,他想闹也没办法闹。”
“何况——”他偷偷打量了对面的白衣郎君一眼,“他恐怕也不敢闹。”
“那你可是要被你父亲打死了。”颜若宁道。
这样不孝的事做出来,只怕父子关系尽断。
何南生哼笑一声,目露不屑,没有说话。
“我记得小时候你父亲待你仿佛还不错。有一回给你买了青玉鸠车,你拿在巷子里玩,好生威风呢。”颜若宁回忆道。
她放在桌下的手忽然被捏住。
温热的手掌大而坚实。
颜若宁一呆,满脸通红地望去。
只见赵明霁神态自若,瞥了她一眼,偏头凑近她耳畔,清清淡淡道:“伤口有些疼,借我托一托。”
冷香气缭绕,喷洒在她的耳廓处,分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偏偏他又正经无比,仿若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正常的,托一托。
因为他手上有伤口嘛,空悬着手必然很是不舒适,托一托而已。
颜若宁努力禁止自己心跳得过快,端正淑雅地含蓄地点了点头:“哦。”
何二郎显然不欲在他父亲的问题上多说,转回了宅院的问题:“总之,二十金。江州再买不到这样便宜这样好的房子了。”
赵明霁瞧瞧颜若宁,意思是可以买。
颜若宁拍板:“好。”
富伊在场,颜若宁早已把钱备好,很快签了契约。
富伊笑嘻嘻收起佣金:“颜小姐,我去衙门过完了手续就给您将地契送来,只是中间有一趟还得您去按个手印。”
颜若宁颔首。这些琐碎的事她也没有耐心自己跑。
“饿了么?”
已近中午,赵明霁放在她手中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抬眸问她。
“饿了。”颜若宁点点头,弯眼笑起来:“我们吃刀鱼吧!今日我请!”
赵明霁另一只手的手肘搭在椅背上,闻言也低低笑起来:“你出了大钱买了宅院修善堂,小钱我来出,今日我请。”
顿了顿,他又看向她的眼睛:“下回你再请。”
赵明霁抬眼一瞥富伊。
富伊从善如流去叫临仙楼小二来。
颜若宁忽然发现:“你对李婶蛮好,但实际上很会使唤人呢!”
白珠默默立在一旁泪流满面。
小姐才发现吗?!
不仅会使唤人,还很会凶人呢!
每次小姐做了错事,承受压力的都是她!
赵公子只需瞥一眼,便比夫人还可怕数百倍!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锦缎长袍礼仪得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容恰好地向所有人微弓腰颔首,周到仿若如沐春风。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明霁身上,恭敬地半垂眸问道:“几位想吃点什么?”
赵明霁看她:“我第一次来,你想吃什么?”
“刀鱼!”颜若宁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下次我请你时再吃。”
太贵了。
阿霁一人独居在此,大约与父母关系不好,又要资助闾左坊的孩子,还要在书院读书买笔墨纸砚。虽然他似乎也有些钱,到底不比她,不能乱花。
赵明霁从善如流:“好。”
他抬起眸道:“烦请介绍一下菜肴。”
那人微微一笑,他耳聪目明,立刻知道今日的贵客其实是这位大小姐,于是目光转向了她,笑得彬彬有礼:“
“小店特色以鱼为主,今日有一道鸳鸯炸肚,只取江鳜鱼腹最鲜嫩的一点鱼肚,以武夷高山茶油炸之,清爽不腻,酥脆可口。或可一尝。”
“还有一道螃蟹清羹,蟹是潘通湖去岁最肥美的大闸蟹,只取最细腻的一点蟹膏,研磨成蟹粉,存在冰窖之中。鸡则是鹿鸣山脚庄户人家专门养的山地鸡,在山中散养,以粳米为食,肉质鲜嫩,熬成高汤。佐以滇南运来的姬松茸、笋丝,清新鲜甜。亦可一试。”
“这两道菜是主菜,推荐小姐一定要试试。”
他描述得过于美味,颜若宁都忍不住馋得吞了吞口水。她很快意识到:“怎么我从前来你们这儿吃,没有听说过这两道菜呢?”
她是女子,到底来酒楼次数少,并不知道临仙楼的规矩。
那人微微一笑,抱歉道:“看来是我们失职。”
他没告诉她那两道菜只有顶楼的客人才能吃到。
颜若宁向来心宽,也不计较这些,很快点完了菜。
冷盘是一道喜鹊登梅、一道蝴蝶暇卷,羹是螃蟹清羹,主菜则是鸳鸯炸肚、荔枝白腰子、玉笋蕨菜 ,另并一道杏仁豆腐作点心。
“小姐要喝点酒么?小店特色是失传已久的汉庭名酒兰生酒。”
颜若宁两眼亮晶晶。
“此酒太烈。”赵明霁否决道。
“还有浙东蓬莱春酒,是户江桥东魏家的酒,蠕绿与翠涛都有。”
这个颜若宁知道,她爹爹去江南那边行商,曾经带回来过。
据说,很贵。
一瓶抵她一件首饰。
“算了算了,大白日的,不想喝酒。”
颜若宁捧起茶盏,眼珠骨碌碌转:“喝茶就好。”
她捧茶盏时两手并用,手便从赵明霁手中抽了出来。
等喝了茶,却又自然地放了回去,放在他掌心底下,将他的手托起。
怎么会这么可爱。
又笨又可爱。
赵明霁看着她方才沾了水汽娇艳欲滴的红唇,眸色有些深,一瞥便挪开,对那人说道:“蔷薇露。”
依旧清贵俊雅。
菜一样样端上来。
富伊看得瞠目结舌,竭力保持淡然。
只说顶楼传菜的小二,各个端正有仪,比他更像是客人。门口候了六个小二,一个专司倒酒,一个专司传菜,另外四个都侯在门口,随时听诏。
这还不包括被颜若宁否决的歌女与琴姬。
颜若宁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家富裕,毕竟是商户,家中没有许多讲究。
侯府讲究多,奴婢礼仪却远不如这里这几个小二。
显然他们经过极其正规的训导。
她忧心忡忡。
“怎么了?”赵明霁忽然靠近她,偏头低声问道。
她蹙起眉,手中举着蔷薇露。
蔷薇露馨香浓郁,色如蔷薇,宛若春色。
这样的地方与上回何二郎带她来的那间包厢看上去简直不像同一家酒楼。
这样的地方……
一定很贵!
阿霁第一回 来,自然不知道这里格外贵一些,因此选了顶楼。
她既怕他没钱付账,又怕伤了他的自尊。
好难。
她忧伤喝了一口酒。
满齿芬芳。
比她往日喝的蔷薇露更胜一筹。
此地虽然贵,但是菜式的确好吃。
不仅好吃,还很好看。
色香味俱全,令她见识了何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时下流行家养厨子,有钱的人家厨子既多又好,她家也是如此。
六个能做酒楼大师傅的主厨,八个帮厨,各有擅长,各地口味手到擒来,已经很是精细。
康平侯府便没有她家精细,厨子也多,能做大师傅的主厨却只有两个而已。
可颜家饮食仍然没有精致美味到如此地步。
这样的程度不仅需要大主厨,还需要足够好的食材。
食材往往比主厨更贵。
也不知怎么样的人家能做到日日用这样的食材。
大约也就酒楼了吧。
她一边吃一边想。
她用餐小口小口,速度却一点都不慢,每将一口吃进嘴中,眼睛就会弯上一回,显是十分满足。吃着吃着,还会小声发出喟叹,头也会微微摇晃起来,仿佛吃到了人间至味。
活泼而欢快,没有刻板的吃饭礼仪,不够文雅娴静,却能使人看着便食欲大开,觉得饮食亦是件美食。
她吃得正欢,一眼瞥到赵明霁在看她。
他不好好吃他的东西,看她做什么!
她的脸蓦地烧起来,动作也慢下来。
擦了擦嘴,她故作淡定问道:“赵先生,你怎么不吃炸鱼肚?”
“前日吃了鱼。”他看着她,回答得漫不经心,那只搭在她掌心的手,热意翻涌。
“哦……”颜若宁脸依旧有些烧,又觉得手心温度实在是过高。故作镇定点点头,正准备继续吃。
忽又想起什么,她又抬头补了一句:“为什么你一周只吃一次鱼?”
“怎么想起问。”他放下手中筷箸,慢条斯理看向她。
从前她都不会问,知道便罢了。
她不是好奇心重的人。
起码,对他不是。
“你不想说就算啦。”
颜若宁眨了眨眼,耳尖微微有些红。
就算她觉察到阿霁对她态度转变,也会怕把她的心意直白告诉他。
总归要循序渐进。
吃饭中,她又问何二郎道:“你拿了钱要去哪里?”他这样做等于与他父亲撕破脸,就算不入仕对于孝道没有那样看重,到底会被人指着脊椎骂。
赵明霁瞥了瞥自己空着的左手。
她的右手要用来拿筷箸。
有点燥意,手心想要握住什么。
何二郎笑了笑:“去海外。”
颜若宁瞪大了眼,直直看着他:“去海外?!”
赵明霁也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
何二郎点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我要下南洋做生意,安家立业,成为巨富。不必倚靠祖业,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