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桐烟徽墨, 精致的宣州紫毫,一瞧就不是富伊准备。
赵明霁抬起眼看颜若宁一眼, 眼底是笑意。
颜若宁脸红了红,清咳一声,别过眼, 手却悄悄牵住他的手指:“不许说。”
屋外的雨越发大, 雨水砸在屋檐上, 就像砸在人心上一般,仿佛能将坚硬的瓦砾砸穿。
他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上还有些潮湿,是方才淋了雨的缘故。握住她的手,带去湿意,又被蒸腾成热气飘散。
墨还是一整块。
富伊当着媒人,今晚身份最贵重,不能叫他磨墨。
也没有叫她的丫鬟替郎君研墨的道理。
而她……手还被牵着呢!
“颜若安,你来研磨!”颜若宁颐指气使。
颜若安幽幽瞥了眼自己姐,刚想说不,就看见她拿口型小声比划“诗集”。
颜若安:“……”
还威胁他?
“我不研磨,姐夫也会给我刊行诗集。”还是崇文堂。
他从善如流。
颜若宁一噎,脸烧得飞起:“……”
他改口是不是太快了点!
颜若安觑着她,鄙夷地啧了声。
颜若宁莫名其妙听懂了他在啧什么。
天要下雨,姐要嫁人,拦不住,不如享受。
颜若宁:“……”他倒是很会提前享受。
赵明霁低声笑起来:“我自己来。”
“哦。”她红了红脸要松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要怎么研墨。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手腕,让袖缘滑上,露出半截皓腕。随即捏住小茶盏,探身自窗沿接了少许无根天水,倒了两滴在砚台中。
一边倒,他一边侧脸看她,轮廓在阴影下如青山一般:“今夜这场雨正好。”
她心烧得噼里啪啦,觑向桌子那方如云烟凝成的墨。
修长的手指从容地捏住墨条,如半打开的一把玉骨扇,端在砚台上方,手腕轻压,露出腕骨,在空气中雍容地轻移,碾出一方水墨。
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她,滚烫。
优雅,又滚烫。
颜若宁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话本子里一些形容。
比如那只研墨的手,捏住的不是墨条,砚台也不是砚台……
“姐,你是不是发烧了,脸红成这样?”颜若安突然道。
赵明霁也停下来,蹙眉看向她。
颜若宁:“……我就是……紧张,紧张,懂吗?你快点写。”她推了推赵明霁,若无其事。
以后再也不看那些话本子了!
脑子里冒出来些什么玩意儿!
她缓了缓烧得通红的脸色,又看过去。
赵明霁正在提笔写字。
他的字很是漂亮,风骨劲韵,落在合婚庚帖上焕然夺目,仿若庚帖有了灵魂。
“这就是值百金的字啊。”颜若宁感叹道。
从前她自然瞧过阿霁写字,可是她那会儿又不知道他字值百金那么多。
如今再瞧,每个字简直都在闪闪发光。
尤其是,还是在写合婚庚帖。
“我觉得这些字,起码值千金!一个字!一千金!”她眼睛亮晶晶,“以后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把庚帖卖掉,肯定能卖一大笔钱!”
“宁宁。”赵明霁突然停了笔,看着她,表情冷峻,“不许瞎说。”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眨眨眼,话是脱口而出,她忍不住又道:“那我脾气不好,要是又与你吵架,说不要你了怎么办?”
“你会不会又退回信物,不要我了呀?”
话赶话说出来,说完了她才微微一愣。
其实那时断情的事,她也不是没有伤。
就算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心里还是有些委屈。
怎么当时就退信退得那么快。
不过过了这样久,又知道他的确喜欢她,这些情绪她其实也可以自己消化。
她抿抿嘴,握紧他的手:“我是说,我脾气不好,性子又急。从前我说不要你了,就是口是心非。女孩子都很会口是心非的……我也不能保证以后我生起气来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你不许信,一个字都不许信。你要记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喜欢到等不及要嫁给你。”
“你喜欢我,就不许再弄丢我了。”她鼓着脸,一双眼瞪着他,仿佛生怕他说不好。
她一晚上说了好多喜欢。
“好。”他道。
“好是什么?”她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
“姐,你们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再说这些话啊!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颜若安很浮夸地抱住胳膊打了个巨大的寒战。
颜若宁:“……”能不能别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岔。
“我看看,写完了没啊?外面雨都停了。可以回去了。”颜若安对于他姐的白眼视若无睹,凑近到两人面前瞧。
“生辰八字,姐夫你是冬月的啊。籍贯,江右抚州,父亲,赵……”
颜若安倏尔抬起头。
“家中的情况,明日我亲自登门向颜夫人陈说。”赵明霁语气清淡,说得认真。
“不说也没关系。”颜若宁扯了扯赵明霁的袖子,对颜若安道:“我都知道了,我跟我娘说去就行!”
说罢她又小声对赵明霁道:“方大夫和谢老先生都告诉我啦。”
赵明霁捏住她的手紧了紧,低声问:“他们怎么告诉你的?”
“说你爹爹对你不好,而且……对别人也很坏,心狠手辣。所以你才离开他,自己住到江州来。”颜若宁道。
所以他才会说出,等他十年,做完他想做的事,跟她回江州的话。
是江州,不是他的家乡抚州。
她很好奇他的过往,可是如果过往一点都不好,他不想揭伤疤,她便也不想知道。
“以后,我们都住江州。我爹娘很好的,你也知道嘛。”
“你若不想回家,大不了——你就入赘来我们家嘛。”
这样,说不说家里的状况也都没有关系了。
颜若宁弯起眼。
颜若安:“……”他姐真的知道他家情况吗?
赵明霁沉吟道:“入赘……应该不能。明日我会登门向颜夫人说明家中状况的。或许你也会想知道。”
颜若宁不解其意,只好点了点头。
谁料第二日赵明霁没有登门。
没有登门的原因很简单。
他发烧了。
“安大夫,你不是说第三日就可以四处活动了吗?怎么出去一趟反而发烧了?”颜若宁拧起眉。
“他自己不好好养伤,也不听我劝,骑着马四处寻妻,还淋雨,我还嫌他玷污我神医之名呢。”
“你问问他,这三日他好生喝过汤药没有?”
颜若宁幽幽看向赵明霁,秀眉拧成一团。
赵明霁淡淡看向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寻妻。”
颜若宁一噎。意思是她不来看他他才不喝汤药的?幼不幼稚。
“那还怪我了。”她嘀嘀咕咕。
赵明霁低声笑,拉过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热气缭绕在她的耳侧:“不是。”
“是妻。”
“宁宁是我的妻子了。”
颜若宁:“……”怎么方行舟告他半天状,他就听进去这个?
她脸上大臊,又怕推开他让他伤口疼,只能拉长了脖子,望着天,嘀嘀咕咕道:“才交换八字,都还未测吉凶呢,要是凶……”
“凶就把你强娶回家。”他握住她的手一紧,说得强势。
颜若宁耳尖一红:“凶你也娶。”
他将头从她颈边抬起,看着她眼睛,眸底如有旋涡,要将她席卷而入:“昨夜答应你的……那句好。”
“意思是……”
“即使你口是心非,即使你真的不要。”
“我也不会放手。”
“我……我去看看你汤药熬好没。”她落荒而逃。
他靠上枕垫,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远远看不见,才阖上眼养神。
不一会儿,门口又有脚步声响起。
赵明霁抬起眼瞧了一眼,淡道:“弟弟。”
颜若安:“……!”怎么就开始叫弟弟了!不对是他先开始享受叫姐夫的。
但他可以叫姐夫,不代表他可以叫他弟弟!
“我……”他刚想抗议,赵明霁又看向他,眸色如墨。
“所以,是你假递你姐的消息,让我退还信物。”
空气凝滞了一瞬。
颜若安吞了吞口水,寻了个凳子坐下来,目无表情道:“对啊,你对我姐不好,断了算了,别耽误我姐相看人家,所以我就让你还信物了。”
“怎么,你要跟我姐告状?”
赵明霁端起病床旁的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水。
他的确不懂女孩子心思,颜若宁说要与他断情,他便以为是真的。那时他还是想去哄,去挽回的。
可是颜若安来找他说颜若宁要拿回送给他的信物。
他是她亲弟弟。
他自然信了他的话。
上回颜若宁埋怨他退回信物,他便觉得不对劲。
昨晚她又说她向来口是心非,实则是想要他哄,他便觉得更奇怪。
如果她是想要他哄,并没有真的想与他断情,怎么会要他退回信物。
直到在说到信物这一环时,颜若安冒然插嘴,不许他们把话说完。
他才明了。
“我记得,我们关系尚可。”他看向颜若安,“你怎么会觉得,我对你姐不好。”
颜若安默了默,冷笑一声:“你与那个女子还有来往么?”
赵明霁拧起眉:“什么女子?”
颜若安却不答,盯着他道:“我姐人傻,认准了你,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一心只与你好。”
“今日我来,是要警告你,从前就算了。若是以后,你敢辜负我姐,我第一个不饶你。”
作者有话说:
嘿嘿~昨天睡了12个小时我der天。
前几天熬夜早起太狠了点。
我继续写今晚上更新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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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赵先生◎
祈元寺在城北, 香火鼎盛,周围渐成了一座祈元坊,坊内卖香火蜡烛、算命看相以及居士小居, 多是此类。此外,坊内斋菜馆亦是有名。
这日颜若宁去祈元寺上了香便到了斋菜馆吃饭, 与她一并而来的还有徐家姐妹。
“你果真与那赵家郎君和好了?我说那日他那样急着找你, 原是你在欲擒故纵!”徐玉燕拿着银汤匙搅拌着冰碗盛的玉风雪酪, 一边眉飞色舞。
“你瞧瞧我说什么,我就说他喜欢你吧!”
“你可小声些吧!”颜若宁红着脸左瞄右瞄,见没人注意才小声说道, “是是是, 你说得对,所以我今日不是请你来吃冰甜食了么?”
“多谢你, 我与妹妹蹭了你的喜气!”徐玉燕笑道。
颜若宁一笑,见徐玉露一人慢悠悠温吞吞,知道她性子如此,便把话带到她身上:“玉露妹妹,这家斋菜馆的酪食都是豆腐仿的,瞧不出来吧, 可好吃了, 你可还喜欢?”
徐玉露耳朵一红,含糊点点头:“喜欢的。谢谢颜姐姐。”
“颜若宁, 你教教我,你怎么哄住他让他回头的?”徐玉燕又迫不及待问起来。
颜若宁脸一热:“你说话怎么这般粗鄙。什么哄住他,我需要怎么哄他……”
“你教教我嘛, 好姐妹!你知道我一贯如此, 我想学着呢!”徐玉燕却不依不饶。
颜若宁回过味来:“你这是——有心上人了?”
徐玉燕眼尾余光左摇右晃, 轻咳两声才慢吞吞道:“是有那么一个……”
“快说快说!”颜若宁八卦起来。
“咳咳……”徐玉燕倒脸红了个七里八里。
“你倒还磨磨唧唧!雨露妹妹,你告诉我,你姐姐喜欢谁了?”颜若宁瞪她一眼,转头问徐玉露。
徐玉露怔了怔,抿了抿嘴,小声说:“姐姐没和我说过……”
“我谁也没说过,就今日告诉你好吧!你快些告诉我,如何哄住郎君?”徐玉燕急道。
颜若宁啧一声:“这可不好说。得看那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吧。比如——书生……”
“就是书生!你怎么知道的?”徐玉燕刚说完,立刻看到颜若宁眼角带笑看着她。
她脸一红,嘟嘟囔囔:“宁宁,你不得了,你跟赵家郎君学坏了。”
徐玉露在一旁插嘴道:“赵公子风光霁月,怎么是跟他学坏了。”
颜若宁和徐玉燕闻言相视一笑,都趴在桌子上笑起来。
“妹妹,你怎么和巷子口那些言必称赵公子的小姑娘一样。”徐玉燕道。
颜若宁捂嘴笑。
赵明霁光凭长相,也是在江州城里有不少拥趸的。每回颜若宁与他一同出门,总能见到些偷眼瞄他的小姑娘。地上的手帕都不知掉了多少个。
更不要提小姑娘们聚在一起,说来说去,总能从空气中飘出槐南巷赵公子几个字来。
她曾经跟他吵架拈酸吃醋,指着地上一块手帕说:“你瞧,你又惹了块手帕来。怎么她们不去朝别人丢手帕,偏丢给你呢。”
赵明霁那时斜睨她一眼,道:“那你不管管。”
“我怎么管?我又不姓赵!”她跳脚。
“哦,那你姓赵不就可以管了吗?”
她那时才刚满十六岁,与他还未挑破,现在回想才发现,他竟然那么早就暗地想让她嫁给他了。
真是令人发指!
她那时才刚刚十六岁!
“你笑什么,笑得简直春心荡漾!”徐玉燕敲敲桌子,看着她鄙夷道。
颜若宁努力收住笑,却怎么也收不住,一份化了冰的豆果子水里映出她的唇角抿也抿不住。她忍不住笑道:“我只悄悄跟你们说,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我——”
她努力抿住笑,又悄咪咪左瞧右瞧,晃了半天,眼看徐玉燕急得要推她,这才红了脸悄声说道:“我与他换了庚帖了。”
“什么?你们俩定亲了?!”徐家姐妹都惊得瞪大了眼。
徐玉燕惊得猛灌一口冰水,这才道:“乖乖,难怪你今日来祈元寺祈福,原是为了定亲!”
“你知道我爹娘,行商的人就爱问吉凶。我原说不测了,他们不依,非要拿八字去请神,我不是心里没底嘛,便也来请请佛祖。”颜若宁抿着嘴,喝了口豆果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