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将马车固定在马坊,漫不经心道。
“那我一起去!”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倏尔无谓一笑,淡道:“卯时一刻,我不等人。”
“那约好啦。”她负手在背后,轻快地往家走去。
隔了几步远,他在她身后,能很清晰地看见她裙角的泥泞,不成模样的鞋。
他记得早晨初见时,那双鞋似乎绣了蝴蝶,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穿着绢丝绣花鞋去闾左坊?
他漠然转过了头,回了家。
五月时分,卯时天才初亮,启明星高悬于空中,月影未消,天空的蓝色由深变浅,依旧阻挡着日辉。
赵明霁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他并不是一个过分自律的人,不过是因为那群孩子日间要去寻事做工,他教他们识字只能在清晨。
他熟练地将马从马肆中拉出,喂了它一把草,听见它熟悉的嗝气声,拍了拍它的背,套上马鞍,翻身上马。
平时他独自往来都是骑马。
卯时一刻的约定不过是他随口一说。
她不会当真,他亦不会当真。
“走了。”他拍了拍马脖子。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佩环响声。
“阿霁!”清脆的声音划破清晨的迷雾。
她气鼓鼓跑到他面前,仰着头叉起腰:“卯时一刻还未到!”
赵明霁:“……”
她今日没有穿繁复华丽的衫裙,而是一套利落的箭袖胡服,张扬的红色衣衫上绣着金色的云纹,前后四片的裙布只到膝盖,往下是扎进长靴的裤装。
“你瞧我今日的装扮可好?”她得意地抬起脚,“这靴子可便宜了,才一两纹银!我买了许多双,可以日日穿。”
赵明霁略有些不耐,道:“那里人员复杂,不适合你去。”
“不行!”
眼看他要走,她瞪大了眼,急切地摇摇头,忽然攀住马缰,一脚踏上了马,坐在了赵明霁前面。
侧过脸,她得意笑道:“我骑马的技艺可是你教的。你瞧瞧,可还行?”
她抹了脂粉,脂粉味却淡淡,扑面而来都是他宅院中满墙盛开的蔷薇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的发顶,细软的发丝不停地扰乱他的鼻息。
“……你确定?”他努力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远。
颜若宁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滚烫的身躯与他身上冷香。
她她她,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阿霁还不走吗?”她僵硬笑道。
她微微一动,发丝便不听话地拂过他的鼻尖他的唇他的下颌。
捏着缰绳的手起了青筋,他沉喝一声“驾——”,策马扬长而去。
颜若宁揪住马鬃,抬头望天,试图在冷清的清晨保持一丝神智清明。
可是怎么能神智清明!
阿霁就在她身后。
他的臂膀有力又沉稳,从她两侧绕过握住缰绳,几乎是将她圈在了怀中。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发顶,偶尔偏一偏,还会喷洒在她的耳尖,在这清凉的早晨惹得她一阵颤栗。
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虚虚靠着她的后背,从未触到,却让她觉得他浑身滚烫。
她觉得他发烧了。
或许是她发烧了。
她一时心急给自己埋下了坑,在清冷的早晨将自己烧得神志不清。
她怎么会跳上他的马?!
大不了牵匹马跟在他后面啊!
从前都没有过这样同乘过,阿霁从来克己守礼。
阿霁的香味真好闻,又冷又清冽。
她晕乎乎地胡思乱想。
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才过片刻,便穿越了整座城池。
“到了。”赵明霁声音有些暗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去,步履匆匆。
马匹可以穿过闾左坊。她没有下马,任由他牵着缰绳,领她穿梭在泥泞的街巷之中。
他的背影挺拔颀长,牵着缰绳的手修长又骨节分明。
让她的心,随着马蹄哒哒声,过分跳跃。
进了昨日到过的院子,小孩子们一拥而上。
“赵先生。”
“赵先生。”
这回有人注意到她:“你是昨日来的漂亮姐姐!”
颜若宁弯起眼睛笑:“我记得你叫小五!”
小五有些害羞,脸蛋通红,挠了挠头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进来,都进来。”颜若宁自觉地招呼小孩子们进了屋。
她将一直背在腰间的盒子放下,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我带了馒头和鸡蛋!大家都可以吃!”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他早猜到她带的是食物,可果真知道时,亦有些诧异。
那样沉的东西,她背了一路。
按理说,她应当早就抱怨着喊他帮忙背了。
本就没有什么按理说。
他淡漠挪开眼。
一个白白的馒头却举到了他面前。
“阿霁吃嘛?”她在馒头背后笑靥如花。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那边穿着脏兮兮急着拿馒头的小孩子们,迟疑道:“你——”
颜若宁凑近他耳边,小小声道:“有点嫌弃,所以我第一个先拿出来。你不要告诉他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了馒头。
颜若宁仔细觑了觑他,忽然弯起眼捧着自己的馒头,笑得像得逞的狐狸一般。
赵明霁:“……?”他突然觉得这个馒头当中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玄机。
“赵先生你笑了!”小五突然嚷嚷道。
“赵先生,好久没看你笑了!”
赵明霁:“……一炷香时辰内,谁未吃完都不准再吃了。要上课了。”
他一抬眼,又对上颜若宁弯成月亮的眼睛。
淡漠转过脸,他吃起了馒头。
赵明霁给他们上课十分简单,年幼的孩子学《三字经》,年长一点的学《千字文》,上课要考校,要点名提问,严肃又认真。
她坐在破旧的门槛之上,看着他专注地在黑板上写字,又耐心地一个个点着小孩回答,清晨的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照耀进来,照映在他脸上,仿佛一幅画卷。
“行了,今日到此,你们自去吧。”他收起纸笔,又派给小孩子们一些足够他们吃一顿饭的铜钱,便牵马离去。
颜若宁跟上他的脚步,问道:“阿霁为何要来教他们识字?”他们的天赋并不高。
赵明霁默了默:“说来可笑,最初狂妄自大,以为足以教导他们参与科考,改变命运。”后来他才知道,根本不可能。与天赋无关,他们的精力全在求生,根本无余力学习。
颜若宁偏了偏头,困惑道:“那为何还要坚持来教他们?直接送钱不好么?”
他睨她一眼:“钱有一时之用,却非一世之用。待他们长大了,就算做长工,一个能断字的长工,亦比不通文墨的长工更有价值。”
“可是一人之力如此微薄。”她喃喃道。
赵明霁不语。他心中早有安排,只是此时还不是时机。
颜若宁忽而又能理解。当那样一群小孩子站在面前时,很难不动容。
她沉吟道:“明日驾马车吧,我多带些饭菜,如今天气还不算热,他们一日三餐有继,便不至于艰难求生,也可有余力学习了。”
她明日还来?他看向她,突然想知道这位从前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到底能坚持几天。
见他拧眉看她,她呆呆道:“还是说,你想骑马?”
赵明霁扭头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先生和姐姐一定是夫妻吧◎
“今日饭菜预备好了么?”颜若宁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对镜揽了又揽。
她从前一点都不喜欢穿胡服,觉得远远没有华丽繁复的裙衫好看。可这几日穿下来,她觉得又似乎别有风味。尤其当她去衣裳铺子一口气买了十件胡服之后,她觉得她爱上了穿利落的胡服的感觉。
可惜这些胡服都是成衣,她要想让自家的裁缝做更漂亮的,还得等上许久。
“小姐,都备好了。上一层是热的,趁早吃,下一层是凉的,放一放到晚上吃也没有关系。”白珠笑盈盈交代道。
最近她家小姐形势喜人,与赵家公子同进同出,显然好事将成。阖府上下都在打眼期盼着。
“好极了。”颜若宁打开门,俊秀的白衫公子已经等在了门外。
“阿霁。”她眉眼弯弯。
他接过白珠手上的食盒,心情有些复杂。
他根本未曾想到她能坚持这样久。本是他一人随性而起的念头,竟然成了日日与她同行。偏偏她提供一日三餐给那些小孩子,他觉得甚好。
他习惯了冷清,只留李婶一个奴仆,不能麻烦她日日准备那些孩童的饭菜,因此向来都是给些铜钱。他也知道铜钱或许会被抢,孩子们终究会饥一顿饱一顿,只能行乞。可人力如此,只能无可奈何。
她的一日三餐,对孩子们可以说比他的教书识字更为实际。
他知道她的来意,却没办法拒绝她的善意。
甚至当李婶都开始说:“人家一个小姐,日日早晨背着那样重的食盒去巷子口,你也不帮人家提一提。”
他怎么知道她为何不让奴仆帮她提到巷子口!
她还坚持那么久!
最终,在李婶的道德攻势下,他甚至要去她家门口等她。
事情仿佛又开始滑向某个错误的轨道。
就算他本意并非如此。
这令他不安。
“阿霁,我来帮你一起拎。”
闾左坊街道上的泥泞似乎永远不会干净,路旁的人永远用令人难受的目光盯着她,而她已经能笑语盈盈在他身旁,试图帮他拎食盒。
滑腻的手指在男人的手背上擦过,他稍蹙起眉,收了收手避开:“不必。”
“很沉的!”她手落空,又坚持抓住了食盒手柄。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个纤细一个修长,在空气中轻轻摩擦,仿佛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大手不断向左侧挪动,小手则不断向左侧追逐。
“你——”郎君气恼的声音响起。
“阿霁怎么回事?食盒都快掉了!”
赵明霁:“……”
这条路如此漫长。
到了院子里,推开院门,孩子们已经惊慌失措地围上来。
“赵先生!”
“颜姐姐!”
“怎么了?”颜若宁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咱们好几个人昨日晚上开始拉肚子,到现在都倒在了床上!”
“拉肚子?”颜若宁一怔,盯向食盒。
拉肚子一般是食物的问题。
“别慌,先去看看再说。”赵明霁沉声道。
他将食盒放在破旧的大圆桌上,进里屋查探。
颜若宁忧心忡忡,紧随其后。
茅草铺成的床上,歪七扭八地躺在几个小孩子,神色虚弱,瞧见他们只能气若悬丝般打招呼。
“他们昨晚就开始拉肚子。”
“他还吐过!”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补充。
颜若宁四下查看,目光很快锁定在了大圆桌上。那里昨日饭菜的空盘已经洗好放在桌上。
是因为吃了她带来的饭菜的缘故吗?
她心中忐忑不安。
那边赵明霁已经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健康的,扶着他们,随我去医馆。”
他亲自抱起一个虚弱到不能走路的小孩子。
经过颜若宁时,他瞥了她一眼:“肠胃失调而已,不必惊慌。”
他的话仿佛能定心神的巨石。
颜若宁的心总算落下一些。
此刻小孩子们相互搀扶出了门。
有一个瘦小的小孩子想扶着另一个,却因力气不足跌倒在地上。
颜若宁犹豫了一瞬,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指,轻轻握住那个小孩黑瘦的看上去脏兮兮的胳膊。
她其实一直是和他们保持距离的。她同情他们,也愿意接济他们。可是她爱洁。
此刻靠近了她才发现,他们虽然衣服破烂,看上去脏兮兮,似乎并非如此。
他们身上脸上是很干净的,那些黄黄黑黑的,似乎是肤色,而非泥泞。
“谢谢颜姐姐。”那个小孩漆黑的眼睛不安而局促地望着她,“我洗过澡了,很干净的。”
她心中一滞。小孩子……也太敏感了吧,她一点点想法他们就能明白吗?
颜若宁清了清嗓子,别过脸:“你是嫌弃我昨日未曾沐浴吗?我可是也洗过澡了的!”
一边说着,她握住小孩子胳膊的手又往自己身侧靠了靠。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掉头向前。
又到了安氏医馆。
安行舟见到她如沐春风:“啊呀,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颜若宁弯起眼道:“安大夫,阿天现在好了么?”
安行舟眉头微蹙,手捧心口,作出西子捧心状:“颜小姐一来就问旁人,可真是令安某心伤。”
颜若宁:“……?安大夫也生病了?”
安行舟:“……”
他恼羞成怒转向赵明霁:“你别笑!”
赵明霁淡漠挪开眼:“治病救人。安,大,夫。”
安行舟啧了一声,悻悻然走开:“无趣。”
望闻问切。问诊很快出了结果。
安行舟懒洋洋道:“无他,食了不洁净的食物,肠胃受损而已,这样小的小孩子,药也不必用,回去休息两天就好。”
颜若宁追问道:“食物不洁,是怎样不洁呢?”
安行舟摸了摸下巴:“这个嘛,可能是早上的食物放到晚上,坏了。也可能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来的确是她准备一日三餐,反而好心做了坏事。
颜若宁沮丧地垂下头。
也是,江州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食物怎么可能不坏。
“不怪你。”冷清的声音忽然响起。
颜若宁茫然抬起头。
赵明霁冷静分析道:“你预备的那些吃食我都瞧过,厨子很是有心,晚上预备的都是冷食,在这个天气不至于吃了坏肠胃。况且只有几个孩童腹泻呕吐,肠胃不适,与你的食物关系应当不大。”
颜若宁怔怔望向他。
安行舟啧啧两声,又变色道:“你不会在置疑我的医术吧?!”
赵明霁淡淡睨他一眼,招手唤来小五:“昨日晚上你们吃了什么?”
小五皱起眉,挠挠头:“也没吃什么呀,就颜姐姐吃的那些……”
他的话语立刻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