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姑娘云朵挥舞着右手大声道:“分明还吃了别的!”
“昨日九黍拿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吃食给你们,你们就馋虫犯了!我就知道九黍没安好心!”
“颜姐姐的饭菜又好吃又干净!”她大声宣布。
颜若宁虽然觉得事实确是如此,莫名却有些脸红,她谦逊道:“咳咳,那是自然。”
小五涨红了脸,嗫喏道:“我……我又不知道。”他没吃,他也没有吃坏肚子。
“好啦!下次注意就好!不能乱吃坏掉的食物。”
知晓不是因她的食物出事,她心中轻松了许多,笑语盈盈敲了敲小五的头。
“我们去看看阿天。”赵明霁对安大夫道。
一群小孩子都围了过去。
安大夫特地准备的房中,阿天坐在病床上,与赵明霁和小伙伴打着招呼,时不时警惕戒备地看向颜若宁。
他没有见过她。
颜若宁倏尔笑起来。
阿天脸色一红,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放出警惕的光。
她弯下腰,与他眼睛平齐,笑道:“我就觉得你眼睛会很漂亮。”
阿天不知所措扭头:“……”
安大夫拿手肘戳了戳身旁的人:“她有没有夸过你眼睛?”
赵明霁不可思议地觑他一眼,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就和你们的赵先生眼睛一样漂亮。”
“你要好好养伤哦。”
她摸了摸阿天的头顶。
“……我先出去了。”赵明霁不等安行舟的回答,走出了房门。
颜若宁回身才发现赵明霁不见,只有安行舟眼带揶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颜若宁:“……?”
既然孩子们都无恙,他们取了药,又将孩子们送回了闾左坊。
“这回可以放心吃饭菜啦!”颜若宁一边笑一边将饭菜从食盒中取出。
小孩子们一哄而上,热热闹闹。
颜若宁看着他们,鼓起脸气道:“那个九黍到底是什么人?能不能把他教训一顿。”
赵明霁淡道:“这里的孩子不经教养长大,大部分都会变成那样的人。”
说到底还是无人教养的缘故。
念头从颜若宁的脑海中一划而过。
“还有——”她蹙起眉。
“目前我带来的饭菜不会坏,可是入了夏,还是难保会坏。”
赵明霁颔首道:“确是如此。何况就算不坏,他们太过年幼,保管不善,要是被虫鼠爬过,恐怕更为糟糕。”
颜若宁懊恼地抱怨道:“阿霁你都想到了,也未曾告诉我!”
赵明霁一噎。他并非圣人,这一点他亦是刚刚才想到。
“阿霁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吧!”她又恍然大悟般看向他,杏眸流转,十分笃定。
阿霁若是早知道食物可能会引发孩子们肠胃不适,一定会告诉她。
“……嗯。”少年郎淡定侧过脸,目光落向窗外。
“那怎么办呢?”颜若宁苦恼道。闾左坊路遥,他们若一日三餐来送餐,并不实际。
赵明霁淡道:“不必资助,随缘即可。”闾左坊里面打滚的孩子,从来不像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一般难将养。
“可是——”她抿了抿嘴,陷入沉思。
“颜姐姐,你带的饭菜都好好吃,是你亲手做的么?”小五在桌旁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问道。
颜若宁还未回答,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哼笑。
颜若宁:“……”他肯定是想起那碗鸡汤了!她敢保证!
“颜姐姐家中肯定有仆人,怎么会自己亲手做饭!”小云朵纠正小五的话,又问道,“但是颜姐姐肯定会做给赵先生吃吧?”
“啊?”颜若宁茫然抬头,正好与赵明霁对望。
“因为,你们是夫妻呀!”小女孩的话郑重又肯定,一脸绝对如此的表情。
“我们并非……”他毫不犹豫道。
“我当然会做给阿霁吃呀!”她打断了他的话,看向面色难看的他,眨了眨眼。
那日回程,他一言不发,离她远得不能再远。
待下了马车,他更是远远将她甩在身后。
她在他进门之前,为难道:“阿霁,抱歉……我只是觉得……”
“小孩子认定的事,如果告诉她是假的,她会难过的。”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下次我告诉她……”
“无妨。”
郎君的声音冷淡无比,望向她的眸底漆黑如墨。
“无论他们如何想,不会影响既定的事实。”
第9章
◎她自倾盆大雨中而来◎
一场大雨,自半夜下起,淅淅沥沥,到了晨间更盛。
如玉般的郎君穿戴上蓑衣斗笠,平添几分凌冽,站在如瀑布般的雨中,仿若江湖侠客。
“赵郎君,早。”卖菜的货郎挑着菜从巷口经过。
“早。”大雨中,郎君的声音也显得低沉了几分。
“才卯时二刻,您这么早出门作甚?”
大雨下得更为急促,仿佛要冲刷掉地面一切的泥泞污秽。
郎君长吐一口浊气,解开了连接马匹与车厢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南而去。
破烂的小院房屋中,雨水四下,从天而降。
孩子们熟练地躲在没有雨的地方,嬉戏玩闹,见到门被推开,纷纷惊喜地望过去。
“赵先生,颜姐姐呢?”
“颜姐姐今日有事吗?”
“颜姐姐生病了吗?”
赵明霁取下斗笠所以,淡道:“她不会来了。”
最喜欢颜若宁的小云朵失望道:“今日颜姐姐不会来了吗?不过也是,今日雨这样大,颜姐姐可千万不要生病!”
赵明霁平静地望着小云朵,想起不要让小孩子难过这般的话,咽下了原本想说出口的事实。
她不会再来了。不是今日,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今日雨漏得厉害,一会儿你们记住哪些地方漏雨,我使人来修补。现在开始上课吧。”他提笔写下几个字,“小五,过来认字。”
一旦开始上课,他便会全神贯注,眼前只有一群求知若渴的小孩子。
没有坐在门槛上总是托着腮盯得他心下烦躁的女子。
没有一抹与闾左坊格格不入的明媚的颜色。
原本就应该是如此。
他有条有理地授课,眼睛无意瞟向门外。
大雨滂沱的世界里,一朵绚烂的玫瑰由远及近,在雨中绽放。
“我来迟啦!小云朵有没有想我?”清脆的声音如银铃般在破旧灰暗的屋中回响。
她撑了伞,却因暴雨过急,仍旧打湿了衣裙。半衫裙贴在身上,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胸口因喘息而微微起伏,一缕湿发自纤细的颈间蜿蜒向下。
“今日雨可真大。”她似娇似嗔地抱怨道。
“颜姐姐我可想你了!你去哪里了?!”小云朵热情扑上去。
她丢了伞环抱住小云朵,屋顶的漏雨恰好滴落在她的纱袖之上,半截玉肌在湿透的纱袖下若隐若现。
“我回趟家,会迟一点来,阿霁没有告诉你们吗?”她诧异地望向赵明霁,正好撞见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颜若宁:“……?”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赵先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你不会来了!”小云朵嘟囔道,很快又问道,“颜姐姐是回……娘家去了吗?”
娘家?!
颜若宁顿时从脖子烧到耳朵尖:“啊……嗯……那个……”
“小云朵,过来上课。”赵明霁沉声道。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偷偷朝他飞了个白眼。
这种事……怎么样都是女子吃亏吧!他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面黑如锅底!
赵明霁恰好接住她的白眼,眸色沉沉反望向她。
颜若宁扭头望天。
她这回是带了仆从过来,提了大包小包若干东西。等赵明霁上完课,她弯起眼睛一个个分。
“这些是棉被,还有新的垫巾。我还给你们带了一把锁,把那个门锁起来,这样别人就抢不走啦!”
“这里有些衣裳,都是半旧的,不是新衣裳,也免得被人抢走。”
“还有最重要的——”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赵明霁,“笔墨纸砚!”
“一人一份,写上名字,别弄丢了!”
包裹里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拨浪鼓翻花绳。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欢喜的模样,凑到赵明霁面前,得意道:“怎么样?”
“我大约毕竟是女子,比你总归细心些!”她朝他眨了眨右眼,活泼又生动。
赵明霁睨她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这些我都曾做过。”
“嗯?——”颜若宁出乎意料。
“新的也好,半旧的也罢,只要旁人瞧见了,他们一样都守不住。”
“年龄与拳头,才是闾左坊的生存之道。”他的话冷漠无情。
所谓善意的馈赠,反而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若真想助他们,不如将他们都收为颜家下人。”他挑眉,似是认真地询问道,“可是你能帮多少人呢?”
“一己之力,能助几人?”他似在问她,又似乎在自我诘问。
“所以——你知道我昨晚为何回家么?”她突然跳转了话题。
赵明霁微蹙眉:“你和你父母和好了?”
“……本来就没有吵架。只是为了避免被康平侯府找麻烦。”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赵明霁:“……”
“总之!”颜若宁清了清嗓子,自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我从爹娘那儿要了些资助。我们可以——开善堂!”
赵明霁突然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开……善堂?”
颜若宁弯起眼。
这是她嫁去京都第二年才听说的东西。从前从来没有,那一年不知是谁在京都开起了善堂,广纳贫困无依的孩童,供他们吃住,庇佑他们,供他们上学。
她每回上街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善堂。
有人说开善堂的人是为了赎罪,有人说是为了利用这些小孩,有人说根本坚持不了几年。
她都是听听便过了。
现在回想起,不论开善堂那人的目的为何,这些小孩能有个庇佑之所,对他们该是何等有幸。
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像她的重生,对她绝望的后半生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花少少的钱就能庇佑他们长大,让他们学会生活技能。当然也不能白吃白住,他们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回想着上辈子所见善堂的模式,绘声绘色描述着,没有发现他一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他迟疑着开了口。
她眸色晶亮地转头看向他,脸色红得好似娇艳欲滴的玫瑰。
忽然,她软绵绵栽倒在他怀中。
*
颜若宁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迷惘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
她又一次要嫁去京都。
城门口,一行车列踏着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在出城。唢呐声喜气洋洋,八匹高骏大马脖间都挂了红绸,拉着崭新的车驾。
车辙压在青石板上,嘎吱作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梦到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她记得待嫁的那些时日,从最开始怒意盛起,谁劝也不听;到最后悔恨交加,在心间暗自告诉自己,只要阿霁来找她,她就反悔不嫁了。
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于是她就这样带着懊悔与怒意,踏上了未知旅途。
一只葱葱玉手挑起大红的车帘,露出一张精雕细琢又满是怅然的白皙小脸。
今日是辞别父母,出发去京城的日子。
她探眼回望古朴的城墙,以及墙头上经历了风霜的硕大的“江州”二字,一滴泪噙在眼眶,却未滴落。
送嫁队伍热闹又壮阔,红妆奁箱跟了十里地,家丁沿途散着喜果,引来瞧热闹的人无数。
她一双杏眼细细地在人群中寻觅,良久。
直到“江州”的字变成蚊蝇般大小,直到人群皆散去,唢呐声消歇,车帘才被失望地放下。
颜若宁缓缓抚住心间,那个十七岁少女的失望,她感同身受。
她记得阿霁终究来了。
却不是回头哄她,而是,送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她当时就想把那壶子酒打碎,却又舍不得。勉强接过来,还要维持高傲的表情说多谢。
一路向北,她日日夜夜望着那壶酒,反复咂摸着阿霁冷清疏远的话,终于想通。
阿霁原是不爱了。
她便死了心,再无想要悔婚的念头,安安稳稳嫁去了京都。
阿霁此刻在哪儿?
她在空气中飘荡,在人群间穿梭,终于在城门外远远的大柳树下见到了郎君。
他身骑白马,穿着她夸赞过的月白色长衫,箭袖玉腰带,跨坐在马上,勾勒出窄腰长腿,颀长身材。
阿霁原就是最好看的少年郎。
他身旁一个瘦长脸的男子背着书箱,手里还拎了两箱行李。
阿霁这是要远行?
“公子,既送过了,咱们且走吧,今日还要赶渡船呢。”
什么叫送过了,都还没有见面。
颜若宁生气,飘到那人面前,想揪掉他几根胡须。
“初五,你说——”郎君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嘶哑。
她回过头,与那书童一起听着下文。
“她是不是在找我?”声音轻如鸿毛。
是啊,她正是在找你。
找了好久好久。
隐秘的想法原来已被他发觉了,颜若宁莫名委屈地想哭,为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若是——”向来清冷平静的声音染了热潮,呼吸也急促起来,马儿都因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燥热而不断地踏起马蹄来。
忽然,缰绳一拉,马儿急剧向前冲去。
颜若宁急忙卷去,坐在了马儿上,恰在他怀中。
“若是什么?”她大声问道。
可惜话消弭在空气中,他听不见。
若是什么?
她在他怀中,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有力的心跳,心潮澎湃地宛如巨浪。
她有个猜测,却觉得不可能。
阿霁明明没有……
骏马嘶鸣,转眼拦住了送嫁车队。
她与他一同,骑在马上,心擂如鼓,缓缓向那辆挂了红绸的车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