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爷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快步进了屋,也是在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他的左脚有点簸。
方才还满面怒色的徐大爷在面对自己的小孙女时,脸上的神情却很是温柔:“怎的了婉婉,可是饿了?还是渴了?”
这么多人在,床上躺着的婉婉小姑娘神情瑟瑟,也不说话,只是扯着床边徐大爷的衣角,睁着一双大眼睛无措地看向其他人。
看见两人如此熟悉的模样,再细看徐大爷与婉婉之间相似的眉眼,阿良和徐进自知闹了乌龙。
低着头,走向一边,被李铁兰瞪了一眼后,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赔罪:“徐大爷,方才是我们莽撞了,只是听说近日城中多了不少走失的孩童,一时想岔了,没弄清楚情况就……”
徐大爷没理他们,自顾自端了蔬菜粥来一口一口地喂着床上的小孙女。
待她坐起身来,众人才发现她居然这么小一只,手臂异常纤细,看起来十分瘦弱,且小脸蜡黄,全身上下都没一点儿肉。
阿良见徐大爷不搭话也不尴尬,而是指着他那碗蔬菜粥道:“怎么就给她吃这种东西啊?都这么瘦了,怎么不吃点肉补补?”
李铁兰闭上了眼,甚至想把脸也给捂上。
之前在边关的时候,她怎么没发现阿良还有这么一面,要是早知如此,任他撒泼打滚,她也不会把他的名字记上!他们是来发展顾客的,这小子一开口得罪一个准,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小伙子,何不食肉糜。”
本以为徐大爷不会理会他们,没想到他竟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连李铁兰也不由侧目,这大爷,好像没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起码她是没见有哪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大爷开口就能说出一句文化话。
不紧不慢将一碗蔬菜粥喂小孙女吃完,徐大爷这才朝门外走去,站在门口,给了还愣在里面的人一个眼神,意思是——你们还站在里面干嘛?
不巧,所有人都看懂了这个意思,摸了摸鼻尖,尴尬地一同走了出来。
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李铁兰知道,徐大爷这是要给他们解惑了—— “婉婉有腿疾,下不了地,这暖炕也是为了她建的。”
“往年的冬日,纵使盖了多少层被子,婉婉也经常被冻得脸色发青……”
听到这里,有人腹诽一句:“就那种材质的被子,又干又薄,紧巴巴的,盖多少层也不会暖啊。”
也不知徐大爷听没听到,只见他突然抬起头,轻飘飘瞥了那边的阿良一眼:“至于为什么不给婉婉吃肉只做一些蔬菜粥,除了婉婉胃不好吃不得油腻之外,你们也看到了,老头子家里就这些东西,一眼看得到底。”
“巷子小,担架抬不进来,东西也送不进来,就连这些物件,也都是老头子一趟趟背回来的。”
“……”
方才还抱怨巷子太小、扛着工具一路走过来太累的几个人瞬间不说话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这挑那的,哎,只希望今年的寒冬早点过去吧。”
一番话听得阿良早已是面色羞愧,他赶紧安慰道:“放心吧徐大爷,今年有了暖炕,这个冬日一定会过得很温暖的。
徐大爷却不信:“我当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们这什么‘暖炕’,我听都未曾听过。”
他去报名,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往年的冬日,婉婉都过得太难了。
将暖炕当作水泥队复兴希望的阿良哪听得了这话,他立刻反唇相讥:“那是你孤陋寡闻!”
徐大爷冷笑一声。
站在一旁的李铁兰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和几个小伙子拌嘴的老人。
根据徐大爷透露的这些,近日来打探到不少消息的李铁兰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
据说晋城曾经确实有一个有名的徐姓富商,那还是上一任城主在职的时候。有名到什么程度呢?城北整条街几乎都是徐家的产业,那时“城北徐家”一度成为富豪的代名词。
只是一手将祖业扩大到如此地步的徐富商子孙运却不好,只得一个儿子,自然是如珍如宝似的养育长大,可惜在他及冠之年进城赶考的时候被商业上的对手买通路上山贼所暗害,儿媳得知此事自是伤心欲绝,生下遗腹子后没撑多久便也去了。
再往后,也不知从哪来的一个云游道士,散布消息说徐富商此生本就无子孙缘,除非散尽家财,否则留下的这唯一一个小孙女也保不住。
徐富商痛失爱子后本就无心经营,更别说对他来说,再多的钱财也比不上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于是在他的有意放纵下,偌大的徐家产业逐渐被对手蚕食,昔日的“城北徐家”,最后连位于城北的祖宅也没保住。
李铁兰抬起头看了看破了个大洞下雨漏水的棚屋,心中恍惚。
也不知如今只能吃糠咽菜的徐大爷再回想起往日豪奢生活会不会觉得恍如隔世。
拌嘴没拌出个所以然,无论阿良怎么说徐大爷都不信区区暖炕有如此效用,气得他扛起铁锹就往屋里走:“行,等我们修好了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了!”
徐大爷轻嗤一声,又是一声冷笑,只是眉眼舒展,表情看起来温和不少。
一转头,对上了李铁兰的眼神,他的眼睛眯了眯,却见她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也跟着走了进去。
修暖炕对水泥队众人来说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一件事了,熟能生巧,他们已经能把暖炕建得又快又巧。
小半天的时间,一个造型优美的暖炕便在这个光线昏暗、略有些破烂的屋子里落了户。只是水泥未干,当下还不能使用罢了。
在李铁兰交待徐大爷暖炕使用事项的时间里,阿良带着其他人顺便把漏洞的屋顶也给补了下。
面对这么一群帮了自己良多的大小伙子,徐大爷捋着胡须,却没表露出多明显的善意来,甚至还道:“家中无粮,就不留各位吃午食了。”
这便是要赶客了。
出乎意料的,脾气最为火爆的阿良却没生气,他方才见了那几乎见底的米缸,悄悄走到李铁兰身后,小声问他:“咱可以把带来的土豆分一点给徐老头吗?”
他们是自备了食物的,便是在晋城土豆田里工作的老乡送来的土豆。
至于为什么不接受煤矿的接济却收了这些土豆?土豆可是在他们边关被奉为圣物一般的存在,谁敢将它拒之门外?
什么,不吃嗟来之食?
——真香。
李铁兰点了下头,阿良立刻欢欣鼓舞地从屋外搬进一筐土豆来。
看到那筐几乎满得要溢出来的土豆,李铁兰无奈又好笑,合着这群人早就把东西准备好了,就等她点头了。
水泥队一群人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还拖了一筐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过来。
徐老头不动声色:“这是什么?”
阿良立刻献宝一般嘚瑟道:“怎么样?没见过吧,这可是土豆!好吃着呢。”
是食物,还是一大筐食物,无疑是徐老头和孙女此时最需要的东西。
徐老头沉默了。
在温饱面前,风骨又算什么?
徐老头自己可以忍受饥饿的滋味,却不忍心孙女也跟着饥一顿饱一顿。
他沉默了半晌,收下了。
李铁兰这时道:“徐大爷,这土豆蒸烂糊了可以做成土豆泥,婉婉也可以吃。”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按理说土豆的产量大,虽然现在在晋城奇货可居,可用不了几年,价格就会降下来了,到时候人人都能吃得起。”
一旁的其他人也附和道:“不只是土豆,还会有番薯,以后的日子好过着呢!”
他们这次运来的物资里面就有红薯藤,不出意外少夫人和晋城城主又达成了一笔交易。
“哎!”
徐大爷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几人一眼,颤颤巍巍进了屋。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仿佛只是一个生于乡野,被生活压弯了脊背的普通老人。
“徐大爷!”李铁兰叫住他,“您和婉婉今年的冬日定能舒舒服服度过,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徐大爷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小姑娘,借你吉言。”
走出巷子口,李铁兰回头,恍惚间似乎又从那满头白发的老人眼中看到一抹一闪而过的精光,那样锐利的眼神,让她终于有了几分眼前之人是当年一城首富的实感。
“铁兰姐,我总觉得这徐老头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阿良不知何时又凑到了跟前。
李铁兰“嗯”了一声,没把对他身份的猜测说出来。
前方一众人正在打打闹闹:
“出来这么久,终于松动松动了筋骨!”
“嘿嘿,总算是开张了。”
虽然扛着铁锹、背着沉重的水泥粉,但脚步轻快,整个人看起来都松快了不少。
阿良没说几句话,便也走了上去。
李铁兰一个人坠在后面,随着走动的姿势,腰兜里一块木牌有些硌人,李铁兰拿出来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又恢复成方才的表情,平静地收了起来。
这是徐大爷方才给的,一块平平无奇的牌子,材质甚至是木头做的,谁能想到这竟能抵当今第一布庄的一个承诺呢。
果然瘦死的木头比马大。
李铁兰不意外徐大爷能看出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既然他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宣扬出去。
另外四个雇主的住所离得都不远,徐大爷的家无疑是这五户里最寒酸的一个。
这四个雇主,一个是精明的小商贩,直觉有漏可捡,忙不迭报了名。
再有一个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农家大婶,完完全全是凑热闹来的,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白拿,听说是免费建暖炕后,寻思自己家的院子也要修整修整,便起了占便宜的心思,想着这些人能不能在建暖炕之余顺手帮她把院子修一下,当然,此举毫不意外地没有成功,这些人一把暖炕修完,收拾完东西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等大婶回过神来,人早就跑没影了。
第三个留的似乎是个假地址,等李铁兰带着人找过去,却被屋主告知家中根本没有这号人。
自知被涮的水泥队众人骂骂咧咧地朝着第四个雇主走去,到了地方,一抬头,却发现这府宅有些眼熟。
徐进眯了眯眼,就听身旁一人道:“这不是我们来过的刘富商的家吗?怎的,上次把咱们赶出去,这次知道是免费的又巴巴报上了名?”
“啧,这群商人可真不要脸。”
站在门口又是一通骂骂咧咧,可现在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
“铁兰姐,咱还进去不?”
“进。”
李铁兰抬起头看了看那块写着“刘府”的牌匾,大步一迈,走了进去,“人家请咱们来的为什么不进?”
还是上次那个门房,本来高傲的神情在看到他们人数众多,且个个魁梧高大的时候稍微收敛了些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交待过,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把他们带到了目的地——一个小妾的偏院。
本以为能在他们脸上看到被羞辱的表情,谁知道这些人一个个都脸色如常,确定了暖炕修建的地点后便忙了开来。
门房略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走了。
阿良狠狠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大概早就在心里把他骂了成百上千遍。
这个屋子有些空,没多少东西,省了搬东西的时间,倒是这五家里最快完工的。
饶是这样,时间也不早了,李铁兰看了看屋外暗下来的天色,琢磨着今晚是不是该买些好吃的犒劳弟兄们一顿,正寻思着买烤鸭还是烤猪好,陈富商便是这个时候走进了院门。
“哟,看样子还不错。”
李铁兰抬了抬眼皮,动都没动一下:“既然刘富商喜欢,我们便完工了。”
刘富商看着那个用水泥修造的一看就很结实的暖炕,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来,倒是身旁那个依偎在他身上,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小妾面露嫌弃:“老爷,妾跟了您这么多年,怎么就让妾住这种破石头啊!老爷,妾不依嘛~”
这小妾撒娇撒得起劲,在场的男人一个个要不抬头望天要不低头看地,就是没一个人看她,刘富商更是嫌她碍事把她往外推了推,复又转头看向李铁兰,嘿嘿笑了两声:“李队长,就是不知道这暖炕是怎么个使用方法?”
李铁兰明显不欲多言:“烧煤就行。”
其实价格更为低廉的木炭也行,但李铁兰就是想让这些富商出出血,而且据她所知,煤矿那边正有蜂窝煤准备出售,也算是顺便给煤矿兄弟积累积累客源了。
“哎,行,等到时候天冷了,就试试这暖炕有多好用!”
刘富商一双眼眯成了缝,“李队长,相信到时候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李铁兰还没说话,显然是对刘富商的试探有些不耐烦了。
倒是一旁的阿良急了:“免费的你还要求这么多干嘛?要想效果好拿钱来换啊!”
一旁的小妾瞬间像找到把柄了,急冲冲道:“好啊你们,果然偷工减料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什么真本事,还暖炕呢,听都没听过的东西,还好我提前把屋里的东西搬出去了,你们没偷拿吧?”
小妾狐疑地看了众人一眼,最后还是不放心,撩起裙子赶紧跑出了门,看样子是亲自清点物品去了。
刘富商:……
李铁兰看着他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要说这刘富商不愧是能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微微一顿后,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的表情:“李队长,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去宴席上长谈?今日我来做东,这顿定让各位好吃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