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晋城,水泥队居住的小院中。
随着疫病在城中蔓延,这个小院最终也没有幸免于难。
看着队里的成员一个个倒下,当自己也感觉到头脑昏沉时,李铁兰便自知不好。此后病情越发加重,偶有清醒。
整个小院自李铁兰倒下后,便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下,到了现在,便只剩下阿良和队里另外一个成员还不曾感染天花。
两个人按照叶士英发布的指示安排,轮流照顾着院中染病的二十余人。
这日,瞥见李铁兰的眼皮动了动,一直注意着她情况的阿良赶紧上前问道:“铁兰姐,可是要喝水?我去倒杯热水给你喝好不好。铁兰姐,你可一定要坚持下去啊,少夫人马上就想到办法来救我们了!”
李铁兰的嘴唇嗫喏两下,阿良将耳朵凑了上去,便听得一道细小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等我死后,将我的尸骨带回边关,埋起来……,不,也不知死人的骨头是否也会传染疫病,罢了,罢了……,阿良,一定要活着,回边关去……边关,少夫人……”
话说到最后,已不能成句。
阿良的泪水早在李铁兰说第一句话时便已糊了满脸,昔日最为要强的少年,此时却任由自己泣不成声:“不,铁兰姐,我不要一个人回边关,我们二十五个人一起出来的,自然要二十五个人一起回去。”
“铁兰姐,你醒醒,坚持住,我们要相信城主,相信少夫人……城内这么多大夫,难道还救不活我们吗!”
嘶吼声没有让李铁兰清醒过来,眼看她再一次陷入黑暗,阿良咬了咬牙,打算出门去抓个大夫回来。
即便不能治好天花,但起码可以让李铁兰以及队里其他成员走得安详一些。
打定了主意,阿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打开了紧闭着的院门。
门一开,本以为会看见满街空寂的场景,不曾想却倏然与一队敲着铜锣的官兵对上了视线。
阿良认出为首之人正是城主府的护院,他的眉头一皱,不知道这种非常时期这些人想干什么。
此时却不等阿良说话,护院看见他立刻眼睛一亮,急匆匆跑了过来,嘴上还在大喊着:“阿良,快,跟我们去城主府外接种牛痘,再把屋里的患者情况汇报一下,你们从边关来,兴许可以插队,早点让他们接受治疗!”
一番话把阿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立刻抓住了话中的几个关键词:“你说什么?什么牛痘,天花有治了?!”
阿良的力气本就大,激动起来更是差点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护院心想要不是你是从边关来的,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强忍着痛意,护院道:“对,这法子还是从你们边关传过来的,快点吧,城主府外已经站了一群人了!”
不再理会兴奋到看起来有些痴傻的阿良,护院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后赶紧溜了,他还得一路过去给其他人家报信呢!
护院回过头,就见阿良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般去城主府外排队,而是叫喊着“有救了,有救了,天花有救了!”又冲进了屋子里,吓得护院赶紧叫住他:“你自个先去打疫苗啊!别移动患者,稍后会有城主安排的大夫来给他们救治!”
阿良跑得飞快,也不知道听进耳朵里去没有。
.
晋城,城外的某户人家。
空旷的院子,院门外用篱笆围了一圈土地,用来栽种应时的瓜果。此时虽是冬季,却不知主人家是忘了还是怎的,并未给这片小田地翻土,甚至留下了枯死的枝干、藤蔓,被积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家中圈养的鸡鸭叽叽喳喳围绕在木头做成的圈门前,仿佛叫得再响亮一些便会有熟悉的女主人来给它们喂吃食。
只是,这个普通且平常的农户家里,除了鸡鸭饿到微弱的叫声外却不曾再有其他声音发出,寂静异常。
“锵——”
一道响亮的锣声瞬间打破了宁静,男人们中气十足的声音随即响起:“乡亲们,还能行动的现在赶紧到城主府去,天花的救治方法已经找到了!赶紧到城主府去准备接种牛痘!”
随着他们一路行走,敲锣声便跟着响了一路。
“还清醒的,能走的,现在赶紧到城主府去!”
走着走着,路过了这户农家小院,不曾听到百姓的呼应声,官兵们并未掉以轻心,而是径直走进了房门。
进屋一看,有两个浑身长满了病疮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躺在炕上,此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官兵们对视一眼,迅速将两人背在了背上,对待这种情况发生他们早已有了充足的应对经验,背起两人就赶紧朝城主府跑去。
此时一分一秒都是在与时间赛跑,若是来得及,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晋城的各个地方。
有自愈的人或是幸运尚未染上天花的人正在给家中的病人清洗、擦身子,这是城主的命令,必须保持患者的清洁,以防感染;又或者是及时给患者变换体位,以防褥疮,这一点有暖炕的人家会方便许多……
此时百姓们听到敲锣声、官兵的叫喊声,纷纷走出家门察看情况,却不曾想听到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
天花有救了!他们的家人有活命的希望了!
.
朝城,皇宫。
此时正是上朝时间,大夏的九五至尊坐在最高位,俯视着满朝文武百官,脸上神情莫名。
座上大夏帝司马燚不怒自威:“众爱卿,天花于晋城爆发,此事何解?”
台下文武百官战战兢兢:
“天花肆虐,人力实在难以抵挡……”
“晋城之祸,实乃天灾啊!”
“天灾既起,恐怕非一时之力可解。” ……
司马燚面无表情:“以众爱卿的意思,是要朕下罪己诏方能解此局?”
这……
台下立刻跪倒了一片官员:“圣上,万万不可啊圣上。”
“自圣上继位以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圣上何错之有?”
司马燚懒得和这群只拿俸禄不干事、满嘴马屁的官员周旋,他直接道:“既然不是朕的问题,那便是你们的问题,今日若是拿不出一个解决方法来,朕拿你们是问。”
都是几十年的老油条了,官员们如何看不出圣上是在拿他们撒气。
可圣上为君,他们为臣,为君解忧本就是臣子本分。
问题是,天花若是那么好解决,也不会让历朝都闻之色变了!
司马燚这话一出,愁得一群老臣胡子都白了好几根。
台下断断续续响了一片商议的窃窃私语声,片刻后,一名文官在其他官员的眼神示意下,战战兢兢开了口:“天花肆虐数百年间,并未听闻有救治之法记录于册,天花既起……不如沿用旧法,以火焚烧,方可保其他诸城周全。”
司马燚直接气笑了:“众爱卿商议许久,竟就只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众朝臣面面相觑,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司马燚冷哼一声:“依众爱卿所言,其他百姓的命是命,晋城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就在文武百官屏气不语、唯恐触怒圣颜之际,从上方直接扔下了一个折子。
左相捡起,一看,差点没稳住多年的修养,一句惊呼在喉咙口被深深咽下。
因着今日朝议之事主要为天花肆虐一事,是以朝中太医院诸员也在。
左相将折子递给太医院院使,神情莫名:“方院使不妨看看这个。”
方院使莫名其妙看了左相一眼,接过折子,打开,越看,脸上的表情越精彩。
一字不落看完,他将折子递给一旁的太医院同僚,示意他们看完后传递下去。
于是满朝文武百官便看到太医院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无不从看到折子前的莫名其妙,转而变成震惊、怀疑、半信半疑……最后仿佛受到的打击颇大,变成了一脸惘然。
这一番变化下来,着实精彩。
其他官员先是在一旁看戏,最后看得实在好奇,忍不住催促那些将折子拿在手里舍不得撒手的太医院同僚:“看完没有?倒是给我们也看看呀!”
方院使瞥他一眼,一番纠结之下,还是把折子递了过去。
然后,然后太医院的官员们便看到了其他人如方才他们一般的表情变化,心中诡异地得到了些许安慰。
没一会儿,左侧的户部尚书凑了过来:“方院使啊,依你看,这折子上所言之法是否可行?”
方院使刚想说话,便看到右侧的吏部尚书耳朵高高竖起。
他颇觉好笑,最后只道:“若是折上所书的患者情况记录无误,微臣倒是认为,可以一试。”
听到他这么说,吏部尚书立刻走了过来:“方院使慎言啊,这取病牛脓液涂抹于人身,如何使得?”
吏部尚书向来古板,方院使已经习惯了,闻言并没有跟他犟,只道:“五毒皆可入药,区区牛痘又有何不可?”
……这倒也是。
只是这取牛痘治疗天花,听起来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也不知这法子是何人发现的,竟让他误打误撞成功了。
等等,这折子好像是从边关递上来的。
边关……就谢卫国那武夫?!
欣赏了一番满朝文武百官脸上精彩的表情,司马燚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众爱卿觉得这从边关传出来的法子可还行?”
底下众文官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他们方才还在讽刺这些武将空有一身蛮力,却没什么脑子,这下可好,直接被打脸。
武将们倒很是兴奋,他们在口角上一直争不赢这群文官,每次都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没想到谢大将军这么给他们长脸,居然直接就把天花治愈之法研究出来了!
文官没动,一群武官跨步上前:
“如今天花尚未波及到其他各城,边关却已早早寻觅到了治疗之法,不可谓不是百姓之幸,大夏之幸啊!”
“天佑大夏!”
“……”
看着那群恭维之话不要钱一般说出口的武官们,一旁的文官脸上满是错愕,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一般——这些向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同僚们什么时候居然比他们还能说了?
第九十二章
正值冬春交接的季节, 然而春天的来临却并没有让处于高纬度地区的夷狄温暖多少。
此时山麓上细雪纷飞,因畜群迁徙而散落分布于荒漠草原地带的营帐内,篝火依旧燃得噼里啪啦直响。
白色的营帐呈众星拱月状分布, 位于中心区域, 从外表上来看最大最豪华的那一个, 便是现今夷狄可汗的住处。
两个偏室安静得落针可闻,位于中间的正厅此时却不时传来一阵阵吼声与吵闹声, 已然成了上层的议事厅。
噼里啪啦的背景声中, 众夷狄贵族与将领的唾沫与篝火燃烧迸射的火星子齐飞, 细听他们的言论, 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立场——
主和派的言辞听起来要温和一些:
“自关山一役,本就匮乏的牲畜又损失不少,民众已经多有怨言, 且除那放大镜之外, 不知边关还有何种诡秘手段……依臣看,此事还需再议。” “正如左贤王所言,那谢家父子本就善武,如今又不知得了哪位神人相助, 各种神秘莫测的手段层出不穷,大夏天花一事亦恐有诈, 说不得就是请君入瓮之策,出兵一事还请可汗再行考虑!”
“臣附议……”
主战派却管不了这么多了,横眉怒目的同时不断挥动着手臂, 似乎有说不过就开打的趋势:
“等等等,都什么时候了还等?大夏此时爆发天花, 这便是草原之神降下的指示,是神给予我们的机遇, 臣以为这就是咱们潜入大夏的最好时机!”
“一个天花就足以让那大夏皇帝小儿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功夫顾及咱们,四年前那座边关城不就是这样得来的吗?如今重来一次也未尝不可。”
“恳请可汗出兵,重振夷狄勇士士气!”
……
“如今部落粮食短缺,若是不抢夺大夏,难道眼睁睁看着无数子民饿死吗?可汗,恳请可汗出兵!”
事实上,自从大夏建国后夷狄就出现了颓势,后来谢卫国驻守边关,更是将边关防线把控得十分牢固,他们接连派了好几队小队试图潜入大夏都被连锅端,即使伪装成商队也没能顺利进入边关城内,不仅带去的货物俱被缴获,甚至伪装成的商人还全数被扣押,据说现在还留在边关做苦力呢!
耻辱,真是耻辱!
关山一役更是让他们折损了不少人马,再加上后来赎回三王子的赔款,那数目更是让人眼前一黑的程度。
接连在边关军手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上一次还得追溯到兵败边关,逃回夷狄北部老巢的时候——时间好像也没间隔多久……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主战派一众官员越说越气,脸色通红,一双眼睁得浑圆,让人怀疑他们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夷狄大王子阿勒腾就是这个时候进来营帐的。
彼时主和派与主战派官员正因为是否要向大夏出兵一事闹得不可开交,阿勒腾一进来,也仅仅只是让气氛凝滞了一瞬。
若是从前大王子兵权在握的时候,他的意见自是重中之重,可现在阿勒腾已经失去了可汗的宠信,甚至被可汗所厌恶,在政事上还不如年幼的三王子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