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腾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逐渐远离了政事中心,往常也从不参与国事的讨论,也不知他这个时候进来干嘛。
没有理会周围官员或怀疑或审视的目光,阿勒腾径直走了进来。
“父汗,儿臣有要事禀报。”
主座上,夷狄可汗缓缓睁开了眼,层层皱纹下,那昔日如草原上的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也不免出现了疲态。
他半睁着眼凝视着面前俯身行礼的大儿子,眼中神色莫名,片刻过后,他才开了口:“要是与此事有关,那便不必讲了,我心中早有成算。”
阿勒腾紧了紧拳头,又很快松了开来,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
他抬起头,直直看向座上昔日孺慕的父亲,强硬地说道:“若是儿臣所要禀报之事乃是此事的关键呢?”
夷狄可汗稍稍坐直了身,但不是因为对阿勒腾所要禀报之事有多感兴趣,他完全是气的:“阿勒腾,本汗说过,不许你以后再参与政事!”
方才还因为主和派“冥顽不灵”气极的三王子见到这副场景,一下便笑出了声:“大哥,谁不知道边关的防卫像个铁桶似的,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就连大夏爆发天花的消息还是好不容易探听到的,你一个数年不曾理会政事的人居然说现在要禀报的事情是关键,这谁信呐?”
三王子这么一说,一旁的也可忽林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大夏爆发天花的消息还是今早收到的,难不成半日过去,大王子就探听到了新消息不成?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大王子是不是早就安排了这一手……”
阿勒腾没有理会俩人的冷嘲热讽,只直勾勾地看向仍在座上一言不发的父亲。
夷狄可汗怒目圆睁:“阿勒腾,滚出去!”
阿勒腾没有动,他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的面容在看向另一个人。
老态龙钟的可汗在舒适的皮毛椅上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只能依稀从那熟悉的眉眼上看到几分昔日的高大威猛,而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如今也变成了时刻担忧他夺权的恐惧。
阿勒腾想,他的父亲,的确是老了。
——但没关系,父亲老了,他的儿子却已经长大。
阿勒腾深深看了可汗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
被无视的三王子瞬间怒不可遏:“父汗,你看看他,这像什么话!现在他居然敢当面罔顾父汗您的命令了,背地里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可汗跌坐回皮毛椅上,阿勒腾最后的那个眼神让他不能不多想,寒冷的天气,他却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阿勒腾又怎么样,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只要他还在一天,夷狄的可汗就不可能易位。
纵使阿勒腾能力再强、在军中威望再高,他如今也不过是被他折断了羽翼的鹰、打碎了爪牙的虎……
三王子依旧在耳边喋喋不休,可汗看向他。
这个三儿子是最像他的,不仅仅只是长相的相似,这也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他尤其喜欢他的年幼,像个小孩子,天真、无邪,不懂事又怎么样?起码不会有威胁到他的可能。
可汗笑了笑,抬眸扫视了一眼从阿勒腾进来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的一众臣子们。
即便年老,积威犹在。
可汗满意地看着臣子们在他的视线下诚惶诚恐的模样,欣赏了一番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后,他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怎么不继续说了?”
臣子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没敢说话。
可汗也不生气,面带笑意看向右下首的三王子:“多歹,你来说,这一战我们打还是不打?”
乍然被点名,三王子多歹显然很是兴奋,他把这当做是父汗看重他的一种表现,是以他站起身后便高声回道:“那当然是打!父汗,若是不打还真当以为我们夷狄怕了他们呢!天花在大夏爆发,说不定就是他们中有人触怒了天神,趁他病要他命,儿臣愿意自请带兵出战,到时候将整个大夏打下来给父汗助兴也未尝不可!”
三王子这么说,整个主战派自然欢欣鼓舞。
主和派中有人试图上前一步劝说,却见左贤王依旧按捺不动,便也收回了蠢蠢欲动的脚步。
果真,可汗加深了笑意:“好,不愧是本汗的儿子!”
“既然如此,那就……”
一个“打”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帐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可汗,急报!”
可汗面露不悦,但也深知能在这个时候打断他们谈论政事的都是要事,便宣了人进来。
那名士兵一进营帐,看到满座的高官贵族便暗道不好,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走到可汗面前,行过礼后立刻将急报内容说了出来:
“回禀可汗,前方传来急报,大夏的天花……大夏的天花结束了!”
“听说他们还找到了救治天花的方法……”
这话一出,满室震惊。
可汗更是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此事当真?!”
士兵低着头,顶着可汗要吃人的目光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是,是的可汗,大夏的天花据说,据说已经结束了。”
主和派与主战派双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原本早已胜券在握的主战派,更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才多久?
距离大夏爆发天花的消息传回来也才半天而已!
虽说天花爆发与找到治疗方法其中的间隔不可能只是区区半天,那也只可能是因为消息通传花费了时间而已,可那又需要多久?三天?五天?……
夷狄可汗神情怔怔,面色灰败,他在此时感受到了一种比之方才与大儿子对上时更深的挫败感。
他,以及他的父汗,与大夏对抗了一辈子,上一任的大夏皇帝昏庸无能,那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借此壮大起了自己的势力,后来大夏内乱,他们更是趁机南下掠夺了无数粮食和城池,连续的胜利滋长了他们的信心和野心,他们是草原上生长起来的雄鹰,大夏迟早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事情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可汗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是兵败边关城,退居夷狄时?还是那一场关山之战,又或是近年来大大小小险胜或失败的战役?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这……咱们现在还争不争了?这兵到底是出还是不出啊?”
众官员“嘶——”了一声,头冒冷汗,左顾右看试图找出是哪一派的小官这么不懂看脸色。
——这还出什么兵?
大夏天花爆发他们都没有把握能打过边关军,现在事情都解决了,他们还冲上去干嘛?送人头吗?
一个迟来的消息,让他们刚才的纷争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时他们又想起大王子阿勒腾来,难道他方才要说的关键消息就是这个?
确实挺关键的,可惜他们可汗没让人家说出来……
满营帐的官员战战兢兢,就连流汗都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让正在气头上的可汗听到,前来通传的士兵此时更是如坐针毡,可他现在却不得不继续开口:“可,可汗……小人还有一要事禀报。”
“边关如今放出消息,似乎是要广邀天下医者入城,再者,据说不日后将大开城门,恢复与其他城都的贸易往来!”
这下不只是可汗,包括左右贤王在内的全体官员俱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什么,关了近一年的边关城要开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天花一事只是涉及近日是否出兵,可边关城门一开,影响的是他们对大夏各方各面的政策,如今边关猝不及防传出消息要开城,这让一众夷狄官员听了怎么能不着急?
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这边关关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就要开城了呢?
第九十三章
当圣上跟前最得脸的李公公带着圣旨到来时, 谢卫国还在一脸懵逼。
随着李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饶是一头雾水,谢卫国也还是赶紧携边关众将领行礼听旨——
“应天顺时, 受兹明命……大将军谢卫国治疗天花有功, 特封尔为定西王, 享千金食禄……”
谢卫国稀里糊涂领了旨,又吩咐一旁的侍女送上荷包, 这才招呼着李公公往里走:“关外食宿条件简陋, 火头营仅略备小菜, 也不知李公公是否吃得习惯。”
“哪里哪里, 在朝城待久了,关外的风土人情也别有一番风味,一切听从定西王安排便是。”
李公公收了赏银, 脸上几乎笑出了褶子, 倒是好说话得很。
不过这也就是在刚被赐封为异姓王的谢卫国面前了。
当初圣上派遣谢卫国驻守边关,朝中谁不认为这是谢家失去圣宠的表现,朝城诸权贵早在风声刚起时便计划着和谢家划清界限,也就叶家作为姻亲还没有断绝往来, 可谁想到一年过去,如今圣上对谢卫国又是重赏千金, 又是赐边关为封地,嘉奖力度不可谓不大。
失宠谣言一朝被破,朝中的风向恐怕也要变上一变了。
李公公在心中摇了摇头, 朝中权臣惯会见风使舵,可他作为圣上跟前的人, 哪能不知道圣上此人最是重情义,更别提谢卫国还是陪伴圣上数十年打下天下的功臣。 就连当初驻守边关一事, 也是谢卫国亲自求来的,目的便是远离朝城。
虽有明哲保身之义,但也免了圣上的猜忌与左右为难,如此进退有度的忠臣,若非真正造反,谢家必能保得百年无忧。
收敛了心思,李公公笑呵呵地跟在谢卫国身后朝营帐中走去。
早在未到边关之时,他便听说军中的火头营出了个擅长厨艺的厨子,做的一手酸辣土豆丝更是让人流连忘返。他在朝城也算吃过了不少好东西,但这什么酸辣土豆丝还是第一次听说,现在倒是有机会好好尝上一尝了,希望不是浪得虚名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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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城内,将军府。
早在李公公携圣旨到来时,便有护卫队将圣上亲自题名的“定西王府”牌匾送至城中,择了个良辰吉日,现在便是府门外换牌匾的时候。
如此重大的喜事,自然吸引了大量百姓围观。
吉时到,牌匾起——
一旁的鞭炮燃得噼里啪啦直响,火光映射下,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借此机会好生热闹了一番。
出了府,枝儿跟在盛玉身旁,白嫩的小脸上一双细眉紧蹙,似乎有什么心事实在想不通。
盛玉侧头看她:“怎么?不开心?”
枝儿摇头,又点头:“小姐,治疗天花的方法明明是你想出来的,为何圣上却将嘉奖全然落在了大将军头上呢?”
盛玉不答反问:“那若是圣上知道了我是幕后之人,又会有何不同呢?”
枝儿想了想:“如将军一般封官拜爵许是不可能的,或许圣上会赏下千金以作嘉奖?”
盛玉回答:“那枝儿又怎知圣上现下赏下的这千金不是给我的呢?”
“啊?”
盛玉笑了笑:“我倒觉得,圣上未尝不知这幕后之人另有其人。”
听到这句话,枝儿沉默了,她想问那为何圣上要当做不知道,为何明面上只封将军为异姓王,但她跟在盛玉身边久了,即使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心中也模模糊糊猜测出了答案。
枝儿叹了口气:“难道女子就不可以封官拜爵、建功立业吗?”
盛玉眼中的笑意又深了稍许:“枝儿怎会这样想?”
“枝儿就是觉得女子也不差那些男子什么,他们可以做到的,咱们同样可以!更何况天花一事本就是小姐的功劳。”
盛玉正色道:“枝儿,你会有这种想法,我很开心。”
“为何?”枝儿问完,又恍然道,“所以小姐主张学堂男女同学就是这个原因吗?”
盛玉点点头:“我希望所有女子都能意识到你方才说的那一点,男子可以做到的,咱们同样可以。” “可是,即便我们做到了,所做出的功绩也还是会落在男子头上……”
盛玉摇了摇头:“这是社会背景的大环境所决定的,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可若是越来越多的女子如你一般有这个意识,那迎来改变便是迟早的事。”
“会有这么一天吗?”
“嗯,或许很早,或许很晚,但总会有这么一天。”
枝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小姐,我相信你说的!”
边关这一年来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起初是李铁兰,后来是田月英、许玉兰、方兰芝……越来越多的女子开始有勇气表现出自己的优势,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工作机会。
学堂建立后,这个改变在女学子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诸如陈荷、萧晓晓一众人,她们身上所表现出的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叫枝儿看了都不免心惊。同时,她也为自己拥有这样奋进的女学子而自豪着。
——会有这么一天吗?
女子可以同样封官拜爵、建功立业,所做出的功绩切切实实落到自己头上。
由近及远,由小及大,枝儿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想通了,枝儿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她这才开始无所顾忌地谈论起方才更换定西王府牌匾时的盛事:“小姐,以后将军就是定西王了吗?那少将军,是世子?小姐你就是世子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