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至书房,声便就已经到了书房里。此刻正坐在书房里审批文折的魏景铄一脸温和地抬头看向匆忙入门的贴身小厮石竹。
“石竹,什么事令你这般惊慌?”魏景铄的声音宛如白玉低鸣,轻柔悦耳。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一句诗用来形容魏景铄,最是恰当不过,他的样貌肖似早已亡故的母亲,秀美却又不失男儿英气。
石竹喘了一口气,他对上魏景铄带着轻笑的面容,急声道:“大人,有人送来这东西。”
他说着就将手中的一块木牌递送过去。
本还是一派悠哉模样的魏景铄,见到这一块木牌的时候,面色一变,眼中的笑意敛去,径直站起身来,走上前,从石竹手中接过那一块木牌,他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正色道:“送这木牌来的人在哪里?”
石竹摇摇头,回道:“是一个小乞儿送来的。东西送到就跑了。”
“哦,对了,还有这东西,也是一同送来的。”
他将先前包着木牌的丝帕递过去。魏景铄接过丝帕,他看了一眼丝帕上绣着的野草,眉眼一凝,而后开口道:“让人备马车,咱们出城一趟。”
第68章 兄长
他担心的从来就只有这个倔强的弟弟,对于父亲,却是半分没挂念过。
夜色漫漫, 沈恪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李云曦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外边安静了许多, 远远地看向城门处。夜里入城的人不多,怕引得城门口的守备的注意, 他们的马车也没有停得很近。
一阵风从掀开的车窗里溜了进来,带着些许凉意。低低的咳嗽声随之响起,李云曦急忙放下车窗处的帘子,她回头看向沈恪, 沈恪原先稍有好转的面色, 此刻看看起来似乎显得惨淡了些。
李云曦的眼中透出些许忧色,小声道:“维桢, 魏大人真的会来吗?”
其实她并不在意魏景铄会不会来,但是却很担心沈恪的身子。她想着魏景铄来了他们也就能早点入城,也好寻个大夫, 替沈恪好好诊治一番, 再好生休息。
沈恪睁开眼,轻声道:“会的。兄长会出来的。”
那一枚木牌正是魏景铄给他的,是魏景铄亲手所制给他的平安牌,是他十三岁生辰时得到的礼物。只要见到这一枚木牌,魏景铄便就知道是他来了,自然是出来的。至于怎么传递消息,又怎么让魏景铄知道他们在这里,这便就看苏程玉的本事了, 他如今也无力去琢磨。
只是许久未曾见到兄长, 也不知道如今兄长如何了?
“沈恪, 人来了。”苏程玉从不远处跃动而来, 他轻巧地落在马车前,一掀车帘,对沈恪低声道。
沈恪闻言,他扶着车壁往外探出身子,搭了一把苏程玉的手,下了马车。尚未看清来人,便就感觉到一道人影携着夜风匆匆奔来。
“维桢。”魏景铄连马车都未曾停稳,就迅速跳下了马车,朝着沈恪跑了过去。
魏景铄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沈恪了,记忆中的弟弟还是离京时那清瘦的少年模样,虽然过了数年,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沈恪。他同沈恪并不是亲兄弟,但自沈恪来到魏府,他便将之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看待。只是平日里沈恪太过沉闷,同他并不亲昵。
自从他到江城任职以后,就未曾回京了,与沈恪再未见过面。而父亲看着严谨,但却耽于公务,对于照顾人素来是不懂的。他到江城后,时常担心父亲照顾不好沈恪。平日里他递往京中的信件众多,可惜沈恪的回复总是一板一眼的。这一次得到京中乱象的消息,他最担心的并不是他的父亲,反而是自家的弟弟。
石竹紧跟在魏景铄的身后,看着魏景铄那完全不同往日里的温雅有礼的模样,他撇了撇嘴,他跟随魏景铄许久,对于这一位二公子在自家大人心中的分量是极其清楚的。
这些日子,他便就听着魏景铄私下里念叨过许多次,不知二公子如今在哪里,是不是又受苦了?而对于老爷,却是半分没有挂念过。他总觉得自家大人把二公子是当儿子来养的。
他心中私以为二公子武艺高强,自家大人是多虑了,然而此刻真正见到人的时候,心头却是一惊。
眼前的二公子同记忆里的模样对比,着实是太过苍白消瘦,这般模样,颇有些许病入膏肓的感觉,大抵是又要惹着自家大人心疼不已了。
石竹的目光朝着魏景铄扫去,果然就见到魏景铄面上一片震惊,眼中闪过一抹痛惜,略微颤抖着手轻轻地扶住沈恪。
“维桢,怎么、怎么这般模样?伤在何处?可是疼得厉害?”魏景铄眉头紧拧,也不等沈恪回答,便就打算扶着沈恪上自己的马车,“罢了,先随我入城,回府后我让府医给你好好诊治。”
沈恪听着魏景铄这一连串的话语,只觉得脑中一阵抽痛,半句话都来不及回答上,见着魏景铄要拉着他离开,他伸手搭着魏景铄的手臂,低声道:“大哥,嘉乐郡主在马车内。”
魏景铄只觉得手臂上一片冰冷,他似乎没有听清沈恪说了什么,只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沈恪身上,反手握着沈恪的手,掌心间感受到一股寒意,他虽然算不得什么武艺高超的武者,但是世家子弟,大多是文武双全,多少都会些功夫。当然明白,除非是练就一些特殊的功法,不然的话,习武之人岂会有体寒之说?
而此时的沈恪却是通身散发着寒意,这不是简单的体寒,而是气血两虚而造就的。魏景铄面上的神情越发冷肃,紧紧盯着沈恪,沈恪的眉宇间是难以掩饰的乏力感,便是这么一丝透出的孱弱就令魏景铄心头发颤。
“维桢......”
“大哥,嘉乐郡主在马车内。”沈恪勉强扯出一抹笑,重复提醒道。
魏景铄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沈恪说的什么,他的视线扫过苏程玉,又落在了堪堪从马车内下来的嘉乐郡主,先前面上流露出的紧张和担忧瞬间便就敛去。
他将满心的忧虑压下,而后面露浅笑,对着李云曦躬身一礼,道:“臣,见过嘉乐郡主。”
李云曦望向魏景铄那张熟悉的面容,她勉强露出一抹笑,而后点了点头,轻声道:“魏大人,不必多礼,咱们还是先进城吧。”
魏景铄本就是这般想着,听着李云曦的话,便就顺水推舟应和着。他的记性是极好的,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程玉也是有印象的,只是此刻对他来说,最为担心的是沈恪的身体情况,故而也不多加询问为何龙鳞卫会和他们一同前来。
“石竹,扶小郡主上马车,咱们先回府。”
“是。”
魏景铄作为江城的县府令,他的马车自然也就无人搜查,加上他亲自露了面,这入城便就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马车哒哒地入了魏景铄的府邸,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然是一片难看。
沈恪其实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勉强撑着身子,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他勉力下马车的时候,几乎是进入了半昏厥的状态。
魏景铄扶着沈恪站定,侧头看了一眼似是将大半的身子重量都放在他身上的沈恪,抿了抿唇,陡然拦腰将沈恪抱起,怀里轻飘飘的重量令他眉心一跳,他随即就忘了一同入府的李云曦以及苏程玉,大步超前走,对着石竹吩咐了一句:“石竹,去请陈先生来一趟。”
“诶,是。”石竹急匆匆地跑去寻府医,他极少看到二公子这般模样,在记忆里,二公子是个很刻板的人,平日里极重礼数,若不是身子糟糕到了一定地步,只怕不会这般任由大人抱走。
随后下车的李云曦紧张地跟在魏景铄身后,苏程玉扫视了一番府邸,敏锐地察觉到府邸里藏着不少护卫,应当是保护魏景铄的暗卫。他心头微微沉思,不言不语地大步跟着李云曦往前走。
魏景铄将沈恪小心地放置在床榻上,沈恪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长,人堪堪安置在床榻上,便就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魏景铄也只能顺着沈恪的意思,伸手扶了一把,往他身后放置了一个柔软的枕头,温声道:“等等,府医就到了。”
话语未落,便就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随后,石竹扯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忙入了厢房,接着道:“大人,陈先生来了。”
陈先生喘了一口气,身子还没站稳,抬眼看到床榻上倚靠着的沈恪,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他疾步走上前,伸手搭住沈恪的腕脉,细细地诊着,复又抬头端详着沈恪的面色。
看着陈先生这般动作,站至一旁的魏景铄双眸紧紧盯着沈恪,而后急声询问这一位跟随他已久的府医:“陈先生,维桢怎么样了?”
陈先生并未回答,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抬了抬手,示意沈恪换一只手过来,他继续探着脉,只是眉心里的愁绪是越发的浓郁,面色也越发难看。
沈恪缓过一口气后,他看了一眼李云曦,低声对魏景铄道:“大哥,郡主长途奔波,你先安排她去好好休息一番。”
李云曦急忙回道:“我不累,陈先生,维桢他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她听得出来沈恪是想支开她,或许是怕她担心,也或许是想要她尽快去歇着,可是现下她只想知道沈恪的情况究竟如何?看着沈恪惨白的面色以及府医的犹疑,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一股慌乱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来。
“殿下,臣没什么大碍......”
陈先生抬眼看了下沈恪,直接打断了他安抚他人的话语,“公子,你这身子可不是什么没大碍。”
他松开手,转头同魏景铄对上视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陈先生的这般姿态,令在场众人的心头不由得一惊,魏景铄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沈恪,便就转身同陈先生往外走去。
“陈先生,维桢他的身体......可是有大问题?”魏景铄忐忑不安地询问。
陈先生捋了一把自己的白须,沉沉叹了一口气,而后道:“这位二公子着实是硬气,这般严重的内伤能够撑到现在,老夫得道一句服气。”
魏景铄听着陈先生这话,他拧着眉头,平日的稳重与耐心此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对着陈先生拱手一礼,急切地问道:“陈先生,您就别同我卖关子了。维桢到底是怎样了?”
“二公子这外伤便就不说了,只说这内伤,伤及肺腑,延至五脏,气脉不畅,血脉不通,用的药......”陈先生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言语道,“药是上好的药,但也是虎狼之药,能够稳住一时半刻的伤势,但是药效一过,便就令原本就严重的内伤恶化了。”
“如若再拖上几天,怕是真的就药石无医了。”陈先生抬眸看向魏景铄,轻声道,“便是现下,也已是凶险至极,有碍命数......”
最后这一句话,陈先生说的很轻微,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
魏景铄面上的神情很是清冷,他低下头,紧紧握着的手,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垂下眼,遮掩住眼中汹涌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陈先生,维桢的身子,便就有劳您多加照顾。无论是用药还是需要什么,您尽管提。”
陈先生拱手一礼,他沉着声道:“大人放心,我只会尽心尽力。只是二公子这般,大人还是多多劝解,让他静养少思虑,宽心休息。”
他想了想,便就又轻声道:“想来二公子应当是个能忍的人,只是这伤情调理,用药后的情况如何,总是要他开口说,我这才能更好地调整药方,对症下药......”
“现下的话,我先替二公子扎一扎针,顺顺凝郁的气血。”
“是,那就麻烦陈先生了。”
第69章 发觉
哦,弟媳妇是有人选了。
魏景铄与陈先生面上神情平静, 在门口的谈话,仿佛都被隐去了。
魏景铄走入厢房,看着屋子里站在一旁满脸担心的李云曦, 他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温声道:“郡主,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臣先安排您去休息。”
“我......可是,维桢这里......”李云曦并不想离开,她看了一眼靠坐在床榻上似是在闭目养神的沈恪, 吞吐着想要拒绝。
魏景铄注意到李云曦的眼神, 他笑着安抚道:“郡主,您别担心, 陈先生医术好,维桢的伤在他手中不是问题。只是现下维桢这伤,陈先生需要施针, 您在这儿......”
施针自然是要脱衣裳, 魏景铄的言下之意是男女有别,李云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段日子,她与沈恪之间,独处甚至是同床共枕都是有的,平日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如今魏景铄这般提点出来,倒是令她有些难为情。
“殿下, 臣无恙, 这几日长途奔波, 你也累了, 先去歇一歇吧。”沈恪从靠枕上略微撑起身子,声音中带着孱弱与疲态,但语调却很是平稳,看向李云曦的双眸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李云曦沉默少许,才轻微地点了点头。
魏景铄看向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苏程玉,而后笑着拱手一礼,道:“苏大人,您这一路也辛苦了,我也让人安排好了厢房。”
苏程玉倒也没坚持,只是看了一眼沈恪,而后就随着仆从离开。
魏景铄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李云曦往屋外走去,出了屋子,他送李云曦往另一头的厢房行去,小声道:“郡主这一路辛苦了。”
李云曦低着头往前走,她的满腹心思都落在沈恪的身上,听到魏景铄的话,低声回道:“不辛苦,这一路最辛苦的就是维桢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许潮意。
魏景铄略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深思,他试探地道:“殿下,能否同臣说一说这段日子的事?臣许久未见维桢,他......”
他了解沈恪,若是询问沈恪这段日子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必定是一切平顺。可若是一切平顺,又怎么会是这般伤痕累累?
李云曦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想着这一路上的艰辛,好半天才喃喃地道:“我同维桢自猎场逃离......”
长廊上回荡着李云曦轻微的声音,偶尔间夹带着些许哽咽,一点点地落入魏景铄的耳中......
将李云曦送进厢房后,魏景铄站在回廊上停了好一阵子,才幽幽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往回走去。
他才走至门口,虚掩着的门里飘出一抹浓郁的血腥气息,魏景铄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从屋外往里看,便就看到沈恪俯身在床榻边呕血,床榻脚下放置着的水盆里已然是晕红一片。
血混着清水在盆中晃悠,散发出的浓郁血气在空气里弥漫,沈恪似乎没什么力气坐直身子,只是半倚靠在床榻边。陈先生将手中的银针收起来,他动作娴熟地从药箱里取出伤药,而后动作小心地解开沈恪的衣裳,显露出包裹着的厚实绷带。绷带上的血色已然浸透了出来,晕红一片。
魏景铄眉头紧紧拧起,定定地看着屋子里陈先生的动作,剪开的绷带下是狰狞的伤口,清瘦的身子上纵横着不少新生的伤疤,层层叠叠,无不显示着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险。
及至陈先生将伤口处理好,石竹将换下的污秽绷带以及水盆端出的时候,魏景铄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石竹走出门口的时候,看到站在门外的魏景铄,陡然一愣,而后开口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