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年前一次地动后被一商户买下,按前朝留下的图纸重建,还原了曾经的穷奢极欲、池酒林胾,引得京中贵族频频光顾。
这次是寿安公主办的年酒,因其公主府修缮并未完工不便宴请,寿安公主喜奢华,这观闲居极合她的口味,故而选择了此地。
年酒要一整日,午宴过后,各府女眷一家安排一个小院休憩,桓家被安排在一处精巧雅致,带着温泉池子的小院。
桓夫人王氏并无睡意,拉了王如筝和几个丫鬟婆子玩叶子牌,宋时祺不会玩牌,百无聊赖地看继子桓焱玩华容道。
看孩子倒腾了半天,手里曹操木块逃走不成,前头的障碍反而越堆越多,宋时祺有些看不下去了,论这些孩子玩意儿,她玩得那是一个溜,在以前宋式学堂里,男孩子们都比不过她。
“别走那里,把这个兵往右……”宋时祺存着讨好的心思凑近了些,伸出手指指点起来。
本就苦思不得其解,小脸涨红的桓焱闻言恼羞成怒,将手里的玩具重重朝地上一砸,扔下一句“不玩了!”就跑了出去。
“哎……”看着继子夺门而出的背影,宋时祺气馁万分,这继母着实是难做。
桓夫人对宝贝孙子砸玩具这事早就见怪不怪,手里出着牌,随口道:“宋氏,看着些孩子!”
“是!”
宋时祺不敢违了婆母的意思,起身跟了出去,能嫁给自己最想嫁的男子,她觉得自己已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所以她立志做一个好儿媳,虽然,离婆母的标准还很远。
出了门不远处就是露天的温泉池子,有人的时候会用竹帘做隔档,此刻无人使用,池子里升腾的热气使得满院温暖如春。
桓焱正朝着不会打水漂的丫鬟发着脾气,这时来了个往来各个院子送果盘的小厮,约摸八九岁的样子,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会话,就见小厮放下果盘陪他玩了起来,两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打水漂,玩得不亦乐乎。
宋时祺也不去自讨没趣,命丫头搬了张鹅颈椅远远坐着,看两个孩子玩闹。
水汽氤氲中,宋时祺昏昏欲睡,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
“扑通。”
一声沉闷的水声伴着孩子的惊呼将宋时祺惊醒,她忽地站起来朝池子边看去,桓焱不见了,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也不见了,只有刚才那个小厮正趴在池子边伸手够着什么。
“不好!”
宋时祺心里猛地一缩,朝汤池跑去。
汤池里,不会浮水的桓焱胡乱扑腾着,小胖胳膊想去够小厮递过来的树枝却根本够不着,小厮见这位小少爷逐渐无力慌得不行,可他也不会浮水,只好将手往前再伸出一点,这一动脚下一滑,也跟着掉进了池子。
宋时祺见状猛地扎进了汤池,一把捞起已经往下沉的继子,游到池边时桓焱的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帮着将桓焱拖了上去。
桓焱呛了几口水,此刻正边咳边往外吐水,宋时祺放心下来,回头见那小厮还在扑腾,跟丫鬟交代了了一句“再给他按按肚子”,再次下水救人。
其实这温泉池子并不深,成人可以站立起来,但对于两个不会水的孩子还是十分危险的。
宋时祺将小厮拉回池边时,屋里的人已听到声响跑了出来。
“哎呦我的孙儿!快!还不快拿干帕子来,衣服呢?”桓夫人看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孙子心疼不已,急急吼着下着命令,见宋时祺拖着小厮回来,面色不善,“你怎么不好好照顾焱儿?”
来回拖着孩子游了两趟,宋时祺已经十分疲累,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她借着丫鬟松音递过来的手慢慢爬了上去,从围了桓焱一圈忙碌伺候的丫鬟们的缝隙里看了孩子一眼,孩子已被棉褥子裹成了个粽子,小胖脸也有了血色,这不是好好的吗?
见儿媳不说话,桓夫人觉得被无视了,怒气更甚,可作为世家大族的夫人,她又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训斥儿媳,只好紧抿薄唇,心里憋着气。
一旁的颜嬷嬷指挥着丫鬟们将小少爷抬回去,回头瞥见桓夫人面色不善立刻来了劲,她指着还趴在池子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小厮突然惊叫起来,
“哎呦!这是外男啊!少夫人您怎么跟个外男拉拉扯扯?”
从温泉池子出来已有一会儿的宋时祺觉得有些冷了,本想回屋换衣服,听闻颜嬷嬷的指控不禁愣住了,外男?
桓夫人闻言也迟疑了一下,但瞧着心腹颜嬷嬷正为自己出气,也未多言,只是目光冷厉地朝儿媳看去。
“只是个孩子而已……”宋时祺辩解道,声音因寒冷而有些颤抖。
“孩子?”颜嬷嬷冷笑一声,朝那小厮看去,“你几岁了?”
“回……回嬷嬷,小的十……十岁了……”小厮被颜嬷嬷吓到了,颤抖着回答。
“都十岁了!还不是外男?七岁不同席,这是我们贵人的说法,穷人家成人更早,十岁都能撑家立户了,不算外男算什么?夫人啊,您看看您看看,这成何体统……”颜嬷嬷语气里满是愤懑痛心,最后一句声音渐低,好似因宋时祺而蒙了羞。
桓夫人越听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脸色越来越差,食指指着宋时祺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姑母,焱儿找您呐。”
王如筝的温声软语将桓夫人从愤怒中喊了出来,桓夫人挂念孙子,不再看宋时祺,一甩袖子回屋看宝贝孙子去了。
一件大红羽缎白狐皮里斗篷兜头罩了下来,宋时祺被王如筝搂住,搀扶着往屋里走,“快进去把衣服换了,别冻着了。”
宋时祺心下一暖,眼泪夺眶而出。
回房间换了衣裙,宋时祺由松音绞着湿发,表情呆滞困惑,她不知救个孩子怎就成了勾搭外男,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门外突然响起的嘈杂又令她下意识地惶惶不安起来。
预感被证实得很快,房门被大力推开,颜嬷嬷带着几个面容寒肃的婆子闯了进来,婆子们清一色的靛蓝细绸窄袖对襟褙子,一看便知是寿安公主仆从。
“奴婢一向过目不忘,方才我们少奶奶还披着那件斗篷呢!”颜嬷嬷对着那几个婆子一脸的谄媚,进了屋子扫了一圈,目光就定在了素衣架上那件大红羽缎白狐皮里斗篷上。
“这不就在这呢!”颜嬷嬷神气十足。
那几个婆子上前仔细验看一番,看向宋时祺的目光就复杂鄙夷起来。
“出了何事?”
为首的婆子朝宋时祺略一欠身后直接问道:“我家公主丢了心爱的斗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桓少妇这里?”
“这斗篷是我带来的,怎会是……”宋时祺疑惑地走向衣架,一看就变了脸色。
这显然不是她那件,色彩款式都如出一辙,但眼前这件滚边上都镶了珍珠大小的碎红宝。
公主的婆子们办事极为利索,很快将院中桓家众人召集起来一一询问,事情十分简单:换洗衣裙都是松音收拾了带来的,听闻她落水后王如筝情急之下在她房里随手抓了件斗篷给她穿上,回房换衣裙时也是松音帮着脱下挂到了素衣架上。
婆子口口声声说不会轻易冤枉人,可仅凭以上那简单的事情经过,就定下了宋时祺主仆手脚不干净的罪,且是念在桓夫人的面子上按下此事。
此事闹得桓家在公主面前没脸还算是轻的,要知道极爱奢华的寿安公主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奢华东西被人触碰,她知晓此事后的暴怒可想而知。
那日,尚在懵懂无助中的宋时祺被罚跪至夜宴散去,事情虽被按下并未传扬,自那之后寿安公主便开始处处与她作对。
***
宋时祺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沉浸在无尽的委屈里,灵魂拉扯,好似无法从梦里抽离。
类似的梦她已经许久未做过了,可场景依旧熟悉,因为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罪名环环相扣,焦灼粘稠,层出不穷。
她想好好活着,不要如前世一般十八岁就郁郁惨死,明明她已经在努力摆脱前世命运了,为何还要让她困在这梦魇之中?
梦里每个人、每张脸、每一个场景都清晰无比,可每当清醒过来就开始变的模糊。婆母姓什么?她想不起来。她嫁的那家人叫什么?她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回忆着,可越想抓住就越模糊。
唇角扯出一个苦笑,是谁在捉弄她吗?让她梦到前世的一切悲苦却不让她知晓那些明处的、暗处的魑魅魍魉是何人?就不能,就此放过她吗?
“小姐,该起了。”
门外传来丫鬟松音的声音,宋时祺忙应了一声,有些慌乱地坐起穿衣。
松音见自家二小姐心神不宁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趁小姐怔忪间快速伸手挂起床幔往里看,果然,杏色缎面绣花枕头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清晰可见。
宋时祺察觉到丫鬟的动作,下意识地拉过被子试图遮掩,结果自然是徒劳。
“小姐!”松音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嗔怪和心疼。
“我……”宋时祺有种被抓包的窘迫,瞧着松音的脸色,语带撒娇地乞求,“就昨晚一次……别告诉姨母和姐姐可好?”
“小姐还要撒谎到何时?奴婢都发现好多次了,不行,这次定要跟大小姐说一声!”
宋时祺看着松音快速离去的背影,泄气地将头埋回到被子里,她这丫头平时好说话得很,可一旦打定主意就拉不回来了。
算了,她开始自我安慰,说就说吧,她倒是想谁能有个什么神通让她不做噩梦才好!
第7章 崇福寺遇花痴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自打丫鬟松音向姨母和姐姐禀报了她又梦魇之事,姨母和姐姐便又愁上了,但宋时祺一口咬定只是回京这些日子不适应太过劳累才做了几次噩梦。
姨母她们将信将疑,执着地四处打听各种避免噩梦的方子和办法,宋时祺乖顺无比,不论她们要求她做什么都乖乖照做,毫不含糊。
这日,姨母又听说京郊的崇福寺驱邪避祸的法事最灵,便以“给新宅做场法事”为幌子,带她们两姐妹去了崇福寺。
宋时祺心里都明白,也不戳破,其实人长时间处在困顿之中都会本能地设法自救,她自己努力无果,自然也想求得外界的帮助,可是如她这般做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前世的零碎噩梦,潜意识里是觉得无人能助的,或许,只有完整了才会结束吧,她有些苦涩地想。
崇福寺位于京郊的绵山之上,马车在半山腰就无法前行了,想要进到寺庙就必须拾级而上,爬过两百零八级阶梯才能到达寺庙山门。
攀爬这狭窄陡峭的古旧石阶对香客来说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她们娘仨带着一个丫鬟爬了两刻钟才到达了山门口。
山门狭小,跨进去后却豁然开朗,一个至少十亩左右的扩大庭院,大块方砖铺地,几棵古树参天蔽日,肃穆空灵。
姨母向门口的小沙弥说明来意,便有年轻僧人引他们去了后院。姨母跟着僧人进了一间禅房商谈法事相关事宜,宋家姐妹俩则留在门口小院中等候。
宋时禧还未从方才的攀爬中缓过劲来,坐在院中一张石桌旁休憩,宋时祺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身朝院门外走去。
“可别走远了!”宋时禧习惯性地在身后叮嘱。
宋时祺乖巧答应,出了院门。
院门正对后山绵亘的峰峦,山顶有未化白雪,山腰却已冒出一片苍翠新绿,身后不远处佛堂里连绵不绝的诵经声和三两钟磬之音传来,宋时祺那颗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撕扯着的心竟奇迹般地逐渐安定下来。
她不想再让姨母和姐姐给她四处求解噩梦的法子,不想让她们为自己忧心了,可她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这时,一旁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僧人提着两桶水,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包袱,正吃力地爬上来。
他满脸汗湿,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但经过院门口的时候朝里偷觑一眼,做贼般地加快了脚步,待挪到院墙边上,确定院里的人瞧不见他时,他才放下水桶,轻声朝宋时祺问道:“请问小施主,里头可有来寻人解签的?”
宋时祺摇摇头,有些惊讶地打量此人。
他很高,但极为瘦削,宽松的僧袍好似搭在了一个人形木架子上,见他提水桶的样子还算矫健,本以为是个年轻僧人,但细看五官宋时祺又有些迷惑了。
这人肤质光滑,腰背挺直,目光迥然,可两条浓眉尾端却已花白,若非此刻那做贼心虚的表情,倒是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见宋时祺摇头,那僧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背靠院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面铜镜和一块帕子,将帕子沾了些桶里的水拧干后对镜擦掉脸上和脖颈处的汗水,又用帕子在脸上敷了片刻才拿下来。
“如何,是不是没有刚上山大汗淋漓的样子了?”他转向宋时祺再次问道。
宋时祺点点头。
僧人满意地提起两个水桶,往后方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朝宋时祺喊道:“劳驾,施主能否帮我捡一下!”
他朝地上努努嘴,宋时祺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胸前挂着的小包袱掉了。她朝院里看了一眼,姨母还未出来,便拾起包袱跟着僧人往里走。
原本以为到了后山尽头,没成想跟着左拐右绕,穿过两处草墙之后柳暗花明,入眼便是一大片花圃。早春时节,一株株花儿大多才刚刚抽出绿芽,也有一处明显是早春品种,枝头已长出了嫩绿带黄的花骨朵儿。
“大师,您的包袱!”宋时祺将小包袱递给僧人。
僧人接过,置于水桶旁的架子上,突然动作稍缓,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阿弥陀佛,小施主莫要唤我大师,贫僧法号凡朴,心存痴妄,还未得道。”语气与方才大相径庭,倒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骨。
“敢问,何为痴妄?”
“唉……”凡朴长叹一声转头去看花圃,立时没了方才的“仙气”,“贫僧的痴妄便是这些花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离了它们贫僧活不下去,如此自然就修不成正果了。”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花痴?
宋时祺迫使自己迅速收回这奇异的念头,“那您是在此处养花的?”
“不不不!”凡朴四下张望,声音极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贫僧本职是解签,养花是偷着养的,小施主,我瞧你是福缘深厚的良善之人,定然不会向方丈告密的是吧?”
这对花成痴的僧人之心性可真简单!宋时祺眼珠微转,突然计上心头,她下巴微微扬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那可不一定哦~”
凡朴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急了,努力堆出笑容干笑两声,“小施主您心美人美,定是与贫僧玩笑呢!”
“爹爹从小教导我,不能撒谎,”宋时祺一脸的天真无邪、人畜无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凡朴师傅能帮我一个忙,我定会帮您保守秘密。”
“施主且说来听听!”
……
片刻之后,宋时祺跟着凡朴回了方才的院子,她瞥一眼他脚步沉稳、姿态高雅、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叹:别说,还真像得道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