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含雪轻轻点头给出答案，她环顾一圈，“这不是科研部的研究，我以我的向导名誉担保，这份研究经过长时间观测和追踪。”
亲手安抚过陆獒精神海，又一起出塔观察过他精神海变化，虽然还没在塔外以几天、半个月的时间长时间停留，但云含雪能确认陆獒战斗时增加的狂躁频率存在波峰波谷。
其他生命协会的向导，提供了另外的哨兵数值样本。
唯有和哨兵一起出塔的向导，才能在不需要仪器判断的情况下，捕捉到清晰的波峰波谷，揭开这份谜底。
观测至今，答案基本确定。
粗糙的纸张上画着简单的数据表格和折线图，接受过高塔基础教育的人都能看懂。表格上没有点出接受观测的人是谁、身处哪里，但截取的半个月时间中，对照组的确呈现出云含雪所说的趋势。
“这、这……”传阅了一圈，小队长将表格重新递给抱臂警戒的陆獒时，手都在发抖。说不出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
究竟是真是假，战斗后延迟一段时间再返回高塔，花积分检测一下精神控制率就知道了。
有资格踏入红色区域的哨兵，起码都是B级，不至于这点积分都不舍得花。
陆獒弯腰抱起云含雪，走在最前面，打断尚没有形成议论的思考，“时间有限，该走了。”
脑子乱糟糟的哨兵们条件反射地跟了上去，身后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高级觉醒者数量多、又身处高危区域时，吸引周围变异生物的速度会增快，没人会蠢到在战场现场争执质疑起来，但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还是忍不住吃惊。
守卫军的“人造白色区域计划”，在连续折戟两次后大伤元气。陆獒轮换着为探索军团不曾进入红色高危、不敢进入更危险区域的哨兵们带队探索，虽然个人的探索数据没有极大改变，但探索军团的战绩得到了肉眼可见的大幅度提升。
虽然敢去陆獒带队之外的区域的人依然很少，但敢于向红色、黑色区域踏出第一步，就是挣脱封闭的长足进步。
——探索军团直接影响到私人佣兵队伍，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畏惧高塔之外的人们开始好奇，互助会中的区域经验分享获取人数持续增加。
陆獒和探索军团的得力表现，直接堵死了守卫军失败后，本可以抛出的“塔外无用、颇增损耗”大踏步倒退风声。
云含雪再次踏足沙海时，跨过区域边界前，就和沙虫从沙堆里探出的脑袋打了个照面。
一排晒着太阳的脑袋上，有的种着弯弯曲曲的爬藤苗，乍看仿佛是在哪里不小心剐蹭拽出来的。但当沙虫动起来，扑过来时爬藤猛地暴涨，与之共生的沙虫被迅速抽瘪，长大的爬藤展现出了凶残的一面，试图束缚住入侵的敌人。
围绕着区域边界充当“警报器”的沙虫，刚要扑过来，又在精神压制下默默趴了回去。
精神视野里两个精神光点此消彼长，云含雪压制住特殊沙虫看了看，“虽然都是弱小的E级变异生物，但攻击和整个警戒区域的虫群配合起来，应该能拖延消耗入侵的至少高一等级的变异。很有意思的想法。”
沙虫虫群供养一只沙虫王，普通沙虫等级低但数量多、死了没关系，就是它们最大的优势。
其他生物和沙虫的结合、沙虫改造进化后形成新的生物武器，受到人类控制，近一年的研究实验，绿洲的生物研究进展成果斐然。
“这是目前沙虫的变异结合改造最新成果。我们同时在探索变异的特殊能力是否能单独剥离使用，有了一点小心得。”
身后传来有条不紊的介绍，沙虫王带着两条背着人的沙虫钻出地面，摇头晃脑地对着云含雪蹭蹭讨要食物。
“我是云含雪，萧晓，乌荞，很高兴见到你们。看来你们在绿洲过得还不错。”云含雪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对她们招了招手，“上次的试管还够用吗？精神力训练做得怎么样了？”
绿洲目前的核心和一手制造绿洲的背后之人第一次见面，原本准备的见面辞令，在沙虫王舔狗一样冲上去的瞬间，都失语了。
萧晓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反而是乌荞注意到陆獒，先意识到了他们是谁。
“S级向导云含雪？！”
萧晓愣了一下，向导们的一贯形象和信件中谋划雄心实在有些割裂，但从虫群撑出的缝隙通道里钻出来前，听到的点评不是假的。
乌荞最初的吃惊很快被自己压下，接过话头，诚恳表达了一直以来的感谢“……这座绿洲还很小，没有高塔那么方便，但好在变异后的世界没有彻底断绝我们的希望。幸好我们能遇到您。”
曾艰难撑起采集队的乌荞，对基地的未来有着无限期待，变异生物虽然凶残，但换个方向，同样可以利用。她甚至觉得，现在比过去的生活好得多。
乌荞恰到好处地打开了话题，云含雪没有一起深入绿洲，在区域边缘，命令沙虫王带着目前研究出的特殊沙虫出来，一一仔细看了个遍。
云含雪听着他们的兴奋介绍，笑盈盈地点点头，“你们做得比我期待的更好。”
萧晓顿了一下，乌荞吸了口气，认真问道，“所以，您希望未来怎么做呢？”
他们都知道，生活不太方便但还算彼此和睦、一起为生活的更好努力的环境，只是因为现在区域里只有不到五十个人。但绿洲不会永远只有这些人。
固然可以过一天算一天胜利，但不考虑未来，努力也变得无谓，生活始终存在被随时夺走的不安感。
正如迷茫的最强哨兵需要一个改变的目标，绿洲的所有人同样需要。
“你们大概都想到了，我并不喜欢现在的高塔体系。无论是被压榨欺辱的普通人，被排挤驱逐的研究者，还是必须依附于哨兵生存的身为向导的我，都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现在的高塔缺乏机会，但塔外有着无限可能。所以……
我想要所有人都有资格获得机会，争取得到梦想的未来。
我想要带着大家一起离开高塔，重新站在世界上。”
云含雪轻笑，“是的，我来自生命协会。或者可以叫我们……反塔协会。”
乌荞屏住呼吸，猛地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离开高塔的退路，就来自这份安排。
描绘的未来太过美好，以至于难以让人相信。乌荞摇摇头，“但那太难了，我们愿意面对危险，但也许别人不会愿意。重新走出来，也许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我必须承认，高塔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我并非想要立刻摧毁所有人仅有的避风港，一切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云含雪柔软纤细的手轻轻握住对面的两人手掌，“我们出塔是为了回到高塔，回到高塔是为了离开高塔。高塔内的资源不是永恒不变的，近年来向内的压迫和欺骗不断上升，你们最清楚这一点。我们已经在高塔里等了太久太久，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改变？”
并不高亢的声音中却有着坚定的力量，极富感染力。
只要注视着她清澈的双眼，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真诚与期望。
萧晓和乌荞一时竟无法避开她的注视，只能听到心砰砰直跳的声音。
对大时代付出聪明才智，力挽狂澜的幻想，足够点燃热血。
萧晓脱口而出，“感谢您上次带来的熔岩果树，我们还有一点新发现。”
云含雪不动声色地听着，一年时间孤悬在外，虽然没有能力反抗给予一切基础的强权，但在目标不明的时候，隐藏一些重要内容，他们是可以做到的。这正是她借着这次见面，需要在他们心中确立的一部分。
她明白他们的担忧，虽然在塔外能生活，但和高塔内还是不一样的，推动高塔立刻转向是很危险的。而本身只作为试探性前哨基地的绿洲，过度、过快扩张人数，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出现内乱。
这次询问，是逐渐有了身为绿洲负责人自觉的两个人，认真做出的试探。
“我们针对永夜区域隔壁的熔岩区域特产做了分析，喷出烈焰的果树分化出了特殊的消化器官，能够吞噬对应区域，催化爆发出火焰。目前正在尝试进一步分析有效成分，改造成便携武器，您看。”
萧晓提到新研究，就来了精神。
形状有些像干枯树枝的新武器违反过往科研常理地以木制为主，扎根在沙虫身上，提前给最下方袋子一样入口的根系填充凝固的熔岩，十分钟后，树枝尖端突然凝结出一个个红得发亮的果实，得到指令，甩出枝头，砸落一阵轰鸣。
炸开的沙海沙坑很快被风带着其他沙砾补平，但留下的震撼久久不散。
云含雪眼前一亮，“生物版本热武器？”
“是的，熔岩区域的岩石矿成分很特殊，只有被消化后才能引爆。移植到沙虫身上后，威力比记录里的熔岩果树战斗力降低大概一半，一共能使用五次，由于选择的是肉食沙虫，寿命短暂，需要经常移植，具体耗损暂时无法确定。”
萧晓忍不住笑了，像展示自己优秀成绩的孩子一样骄傲地说，“上次兽潮它成功杀死了一头B级！”
萧晓已经做出了选择，连最新制造的药剂都交了底，在云含雪给予肯定，并拿出听都没有听过的过去【FIRE】药剂等记录时，萧晓简直如饥似渴地扑了上去。
乌荞也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两个月前兽潮中断手重接实验失败，尝试移植变异器官让普通人获得能力这条路，暂时没有走通，只好截肢。但还好，大家情绪还很积极。
本来我们商量着，将变异生物的特殊器官移植到我们身上，如果能抵抗排异反应的话，也许就有机会进化成拥有变异生物特殊能力的‘超人’，可惜失败了。但‘超虫’还是能做到的。”
乌荞开玩笑般说出疯狂的计划，眼中是对未来的渴望。
普通人对异能的渴望和幻想，从觉醒者出现前就一直存在，觉醒者出现后，数量稀少的觉醒天赋就像吊在前面的胡萝卜，让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伟大的力量。
但在绿洲科研下，走向了另一条路，或者说，另外许多条路。
普通人在末日到来百年后，第一次在材料之外，利用到了变异的特殊力量，效果虽然比不上原本的变异生物，也开始在觉醒者们身后，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一直相信，躲避和妥协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走出去，接受和适应这个世界的改变。世界不给的，我们自己去拿。”云含雪坐在虫群搭建起的沙海凹陷阴影里，对头顶无边无际的阳光伸出手。
少女身躯孱弱无比，宣言傲慢又狂妄，这一刻，却没人提出异议。
那么雄心勃勃，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不是压着高塔百年末日沉重压力的现代人，而是塔前时代末日降临前，宣告自己为世界万灵之长的人类。
她确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眉眼迷人，闪闪发亮，令人心折。
他们确信，这会成为现实。
“我也有礼物带给你们。”云含雪穿过区域边界，将穿越数个边界后身躯极大幅度缩水的成长期岩傀儡带了过来。
离开原本领地前，按照云含雪离开前命令迅速吞噬成长壮大自己的岩傀儡，最高已经长大到三米。但岩傀儡穿越边界受到不同区域削弱压制，现在只剩下近一米高，脑袋占了一大半，剩下的才是零零碎碎的石块。
“这是……岩傀儡？！”萧晓眼珠子差点黏上去，几乎瞬间想到了用处，“天啊，这就是我们最好的防御！”
人类的渴望，永远不容小觑。
从这一天开始，区域中的变异生物们突然失去了狩猎者的身份，从诱捕试探、抵抗兽潮变更成主动出击的沙海区域，让它们变成了猎物。
虽然只是相对整个世界极小的一片区域发生变化，但在逐渐蚕食周边的沙海四周，正式攻守易型。
在听到云含雪告别时提醒的大概长则三个月以上短则一个月不会再来，注意沙海防守时，陆獒直觉发出了警报。
两人穿过沙海屏障，避开闻着味过来的变异生物，慢慢往来处返回。
陆獒还没来得及询问未来有什么事，就听到云含雪提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内容。
“封军团长前些天提起来，你的探索战绩该获得高塔授勋，应该是仅次于最高贡献勋章的银星勋章，但过去你一直不愿意领，就一直耽误了。这次我写好稿子，你上去念两句鼓励大家？”
云含雪像随口聊天，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人类存在过的痕迹在他们路过的区域中几乎完全消失，空旷的大地上，一个身影快速路过。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听到这里正在发生的对话。
“我……”陆獒已经习惯在独处时，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小时候也幻想过上领奖台，收到奖励，被人吹捧。但我父母死去时，同样有人吹捧，杀戮的荣耀是用生命换来的，这算不上伟大。”
云含雪却摇摇头，“你作为唯一的S级哨兵，树立起的榜样可以很有号召力。告诉大家付出的努力该获得回报，在塔外生死拼搏的人，不该被嘲讽排斥。”
勋章璀璨夺目，但放到身上就是伤疤，云含雪当然知道这是残忍的。但并不是不去拼搏，就可以避免残忍。
聚集在塔内不断内卷，只会越来越残忍。
虽然直接命令也会得到肯定答复，面对自己家的哨兵，云含雪还是耐心地多解释了几句。
“你要知道，不是为了勋章去付出生命，而且因为付出生命做出的贡献，得到了勋章。该有的勋章不可以让他们窃取，消失在历史空白里。让高塔以后的历史告诉所有人，我们天生打不过塔外的变异，我们天生就生活在高塔内。”
争取该握的权力，占领该有的道德高地，控制容易被欺骗的思维。
毕竟，他们不上前一步，自有其他人上前。
“这同样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哨兵。”
陆獒低头时，在少女束得整整齐齐的低马尾中，忽然看到了一根白发。
陆獒的心不由得一颤。
他知道云含雪为做到她许诺的走出高塔，付出了多少心力，他敏锐的直觉也嗅出了风雨将至的气息。
“我在。”虽然看见许多字就脑壳痛，但是必要的事，陆獒从不推卸。“我会好好背下稿子。”
演讲稿早已准备就绪，看着陆獒严阵以待满是认真的侧脸，云含雪捏捏脸颊靠近安慰他。
“绿洲一切顺利，我就放心了。秘密不可能一直遮掩下去，抢在议会发现我们在联合军团、改造塔外之前，逼他们一把，他们会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再掉进陷阱。”
云含雪柔声道，“会有点危险，但不用怕。”
高层有着对高塔内科技的依赖，玩弄权术，闭关锁国，轻视洗脑过的向导，不屑只会战斗的哨兵。云含雪对抛出演讲刺激后，可能会面对的危机，全都心里有数。
以高塔大义为名，要求他去清扫离高塔区域近的高危区域，或者杀死危险等级高又有珍惜资源的S级，而她……会被要求留在高塔，以此确认他们的忠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