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大师兄筑基,碰一杯——”
“为阿恬师妹迈入金丹中期,碰一杯——”
“为二师兄种的菜发芽了,碰一杯——”
觥筹交错,众人都欢声笑语。
白萩大口啃肉,不敢喝酒;梦玦只抿了一小口,脸颊上就腾起红云,将酒盏放在桌上,不喝了。
偏偏桑竹还给他满上,道:“来来来,不醉不归!”
梦玦淡淡瞧了他一眼,举杯一饮而尽。
桑竹笑道:“这才好嘛。”
他忙不迭给梦玦倒酒,一杯接一杯。只是最后,桑竹醉倒在桌上,梦玦的眼神,却越发清明了。
白萩啃骨头之余,不忘鄙夷的看了桑竹一眼,心道这傻子,找谁麻烦不好,非找他……
其余几人都很少饮酒,宋恬只小酌一杯。她托腮望着那酒壶,心头猛地想起去岁的往事,幽幽叹了一声气,抚了抚白萩的头。
“怎么了?”白萩含含糊糊地问。
“可惜他喝不到了。”她道。
白萩有些糊涂:“你说谁?”
宋恬道:“梦莳花中,你的……”
桌子对面,大师兄正与师父高谈阔论,没留意她们;二师兄喝多了,还在趴着睡觉;只有梦玦敏感地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说什么?”
“哀悼一个亡人。”宋恬将半盏酒洒在地上。
清冽的酒气扑来,白萩清醒了一下,忽然心里咯噔一声,慌里慌张放下骨头:“没……没什么!”
“闭嘴。”梦玦在神识里命令她,随后望向宋恬,恍若漫不经心地问:“梦莳花怎么了?”
“我曾在梦莳花中遇到一缕亡魂。”宋恬借着一点酒意,低声道:“他虽然高傲自负了些,却也算是个君子。万法绝妙,不失为一代大能。”
梦玦的眼角都带着笑意,刚想再听她的夸奖,就听她幽幽叹道:“只可惜天妒英才,令他魂飞魄散。而我一心走剑道,怕是难以完成他的夙愿。”
他的笑容凝滞:“你说什么?”
宋恬道:“他陨落了,你瞧,我刚刚祭他一盏酒。”
梦玦:“……”
他忍了又忍,最后乜了白萩一眼。只是白萩的头,都快钻进桌子洞里了。
“多谢你。”他凉凉道。
宋恬不以为意,又独酌了一小口,道:“不过他的陨落,放了白萩出禁制,倒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梦玦还沉浸在愤怒与感动交错的复杂情绪里,闻言,愣了又愣,心里有火气:“你说什么?”
“他刚愎自用,自己陨落了,还强行囚禁他人。”宋恬从不背后说人坏话,但酒意上头,就数落了几句:“我也险些被困。”
梦玦一声不吭,起身离席。
宋恬浑然不觉,又饮了一盏酒。对面大师兄与师父欢声笑语,他们在谈论今日七星峰议事的内容。
只听薛泓道:“明年开春的天河法会,掌门已经下了帖子,邀请天河遗脉,以及当今修真界几大有名的剑宗,还有附近交好的几个宗门来参加。”
大师兄道:“咦,怎么请了这么多?”
“天河法会每隔五十载举办一次,你们都不曾经历过,本就是剑宗历年来最大的盛宴。”薛泓道:“听闻这一次,剑尊要选出传人。”
“传人?剑尊是要招新弟子吗?”
薛泓道:“算是,也不算是。七星剑宗开山立派以来,几代剑尊都是经由天河法会,脱颖而出的,从未听说历代剑尊收过弟子。我听掌门的意思,似是担心剑尊之名,落入别的剑宗之手,所以提前选出传人,悉心培养,以成为下一代剑尊。”
他边说边摇头,似乎不太认可剑尊的做法。
大师兄脱口而出:“莫非剑尊他老人家……不太行了?”
“这个谁都不知道。”薛泓叹道:“既然选拔传人,必有比试环节,怕是我磐石峰,也得参加……”
他不觉望向宋恬,几个弟子里,数她修为最高,剑法最好。他见宋恬在听,便出声询问:“阿恬,若是如此,你想去试试吗?”
大师兄也望着她。
烛火通明,锅里热气氤氲,模糊了宋恬的眉眼。她放下酒盏,漫漫想了一想,这似乎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剑尊,天下剑修之表率,剑道第一人。
旷古以来,未曾有一个女子,登临剑尊之位。
她想做这样第一人。
但她并不想留在七星剑宗,被扯进掌门与峰主们的尔虞我诈之中,浑浊了一颗清明道心。
她垂下眼眸,淡淡道:“不想。”
大师兄见状,道:“师父,这等好事,应该轮不到我们,不必为此操心。”
薛泓沉吟:“倒也有道理。便是提到了我们,拒绝便是了。”
她起身,给师父、师兄倒满酒,盈盈一笑,道:“何必在意这些无关的人与事?今夜,不醉不归!”
他们大笑,举杯:“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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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之后,晴空万里。
草堂上积雪尚未融化,但是草堂内外,都被打扫一新。桑竹在裁剪红纸,准备请师父写春联。
大师兄劈好了上百根竹篾,又扎成了灯笼的框架,堆在宋恬的厢房门前。
“师妹,竹灯笼准备好了,就等你糊纸了。”他朝里喊了一声,道:“我去炸丸子了,白萩跟我帮忙。你若忙不过来,就喊一声恩公师弟。”
“我跟他说过了。”宋恬抱着一叠厚厚的纸,推开门,走了出来。
“好。”大师兄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
宋恬搬进来一个竹灯笼,放在窗下的木桌上。她摆好颜料、洗净了毛笔,这才去喊梦玦。
这几日梦玦不知在忙些什么,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梦玦,”她轻轻叩门:“我要糊灯笼了,你来吗?”
梦玦的厢房就在她的隔壁,很快,她听到梦玦的回复:“不去了。”
她顿了顿。
寒风萧索,宋恬淡淡道:“嗯。”
她转身离去,不再多说一个字。
过了会,梦玦才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她竟然都不央求他一下……
他生气了好几天,都没人搭理他。好不容易今日等到她上门了,问了一句,就走了。
梦玦咬牙切齿地想着,余光瞥了瞥隔壁的厢房。门口堆着几个竹灯笼,她门窗敞开,应该在里面忙。
去吗?
他的脑海里只短暂地浮现了这个念头,就被更强烈的念头压制住。梦玦一声不吭,转身回房。
……
同一片晴空之下,在七星峰后,掌门拜会了剑尊,共同商议天河法会的相关事宜。
他详尽地说了法会的各项事宜,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并且不会让外人发觉,剑尊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挑选传人。
剑尊听着,并未提出质疑。
只是最后,他问:“参与初试的弟子,都是各峰选拔一人参加吗?”
掌门笑道:“有的山峰弟子们都很优秀,只选一人,怕是会错过很多好苗子。晚辈想,让各峰自愿参加,名额可放宽……”
“几人,吾不在意。”剑尊淡淡道:“吾只要一人,必须参与。”
“敢问是谁?”掌门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人的身影。
“磐石峰,宋恬!”
第37章 第037章:除夕
“剑尊, 您见过宋恬吗?”
尽管早有预料,但掌门还是忍不住问。
“吾没见过她的人。”剑尊道:“只是听人说起她的剑。”
积雪消融,天寒地冻, 他走出阴冷的石洞, 望向远方那座丑陋的磐石峰。
掌门紧跟着他踏出洞府, 与他一同眺望。
朝阳照得远山雪顶发亮,金灿灿的,光辉万里。
只听剑尊轻声道:“十年前, 宋恬入门时,你曾提到过她, 说她是千年难遇的天资, 吾那时并未在意。”
掌门道:“后来呢?您是如何改变了心意?”
“十年,她在磐石峰修行艰难,筑基后未进一步,未成金丹。”剑尊叹道:“龙潭秘境归来, 她突破瓶颈,进步飞速。天才并不罕见, 但有如此心性之人,才最难得。这也是吾当初, 为何坚持让薛泓成为磐石峰之主的缘故。”
几十年前,若非剑尊力荐,以薛泓的出身和修为, 是万万当不上一峰之主的。
剑尊看重的, 从来不是‘天才’二字。
然而这番话落入掌门的耳中, 却有些不适。
“原来剑尊早有心怡人选。”他幽幽道, 不免想起自己的得意弟子, 看来是无望成为剑尊的传人了。
“并不, 吾的传人,还需通过‘问天剑阵’。”
此剑阵是剑尊独创,便是七星峰几位峰主只身闯入,也很难全身而退。掌门讶然,道:“剑尊,只怕是……”
“你放心,剑阵并无性命之忧。”剑尊望着他,沉声道:“为剑宗未来计较,还望你替吾办到这件事。”
“剑尊放心。”
掌门郑重承诺,告辞离去,独留剑尊一人望着扶光剑阵。那日异象早已消失,阵法上空的雪花,仍纷纷扬扬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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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灯笼都糊好了。
宋恬提笔,凝思片刻后,在棉纸上画下山水花鸟,还在一个竹灯笼上,运笔点染青山,一条小白龙从山间飞过。
还剩一个空白的竹灯笼,她不知画些什么,就搁置到了一旁。
她提起灯笼出了房门,油炸丸子的香味已经飘来。正好桑竹贴完了春联,便过来帮着她挂灯笼。
“梦玦呢?怎么没来帮你。”他有些奇怪。
“不知道。”宋恬淡淡道。
桑竹前些时日被梦玦灌醉,心道这个小师弟可不是好招惹的,闻言也没说什么。他将竹灯笼悬挂在每个人的屋檐下,这才发现,宋恬给每个人画的灯罩都不同。
淡黄色的棉纸上,她给白萩画了龙游青山,给师父画了一只翱翔的燕子,给大师兄画了磐石峰的远景……
他饶有兴致道:“师妹,你给我画了什么?”
宋恬笑着指了指,原来她在灯笼上画了一片菜园子。
“好啊,果然师妹懂我!”
桑竹喜滋滋地去挂属于自己的菜园子灯笼,宋恬的手里,还剩着两个。她垂眸望了一眼,将那个画着玉兔捣药的灯笼,挂在自己的门前。
另一个,则是等桑竹回来,挂到了梦玦的屋檐下。
……
夜幕降临。
磐石峰下重归寂静,众人忙碌了一天,都早早歇息了。
明日,就是除夕。
梦玦推开门,寒风涌入,他一袭白衣略显单薄。峰下亮着数个灯笼,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他的屋檐下,亦是有一盏灯笼。
泛黄的棉纸上,绘着一只歪着头的猫儿,圆圆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爪子,憨态可掬。
天穹寒星孤寂,梦玦的唇角勾起,他的眼眸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似乎又开心,又欣喜,笑了很久,连他都没有意识到。
猛然,他又想起一件事。
梦玦不顾夜色深沉,来到每一个人的屋檐下,看他们的灯笼,是否与自己的相同。
每个人的都不一样。
为何他的偏偏是只猫?
……
次日清晨,磐石峰师徒早早就起来了。
修真界的年味很淡,但磐石峰不一样,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修行。
因过年的缘故,宋恬换了件新衣。她有一件天青色的留仙裙,还是几年前,大师兄从山下的集市带回来的,一直叠好压在箱子里。
磐石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她难得听到,大师兄骂骂咧咧奔了出来:“桑竹!你又将硝石放多了吧!”
桑竹在狡辩:“大师兄,爆仗声大,预示着我来年会经历雷劫,一定能顺利结丹……”
“……”
俩人在外吵吵嚷嚷,宋恬取出铜镜,吹了吹上面的尘埃。她凝视着镜面上的自己,依旧是十六岁时的模样,青丝如瀑,眸光粲粲如星。
过去那一缕淡淡的愁绪,不见了。
她勾起唇。
铜镜里的少女,也对她莞尔一笑。
宋恬给自己扎起了螺髻,又用绒线点缀,系了结。她推开门,早已候在一旁的梦玦立刻道:“师姐早。”
“早。”她微微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怎么又改了心性了?
却见梦玦抬起眸,忽然怔住了,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宋恬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过去她也曾总见到他人惊艳的神情,但他们的眼神,似乎与梦玦的,不太一样。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若非被什么压抑住,恐怕能即刻将她熔化。
梦玦回归神来,见她要走开,又跟了上来,低声道:“师姐,昨日没来帮忙做灯笼,实在是我……”
“你有事,对吗?”不知为何,宋恬想起了颜嵊,年少时相约同游,有几次他推说不来,都是突然有事,实在走不开。
“……实在是我的不对。”他似乎有些诧异,她为何要那么说。
宋恬淡淡道:“并不是什么大事,你无需如此。”
她朝河畔走去,对岸有一片梅花林,她要去折几枝,插在草堂的瓷瓶里。
梦玦在身后道:“以后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她有些纳闷,心里实在不知,梦玦对此事为何如此执着。
梅花疏影,风送花香。
宋恬踏剑过了河,落入梅花林中,开始挑选花枝。忽觉有人靠近,她回眸一看,梦玦衣衫未湿,不知用来何法,也渡河跟了过来。
她并不在意,折好花枝,就放入他的怀中。
俩人走走停停,折了不少花。
忽然,梦玦低声道:“师姐,有人来了。”
在无量剑宗、有量山的交界处,梦玦早已察觉到修士的气息。他散去神识,见此人一直朝磐石峰行来,正在不远处,眺望他们。
“不管他。”宋恬并不在意,连头也不抬。
即便是颜嵊,也无妨。
风吹花落,梅花落青衣。梦玦捻起她肩上落花,放在指尖轻轻一吹,又落入春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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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嵊在高处,望见这一幕,呲目欲裂。
他愤怒,想要咆哮,但是顾虑到她在,不敢高声。他恨不得立刻现身,告诉她,颜哥哥没死,她的未婚夫,还活着。
但是考虑到有外人在场,颜嵊没有动。
这一次,他没有遮掩面容,他不是盛言,是颜嵊。
离月下仓惶离去,已过半载。这几个月来,他想了很多,他觉得如果那件事没有问清楚,会影响他的仙途,成为他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