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 浮着无数具尸首。
她回忆起很多细节, 却想不到颜嵊的存在。她觉得好笑至极, 道:“就为这?”
颜嵊盯着她:“你承认了?”
宋恬道:“我压根没有看到你。”
“……”
夜风送来月明峰顶的欢声笑语,在寂静的峡谷,显得格外刺耳。宋恬顿了顿,又不解道:“你当年既然看到了我,为何不来找我?”
颜嵊冷笑:“你是剑宗的旷世天才,谁敢来找你?我一条杂鱼,还有点自知之明!”
宋恬道:“你——”
她猛地收住了话头,忽然觉得眼前云雾拨开,前面豁然开朗。她冷静地想,原来颜嵊早就知道她还活着,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早。
那一年,他们失散。
宋恬被薛泓救走,颜嵊在芦苇荡里,望见了她。
后来,他应该也是有了一番奇遇,测出了灵根,入有量山修行。
整整十二年,他就在隔壁的有量山,与自己隔着十几里。
她早就怀疑,那一封信,到底,是不是颜嵊写的!
宋恬冷冷道:“信。”
他烦躁道:“什么信?”
宋恬提醒他:“你给我的绝笔信。”
颜嵊愣住了。过了半晌,他忽然急促地喘着气,似乎又惊又怕。
“其实压根没有所谓老乡,没有所谓拔剑自刎。”她苍凉地笑了一声,不为颜嵊,只为自己曾经倾注的感情:“颜嵊,你骗我说,你死了。”
“我……”
她一字一句,复述那封信的内容:“……我赶到时,颜嵊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他痛苦万分,拔剑自刎,临终前,嘱咐我将此信带给你,他的骨灰,皆撒入河海。”
宋恬看着他,淡淡道:“你恨我。”
颜嵊泪光闪烁,看着她。
上百盏灯笼漂浮在夜空之中,将峡谷照得半明。
宋恬的神情竟有一丝怜悯,她缓缓:“芦苇荡里,你恨我不肯认你,于是写来此信,乱我道心。整整十年,我在痛苦中挣扎。”
“不是我……”他哑声道,泪流满面。他知道,一旦承认,他和宋恬再无半点可能。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这样想,但是过去之事,我不想再谈了。”宋恬道:“机缘巧合,我知道你已经有新的归宿,从此你我之间,各自修行,莫提前尘吧。”
风吹过,她一袭黑衣,立于华灯之下,神情是说不出的冷漠。
颜嵊看着她,恍惚中觉得离她越来越远,却拼命想抓住:“恬妹妹,我没有!”
她叹息一声,轻轻道:“浮生宴幻,上元佳节,你忘了吗?”
他不可置信,浑身一震,猛地看着她。
“果、果真是你?!”
宋恬道:“你在梦莳花下,与师妹互定盟约,许下终身,我都看到了。”
她不忍打击他,但为了彻底割舍过去的情谊,还是道:“龙潭秘境,你问沈明灭我的事,我也知道。”
“当你得知我有难,回来寻我,我都看到了。”
“……”
宋恬道:“请你相信,我虽然不爱你了,但我从不骗你。龙潭秘境,我在机缘巧合下看到这一切,你我之间,早已结束了。”
骤然听到她亲口说出不爱,颜嵊浑身颤抖,话已经说不出口。
他的纸灯笼跌落在尘土里,蜡烛倒下,火苗吞噬棉纸和竹篾,迅速将其燃成灰烬。
其实宋恬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芦苇荡里,他侥幸活命,又侥幸被另外一个小宗门,有量山带了回去。他拼命修行,并想着筑基以后,就去七星剑宗找她。
有量山离七星剑宗很近,剑宗天才少女的故事,很快传到他的耳朵里。
颜嵊入了道门,才知道天资的差距,有多么大。
他灵根普通,在剑宗什么都不算。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比不上宋恬!
颜家卖颜料,从小他就爱作画。他也愿意教给邻家恬妹妹,指点她一点点成长。
可当她的画技快超过自己时,颜嵊就弃笔,不画了。
他是个男人。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妻,比他还强。
所以芦苇荡里的事情,其实不值一提。后来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想着自己一条杂鱼怎能配上天才少女,才提笔写下那样一封癫狂的信,害了她整整十年。
夜风中,宋恬心平气和道:“颜哥哥,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对你,我有抱歉,有感激,也有无奈。你我……”
颜嵊打断了她:“可你我之间,有婚约。”
她仰着头,望着夜幕,道:“一入道门,前尘尽抛,我过去的所有感情,给的是过去的颜嵊。”
颜嵊道:“恬妹妹,我是不会放弃的!”
“随你。”她并不指望说服他,转过身,淡淡道:“切莫打扰我的师门。”
宋恬大步朝前走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过那化作灰烬的灯笼纸,隐隐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走了。
宋恬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峡谷里,颜嵊这才失声痛哭。
他哭着,喃喃道:“对不起恬妹妹,对不起……”
.
月明峰下,梦玦执一盏明灯,还在那里等着她。
宋恬只觉得疲惫不已,连话也懒得多说:“我们回去吧。”
“嗯。”他轻声道。
走了几步,风一吹,宋恬想起了别的事情:“奇怪,你说衡阳子与他聊得很投机,难道没有一点别的事吗?”
梦玦道:“我并不想骗你。但是……”
“怎么了?”她看着他。
梦玦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你来吧。”
宋恬跟着他朝前走,在一个隐蔽处,看到三个金丹期巅峰的修士横七竖八躺着,人没死,金丹却碎了。
“谁做的?”
梦玦道:“在下。”
捏碎修士的金丹,比杀了他,还要痛苦。宋恬垂眸,道:“他们是来杀我的吗?”
“嗯。”
宋恬转眸看着他:“可你,到底是谁?”
烛光下,他眉眼缱绻,声音低沉:“我们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宋恬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整日不出门。实在是不知道,从何处认识一个陌生人……
除了龙潭秘境。
可龙潭秘境里,已经来了一个白萩,梦莳花中的那道金光虚影,白萩说,早已湮灭……
出关那日醉酒之言,白萩平日的恐惧,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宋恬眸中闪过惊诧,道:“神花浮影阵的主人?”
他颔首。
宋恬惊出一身冷汗,手不觉握住了剑柄。虽然她很快松开了,但是这一幕并没有逃过梦玦的眼。
他轻声道:“你怕我害你?害你师门?”
宋恬沉住气,道:“阁下不会的。”
“这么快就换了对我的称呼?”梦玦微微冷笑。
他居高临下,美得像一位神祇,又冷的像冰雕。她在他的威慑下,丝毫不惧,冷静地问:“那你来磐石峰,图什么?”
“为了历劫。”他似乎发觉她并不是真的害怕,略略收了锋芒。
“历劫?”她不太能理解。
梦玦道:“我看你十年磨一剑,觉得十分钦佩,所以遇到瓶颈,想来学学。”
宋恬看着他:“我总觉得你在嘲讽我。”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随口道,似乎更具嘲讽意味。
她无奈,转过身道:“我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然后请走你。”
他唇角勾起,似乎有恃无恐:“我毕竟是他的恩公。”
宋恬心里最后一丝恐惧也消失了,满满都是无语:“你为老不尊。”
梦玦瞬间炸毛:“你说什么?!”
“我说我尊老爱幼……”她凝神望着远方:“快走吧,我累了。”
夜阑更深,一个白滚滚的东西,顺着斜坡,咕噜噜滚了下来。
宋恬刷一下拔出剑,却发现那个白滚滚是一个兔子灯笼,两个红通通的眼睛是灯,后面还有供修士踩扶的地方。
这是花灯,也是能载人飞行的纸鸢。
“这就是桑竹说的大兔子吗?”
她第一次见,抬手打入灵气,兔子花灯飘了起来,大概可以容纳俩人。
俩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看了一眼。
宋恬恍若无事:“走吧。”
梦玦心思一动,他的耳尖刚刚冒红,就见宋恬折了回来,看着那三个昏迷的修士。
他们不是剑宗的弟子。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搜了魂,他们是邪道散修,接了私活,来找你。”
对方隐藏的很深。
就算他们怀疑衡阳子,也无铁证。
宋恬想了一想,在隐蔽处留下留影石。她想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做完这一切,她才登上兔子灯。梦玦早已在那等着她,俩人挨得太近,谁也没说什么。
兔子灯乘风而起,倏忽飞到云间,俯瞰天地,无边无际。
梦玦转眸看着她。
她历经情断,又与颜嵊说清一切,眸中道心愈发清明。情之一字,她已迈过。
人有七情六欲,缺一,都难飞升成仙。
而他万法兼修,唯独修无情道失败。他是否也该认真考虑渡一渡,这个情劫?
.
月明峰下。
靛色衣角随风扬起,一个身影出现,被半空的华灯光辉照亮面庞。
是沈明灭。
他在草丛中寻找,终于在一个灌木丛里,见到三个昏迷的金丹修士。
沈明灭疑心他们死了,一缕神识探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人还活着。
金丹碎了。
便是元婴期巅峰的修士,也很难在无声无息中,捏碎三人的金丹,全身而退。
是谁?
……
峡谷岔路,雾霭沉沉。
一个少女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奔了出来:“颜师兄,颜师兄?你在吗?”
她寻觅不到人,崩溃大哭:“为什么,你又偷偷来七星剑宗,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吗?”黑暗里,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我告诉你。”
第40章 第040章:分别
峡谷风起, 刺骨凛冽。
姚枳枳瘫坐在地,满脸泪痕,抬起头, 颤颤道:“你是谁?”
雾霭里淡出一道身影, 灵兽的蹄子扬起新的尘埃, 靛衣修士端坐其上,和蔼可亲道:“你找颜嵊吗?”
“你见过他?”姚枳枳见他都修为明显高于自己,有些畏缩。
“不要怕, 我与你父相识多年,我乃落霞峰峰主。”衡阳子昔日曾见过她, 柔声道:“今日恰好途径此处, 见了你颜师兄。”
她急迫地问:“他在哪,做了什么,又见了谁?”
衡阳子心里冷冷一笑,他有心将这一团乱麻理的更乱, 于是叹了口气,道:“他见了磐石峰宋恬。”
姚枳枳一愣, 喃喃道:“磐石峰……宋……”
她猛然想起,有量山曾前往灵田的弟子, 说起过一个磐石峰女弟子。
她失声道:“是她!”
“对。那宋恬,与你的颜师兄青梅竹马,曾有婚约。”衡阳子道。他来时, 颜嵊已走, 但他们之间的事情, 他也能猜个大概。
婚约?
姚枳枳的脸
色很差。她颤颤道:“那……后来呢?”
只听他叹道:“宋恬入剑宗后, 便抛弃了你师兄。只是后来, 她修炼不利, 便再度勾引了他,企图重归旧好。唉!旧情复燃,也就那么回事。”
他故意放松语气,然而这番话落到姚枳枳耳中,却是晴空霹雳。
“他负我!”她愤怒指控。
衡阳子却语重心长劝她:“颜嵊是个男人,一时被蒙了心,迷了眼,也不是他的错。你呀,要提防点别的女修,懂吗?”
这句话有些耳熟,姚枳枳忘了在哪里听到过,呆呆地点了点头。
衡阳子观察她的表情,满意极了,一扬鞭,哒哒声响起,灵兽离去。
离开峡谷,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月明峰下,沈明灭将三个修士唤醒,这才带他们去隐蔽处见师父。
简陋的石洞里,衡阳子吩咐:“你去外面守着。”
“是。”沈明灭退下。
洞内无外人,他假意悲伤,询问道:“三位道友,你们的金丹,是被谁捏碎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
“当真不知?”
“是……”一人含泪道:“我们跟着那姓颜的小子,什么都没发现,就、就多年修为都毁了!”
衡阳子又惊又恐,牙齿也在打颤。他沉吟许久,才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去死吧。”
捏死没有金丹的修士,有如踩踏蝼蚁。
三人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我们来给你杀人,你要杀我们?!”
衡阳子笑了一声,长袖一展,一道剑气无声无息,取了三人性命。
一把火燃起,石洞内,腾起旺盛的火焰。
石洞里传来呛人的气味,沈明灭离很远,察觉到不对,传音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他安然道。
沈明灭放下心来,继续守在石洞外。不多时衡阳子出洞,不见那三人身影。
“他们走了。”
他不敢质疑师父,见师父骑着灵兽腾云去了,急忙御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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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兔子停在宋恬的厢房前,她从兔子身后跃下,雾霭弥漫,看不清远山。
七星剑宗。
徒负虚名。
终有一日,她要带着全师门离开剑宗,现在只缺一个恰当的时机。
她的眼神里淬着寒冰,梦玦正在将大兔子放飞,瞧了她一眼,又笑道:“我说了,我能帮你。”
他邀功似的显摆:“今夜你总能信我了?”
宋恬并不回答,淡淡道:“目的呢?”
“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怕是无利不起早。”
“我日行一善,积攒功德。”
“那你可以给七星剑宗建山门,铺地砖。”
“……”
他气得捶了下柱子,低声道:“你怎么对我,就是牙尖嘴利,对别人,就是温柔好师妹?”
宋恬也不知为何。
她认真内省了一会儿,诚恳道:“那我以后,会尊重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