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遗址位于大陆的东南方,宋恬曾听人提起, 说那里曾是上古神魔战场, 早被魔气吞噬, 寸草不生。几百年来, 无人问津。
她道:“寻找天澜冰湖吗?”
他颔首。
宋恬望向东南方, 虽然夜色模糊, 可回家的路,一直都记得。此行南下,若是御剑,再过一两日便会途径她的故乡。
一别故乡十几载,不知双亲的坟冢,是不是早已长满荒草?
“我想去一趟我的故乡。”她凝视许久,收回目光,道:“或许与你顺路。”
梦玦立刻道:“我也去。”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他的眼眸里闪烁着笑意,正欲再亲昵的跟她说点什么,讨点好,就见前方驰来一个庞大的飞舟,与前方有量山的修士,似乎是发生了一点摩擦。
南下的队伍停了下来。
“怎么了?”宋恬神色一凛,喊话罗晓。
罗晓在落霞峰弟子的末尾,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他闻言,骑着灵兽飞快地回来:“宋姐姐,好像是不小心误入世家的领地!”
在修真界,许多世家在领地上设有禁制,哪怕是御剑飞过,也不被允许。有量山的人在前面,不知是什么缘故,触碰到禁制后,竟硬生生闯了过去。
宋恬道:“我去看看。”
她御剑朝前飞去,梦玦自觉碍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灯笼,转身坐到了灯笼上,散漫的飘浮在她的身后。
姚枳枳见到了他们,焦灼喊了一声:“恬姐姐!”
前方,姚衡正跟世家的修士交涉。
她并未上前,御剑到姚枳枳的身边,低声道:“怎么了?”
姚枳枳神情有些害怕,但又强装镇定,道:“这里禁制形同虚设,我爹说是个废矿,为了赶路,就飞过去了!谁料……”
那边,世家的飞舟金碧辉煌,衬得有量山飞舟像是一块破木船,摇摇欲坠。
更别提落霞峰的外门弟子,三五人共乘一个灵兽,且修为不高。
他们现在都是散修。
散修在世家、宗门面前,都是渺小的存在。
她抬眸望去,只见那元婴期修士立于飞舟前,居高临下,对着姚衡怒斥:“你们是哪里来的散修?竟然这么不懂规矩?”
姚衡忍着怒气,他现在带着门下弟子离开故土,正是不能得罪世家的时候:“这位道友,我等确实是无意闯入,并非恶意……”
元婴期修士冷笑:“若是有恶意,恐怕你们现在早就尸骨无存了!”
众人赶了一夜的路,都又累又疲惫,闻言,心里都有火气。有量山的弟子见状,愤而起身,姚枳枳拦都拦不住。
“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你们的符箓都失灵了知道吗?”
世家的元婴期修士也被激怒了,更加大声叱责:“岂有此理,你们——”
有量山群情激奋,姚家父女阻拦不住局势,眼看着一场恶战势不可免。
嘈杂声中,忽听宋恬淡淡道:“倒也不是符箓失灵,这个阵法,本来就是要迷惑修士,让人皆以为,这是一座废矿。”
她的声音不大,但落入众人耳中时,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宋恬对万众瞩目早就习以为常,她看着四周残留的符箓气息,以及隐藏在山中的矿藏,道:“我听说,有一种矿石叫做青磁石,炼制成法器,可以消减符箓的伤害,但是如果青磁石矿,遇到了用符箓组成的阵法,你们猜,会怎么样?”
姚枳枳抢着道:“我知道,阵法快失灵了!所以,很容易就会闯入!”
“对。”她笑盈盈道。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望向那世家修士。
金碧辉煌的飞舟上,修士的神情变幻,过了半晌,才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敢问这位仙子,是什么来历?”
她御剑,淡然道:“磐石宗,剑修。”
“磐石宗?”听那修士惊讶的语气,似乎是听到过。他想了想,又端详她一眼,毕恭毕敬地问:“请问仙子,可是磐石宗宋恬?”
宋恬道:“你认识我?”
奇怪了,她很少结识世家的人,怎么会有熟人呢?
世家的修士拍手大笑,转身就回船舱:“少主,你整日心心念念的宋恬来了!”
宋恬莫名其妙。
就连梦玦也在想,什么少主?他怎么不知道?他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一点,又悄悄地更靠近了她一些。
夜很静。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者笑道:“宋恬,果然是你!”
宋恬抬眸,眼瞳里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任皎月。
“你怎么在此处?”
自磐石峰、玉虹峰一齐退出剑宗后,她们已经一载未见了。
“此处是我家矿,我当然在此,只是不知道你来了。”任皎月自飞舟上踏剑而下,落到她的身边。
她朝后一瞥,神色一惊:“有量山的人?落霞峰的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宋恬道。
沈明灭上前,苦笑一声,道:“如今我们,也离开七星剑宗了。”
“走得好哇!”任皎月笑道:“如今,他们就是四星剑宗了!对了,以后你们什么打算?”
沈明灭道:“我等打算做个散修。”
“散修?”她想了想,道:“我们家是炼器的,也收一些矿石奇材。你们若是有好的材料,可要先想着我们啊!”
沈明灭心中感叹万千,话到口边,只道:“一定,一定。”
她又问:“宋恬,你呢?我听说,你们在西极成立了磐石宗。”
宋恬道:“我南下,有事。”
任皎月这才瞧见梦玦,她抿唇一笑,道:“好,那就不打扰,有空来找我。”
宋恬觉得她笑容里透着一丝奇怪,话也诡异,但并未多想。一旁的梦玦终于安心了,坐在灯笼上,扯了两根草继续编兔子。
……
天将亮时,众人分别。
有量山众人继续南下,姚枳枳分别时说,等他们安稳下来,会给她写信;沈明灭和罗晓带着其余的外门弟子,往中洲去了。
中洲人多且繁华,适合散修生存。
临别时,沈明灭再次道:“宋师妹,多谢你,多次救我。”
“不妨事。”她笑了一笑。
沈明灭虽然已知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但目光触到她的笑容,还是恍惚了一下。他垂下眼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郑重道:“宋师妹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宋恬道:“但愿沈师兄此去,前程似锦。”
他依依不舍,道:“我安稳后,会给你写信的。”
俩人话别,梦玦被冷落,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撞到了桥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明灭等人走了。
宋恬这才瞧见他神色不悦,不知他为何不高兴。
她没有问,自顾朝前走,过了半晌,梦玦自己忍不住了。
他追上来,拈酸吃醋地问:“怎么他们都要给你写信?”
她淡淡道:“友人分别,总要互通书信。”
“是吗?”
宋恬这才抬眸,道:“你离去后,也不曾写信。所以问这么多做什么呢?”
梦玦:“……”
他两次离去,只留过一封告别信,从未写过别的。他要面子,于是道:“我今天就给你写。”
宋恬想,人就在身边,这有什么好写的?她问:“你写什么?”
“写你坏话。”他傲然道,悄悄瞄了她一眼。
宋恬不想理他,御剑飞上空。
梦玦坐着灯笼跟上,穿梭于云层之中,还从袖中掏出纸和笔,悠闲地写写画画,涂涂改改,扔了好几团纸。
她望着云下山川,寻找故土的痕迹。
十几年了,人世间的战火已经停歇,在废墟上,建起新的城镇市集。变化太大,她一时有些认不出回家的路,于是落了剑,到了一处城镇,准备问路。
梦玦也收起灯笼,跟上了。
今日小镇逢庙会,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卖糖葫芦的,炒瓜子的,捏糖人……市井嘈嘈杂杂的声音,满是人间烟火气,她一时有些恍惚。
梦玦见她不往前,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宋恬的手心一热,顿时面红耳赤,想挣脱,但此地人多,只好任凭他握着。俩人顺着人流往前走,梦玦看到卖糖人的,扭头笑道:“恬恬要吗?”
他双眸含笑,俊美无俦,总显几分轻薄风流。宋恬道:“你有钱吗?”
他们是修士,很少有钱财。
梦玦想了想,从袖里往外掏。
他先是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金饼,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然后掏出了几串子珍珠玛瑙,亮晶晶的,反射着日光。
随后掏出了几个沉甸甸的银锭子,这可能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东西了。
宋恬:“……”
梦玦用金饼敲着糖人车,道:“老板,买糖人。”
老板也傻眼了,看他一身布衣,除了脸好,别的地方都透着一股傻里傻气。这小子,出手如此阔绰,拿的还是前朝的金饼,这都几百年不流通了。
莫非他是倒斗的?
不等老板反应,梦玦将金银珠宝,一股脑倒入老板的怀中,自觉拿起了一个糖人。
“给你。”
她垂眸,小心地接过。
正好有官差路过,有人眼尖,认出那金饼和珍珠玛瑙,都是古物,大喊道:“抓盗墓贼!”
梦玦大笑,拉起宋恬纵身一跃,到了屋檐之上。他朝身后的官差们摆了个鬼脸,然后拉起宋恬就朝前跑。
宋恬从小乖巧守礼,在人间时,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事。她虽然不害怕,但也被这阵势惊住了,这都是什么事儿!
俩人在屋檐上奔跑,下面一群人跟着跑,不多时,他们到了偏僻的巷尾。
看到官差们被甩掉,宋恬忽然笑出声,道:“你真去倒斗了?”
“哪有,”他散漫笑道:“毕竟我也颇有家资。”
宋恬轻声道:“败家子。”
他凝视着她,含笑道:“千金难买一笑。”
她闻言微微一怔,却见梦玦似乎看到了什么,跃下屋檐,道:“你等我。”
过了会,梦玦又上来了,合上手,望着她笑道:“我不写信了,我送你一物。”
宋恬道:“什么?”
他松开手,送上一块丝帕。
纯白丝帕,未绣一物。她不解,茫然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丝帕传情,出自冯梦龙的《山歌》,《红楼梦》中也有提到,是我很喜欢的古人含蓄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原诗: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思],这般心事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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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可爱青木三、泛舟投掷的地雷!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60章 第060章:故乡
见宋恬不懂, 梦玦难得羞涩,他垂下眼眸,道:“你先收着。”
她将素帕叠起, 忽然心念一动, 梦玦送了她东西, 是否需要回礼?
可是,送什么好呢?
在她的故乡,女子送男子礼物, 无外乎是一些小物件,比如香囊、流苏。在修真界, 也是如此, 只不过是把杜鹃花换成了梦莳花。
她的耳垂下,金色梦莳花随风轻轻晃动。
或许……
她可以给梦玦画一把扇子。
宋恬正在寻思扇面的构图,梦玦见她想得出神,问:“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不肯说。
“哦。”他微微失落。
时日不早了, 宋恬便跃下屋檐,在巷口寻了一位老者, 问了路。原来此处离她的故乡,尚有百里。
若是御剑前行, 晌午即可抵达。
她闻言,不再耽误,与梦玦再度启程。
剑下山水淼淼, 人间已脱离战祸, 重回太平时。
她穿过云层, 看到了一个断线的纸鸢, 正朝着天穹飞去。
宋恬似有所感, 她御剑落下云层, 俯瞰天地,辨认出此间的风光。
“那是青云山!”她从小来此处踏青,对山景格外眼熟,连那山巅的凉亭,历经风雨沧桑,还是原先的模样。她拉过梦玦,道:“我曾与人来此游春……”
“可是那颜嵊?”他酸溜溜地问。
宋恬回眸望了他一眼,抿唇一笑,道:“是啊,虽然他如今变了模样,我也不爱他了,但那些人间快乐回忆,确实也是我真切存在的过去。”
梦玦只在意那句‘我也不爱他了’,心满意足,坐着灯笼道:“下去看看?”
“嗯。”
宋恬点了点头,又朝下一望,寻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落了下去。
大约是快到了清明,山脚下,络绎不绝的行人提着纸钱,朝自家祖坟走去。
凡人死后,一缕魂魄归幽冥,清明寄托的,更多是哀思。
那一年,她与颜嵊一起埋葬了双方父母,当时兵荒马乱,棺木奇贵。于是颜嵊贱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才换回几口薄棺。
宋恬垂眸,走到一个岔路口。
她依着十几年前的模糊记忆,茫然走了半个时辰,都未找到。
最后,宋恬取了自己一滴血,滴落在符箓上,这才顺着一缕青烟,在荒草里,找到了她和颜嵊双亲的坟头。
土堆已经快平了,木牌烂了一半,若非用了法术,她是断然找不到这里的。
这里已无魂魄的气息,想来他们已去转世。
她的泪水凝在眸中,梦玦不知从哪里,摘来了一束绣球花,递给了她,然后默默退下了。
……
过了许久,宋恬才从荒草丛里走了出来。
她的神情淡淡,但梦玦发现,缠绕在她心间的一丝心魔,已然消失。
人皆有心魔,可能是过往的遗憾,执念,也可能是自卑、恶念。修行之人,若心魔不除,很难更进一步。
对于凡人出身的修士,人间过往,也是牵挂,该有一个终结。
俩人朝山下走去,梦玦忽然笑道:“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是个凡人。”
宋恬想了一下,疑惑道:“那岂非是茹毛饮血的时候?”
梦玦:“……”
他咬牙切齿地给自己辩解:“不是,我们那时已有丝绸,能造器具,跟你们的差别也不大。”
她道:“哦。”
“我在人间只待了十二年,后来就被我师父带去了天河宗。”他思及往事,只觉得很模糊:“再多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