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刹那,周身的痛苦消失,她的神魂深处,似乎被无尽的温暖包围,直直地朝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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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之外,劫云尚未散去。
梦玦记得,还剩下三道天雷。
虽然法器已碎,但她之前抗雷劫,几乎没有受伤,这最后三道天雷,只要她能够专注渡劫,并不成问题。
她很快就能突破元婴,渡劫化神。
待她渡劫大乘,他们就能携手飞升。
倒数第三道天雷落下。
宋恬的半身白衣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摇摇欲坠!
梦玦大惊,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他不顾一切,闯入渡劫的阵中,探上她的气息,只见她的神魂,被心魔裹住,缠得密密麻麻,像是蚕茧。
渡劫时,一丝一毫的分心,都会惹来心魔的觊觎。
他试图呼唤,但并未唤醒她。
梦玦叹息一声。
才出幻境,又入了心魔的魔障。
他分入一缕神识,破开心魔的阻拦,闯入她的幻境之中。
……
宋恬醒了。
昏暗的室内,她盯着白色的纱帐,出神了很久。
醒来,她好像记忆残缺了一块。
但是不要紧,她现在想起来了,她是宋恬,今年十五岁,再过俩月,就是婚期了。
她侧头,伸手掀开纱幔,望向窗下。那里有几个绣棚,她虽然绣工一般,但也在努力绣嫁衣。
春困秋乏,是她午睡迟了些。
宋恬起身,披上外衣,推开了厢房的门。
她住在临街的二楼,朝外望去,是街道、小桥、流水。朝内望去,是自家的庭院,晒着很多纸。
一棵槐树遮住了她的视线,在秋冬的时候,她还能看到隔壁的颜哥哥,有时候,他会故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只为了她能瞧见。
宋恬抿唇一笑。
养娘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问:“姑娘怎么在这站着?”
“刚醒,来吹吹风。”她柔声道。
“夫人琢磨着呀,也觉得你醒了,让我给你送桃子来。”养娘笑盈盈道:“老爷说了,晚上不回来,让你们娘俩先吃。”
不知为何,宋恬听她说话,恍惚间,有种隔世的错觉。
但她想,可能是自己睡懵了。
她拿起一个桃子,咬了几口,鲜嫩多汁。养娘下楼,她正欲回房继续绣花,忽见槐树后,有狗‘汪汪’了几声。
颜嵊家里是没养狗的。
大概,是有人在故意吸引她的注意。
宋恬早已望见槐树下那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也知道那是他。她假装没有看到,于是,隔壁又传来‘喵喵喵’、‘咕咕咕’、‘嘟嘟嘟’各种声响。
桃子已经吃完了,她丢出一个桃核,精准地砸到了那个黑影上。
“哎哟!”颜嵊故意夸张大叫。
她笑了一笑,悄悄瞄了一眼楼下,跑到了二楼的尽头。此处与颜家相邻,颜嵊已经扒着墙头,踩着砖瓦,爬了上来。
“恬妹妹,”他坐在墙头上,与她隔着一点距离,热切地瞧着她,道:“我等了一下午,好容易,才听到了你的声音。”
宋恬道:“睡迟了些。”
“哎,这都是什么破规矩,订婚了,不让见面。”颜嵊抱怨,还要时不时望望风,唯恐被双方父母看到。
“就俩月啦。”她脸色一红,小声道。
颜嵊道:“我度日如年。”
因为婚事,宋恬已经被母亲要求,很久不让出门了。但她对外界,又充满好奇,她倚着阑干,问:“听说北方打仗了,还有瘟疫,是真的吗?”
“没事啦,已经休战了!”颜嵊笑道:“昨日,我家店里的余叔刚从北方回来,说有道士在行医救人,瘟疫已经被控制住了。”
“那可真好!”她由衷道。
俩人闲聊了一会儿,宋恬又问:“颜哥哥,我听养娘说,世上有仙人。真的有吗?”
颜嵊不屑道:“哪有什么仙人,长生不老,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宋恬道:“哦。”
过了会,养娘在楼下唤她,宋恬这才朝他挥了挥手,颜嵊滑溜地下了墙,俩人就此分开。
……
时光一晃,很快,婚期已至。
天色未亮,宋恬就醒来,迷迷瞪瞪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妆打扮。虽然俩家只是一墙之隔,但是迎亲的花桥,还会绕着这座小镇走一圈。
她好困。
宋恬想打个哈气,但立刻被母亲制止。
明明昨日还是个双亲宠爱的闺女,今日,她仿佛被套上了沉重无形的枷锁,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妇德。
她有点窒息。
但是这种感觉,不知要跟谁说。
嫁衣穿上,红头盖盖上,宋恬就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了,别人牵着往哪里走,她就去哪里。明明是要嫁给青梅竹马的颜哥哥,可她一点儿也不开心。
她跟来送嫁的表姐小声说了几句。
表姐只是笑道,嫁人的时候都会紧张,以后就好啦!
宋恬没有说话,将这种感觉藏在了心里。
外面震天的锣鼓声响起,唢呐吹响,众人都拍手笑道:“新郎官来迎亲啦!”
她被推着坐会了床上,听着众人为难新郎官,笑声此起彼伏。宋恬却很平静,平静到别人都说:“这新娘子,咋不像要嫁人了呢?”
养娘赶紧小声叮嘱:“姑娘,要出门子了,你哭啊,哭啊!”
宋恬只好配合哭了几声。
她的哭声一起,母亲也呜呜哭了起来。很快,众人又说又劝,最后,堂哥背着她
,出了家门。
红盖头遮去眼前的景致,宋恬只能看到自己的脚。进花桥前,她莫名感到了一丝害怕,她忽然想到,自己为何问颜嵊世上可有仙人,只因她听说,在仙界,男女都一样,都可以修行、游览天地。
不过已经不可能了。
她要嫁人了。
宋恬坐在花桥里,狭小的空间里,颠颠晃晃,她掀起盖头,透过轿帘的缝隙,打量外面的世界。
可是小镇太小了。
很快,花桥绕行一圈,回到了颜家。
爆竹声响起,欢笑声不绝于耳,她被扶着下了花轿。宋恬眼前只有一片红,她手里握着大红绸,颜嵊牵着另一头。
“新娘子来啦!”
“拜堂啦!”
宋恬垂头,看到了脚下的蒲团。
有人高声道:“一拜天地——”
手中红绸一动,颜嵊先跪了下去。
她刚想动,忽听身后,那半空之中,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不许拜堂!”
第88章 第088章:妖道
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有人来抢亲了。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扎着高马尾, 神情桀骜不驯的少年, 贸然闯入正堂之中。
少年长得很好看, 星眸剑目,五官挺拔,是十里八乡都难得一见的俊逸后生。他来此后, 一眼就锁定了新娘子。
立刻有颜家的近亲来阻拦:“你谁啊你?!”
“快滚,这里是颜家, 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梦玦充耳不闻, 冷冷看着四周。
这都是心魔制造的幻境。
饶是如此,他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有人来推搡他,想将他赶出正堂,不要滋扰新人拜堂。梦玦一挥衣袖, 两侧的人,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啊, 是妖道!”
宋恬尚未下拜,听到身后的尖叫声, 骤然回首,红盖头落地。她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长得很好看, 正大步朝自己走来。
颜嵊挡在她的面前, 嘶声道:“何方妖孽, 休要伤害我的娘子!”
少年两眼赤红, 似乎听不得‘新娘’这个词, 手一挥, 颜嵊应声倒地。
她呼唤道:“颜哥哥!”
俩人青梅竹马,数年相处,情谊深厚。宋恬俯身查看,见颜嵊无力地躺在地上,怒声道:“你是谁,为何搅扰我的婚礼!”
众人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上前,只有她站在梦玦的面前,对他怒目而视。
她的身上的衣裳,堂上的帷幔,屋檐下的灯笼,到处都是大红的颜色,满堂红,昭示着今日,是一个多么喜庆的日子。
梦玦很古怪地笑了一声。
饶是他修为高深,也知道这是个幻境,可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难以抑制的心境动摇。
但是他没有时间犹豫。
在最后一道雷来临之前,他必须带宋恬离开心魔幻境。
他朝前踏了一步。
忽然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走了宋恬,化作一道白光,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驾云离开。
“不好了,妖道抢亲啦!”
……
茫茫天地。
梦玦抱着宋恬,在云上眺望,寻找一个暂时停歇的地方。
幻境里,没有他的龙潭秘境,只有宋恬记忆里熟悉的地点。所以他不知何处去,最后找了一片无人的山林,落了下来。
正值盛夏,丛林郁郁青青,与宋恬一身的大红婚服,两相映衬,十分亮眼。
梦玦看不得这个刺眼的色彩,刚想伸手去撕,就被宋恬一口咬住了手背。
他默不作声被她咬了一会儿,直到宋恬发觉这没用,才松口,眸光冷冷地盯着他,退缩到了角落里。
“你是谁?”
梦玦低声道:“我是你的道侣。”
抢亲时仓促,宋恬的发髻已经散了,金钗摇摇欲坠。她默不作声地拔下金钗,握在手心里,才冷声道:“道侣是什么?”
“就是修行之人,结为夫妻后的称呼。”他解释。
宋恬看着他腾云驾雾、施展法术,心知他不是凡人。她道:“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个凡人,我若不归家,我的父母、颜哥哥,都会很着急的。”
梦玦叹息道:“没认错人,恬恬,只是你如今不记得我了。”
说完他有些黯淡,她两次踏入幻境,都不记得他了。
在他对面,宋恬微微一愣。
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眸光闪烁,但并未放下警惕。她想,对方或许是个妖道,专门搜集镇上女孩子的信息,然后再进行诱骗。
宋恬故作天真,问他:“莫非是上辈子的事情吗?”
“差不多吧。”一时之间,他也解释不清,好在她对自己,还颇有些眼缘和信赖。
“原来如此。”
宋恬轻声道,将金钗藏在掌心,慢慢拢起长发。嫁衣笨重,她便扯去繁琐的霞帔,扔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梦玦看她放松了警惕,欣慰不已。他暗道,原来恬恬未经那些人间动乱前,倒也天真可爱。
看她撕扯嫁衣,他也不阻拦,毕竟他早就看这大红嫁衣不顺眼了。
阴云遮去金乌,天色昏暗了些。
宋恬还在撕扯身上的嫁衣,撕成了一条条,丢进溪流里,看着布条飘走。她的身上还有一层白色的里衣,有些薄。
一旁芭蕉长得茂盛,梦玦折下一叶,随手一点,幻化成一件绿萝裙。
“给你。”他避开眼,递给她。
冷静过后,他没有疯狂举动,毕竟幻境里的宋恬,只有十五岁。
宋恬接过了绿萝裙,走到了树后。
她想过要借机逃跑,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她可能逃不掉。
“我饿了。”
梦玦立刻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临走前,他又看了宋恬一眼,见她换上绿萝裙娇艳欲滴,长发垂腰,是从未见过的小女孩憨态。他的眼眸里,笑意愈深,一边想着如何唤醒她,一边不着痕迹地,留了个阵法。
他走后,宋恬的眼神,瞬间变得冷漠。
这座山,她认识。
这是她孩提时,经常和颜哥哥一起来挖菌子的地方。这一条山间的溪流,可以一直蜿蜒而下,流到她家门前的小溪里。
宋恬握紧了金钗,坐在溪流旁。
不多时,梦玦归来了,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兔子,一只野鸡,还摘了一束花。那种纯白无瑕、像雪球一样的花,名唤木绣球,在山下就有。
“给你。”他含笑道,有些期待地望向她。
宋恬随手接过,淡淡地看了一眼,放到边上。
梦玦有些失望。
幻境内,只是他的一缕神识,在外界,倒数第二道天雷,很快就要劈下了。
好在心魔制造的幻境内,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他还有时间去慢慢解开宋恬的心结。
他在溪流旁清洗兔子,用一根竹子穿好,笑着道:“恬恬,你想成亲吗?”
问完之后,他有些懊悔,自己似乎问了句废话。
然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宋恬微微一怔,道:“以前想,但是现在不想。”
“为何?”
“以前想,是因为我喜欢颜哥哥呀。”她若无其事道,浑然不知自己的话,给梦玦的心狠狠插上一刀。
“那为何现在不想?”他忍不住想给自己找点安慰。
宋恬犹豫了一下,在说谎话哄他,和说真话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淡淡道:“因为我发现,成亲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颜哥哥的妻子,是颜夫人,是宋氏,唯独不是我自己。”
今日她所感受到的强大压迫感,都来自婚礼。被抢亲的那一刹那,她竟然有点解脱。
不过,想起父母和颜哥哥的担忧,俩家的颜面,她还是想回去的。
梦玦听后,轻声细语道:“你与我成亲,还是你自己。”
宋恬笑着摇头:“我只是个凡人,也只能跟凡人在一起。”
“倘若我说你不是呢?”他目光灼灼,望着她。
宋恬本想说,她心悦颜嵊,也有婚约。但她又不敢激怒这个少年,祸及他人,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也许,你说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吧。”
她这样说,梦玦的心情也极好,在火堆前烤兔子。
烤肉的香味四溢,宋恬从早起就未曾进食,她还真的饿了,独自咕咕叫了一声。
她瞬间脸色一红。
梦玦怕她不好意思,背对着她,将烤兔子从火架上取了下来,朝后递给了她。
他忽然变得温和有风度,让宋恬凭空生出一丝恍惚感,仿佛那个当众抢亲、撕扯她衣裳的人,不是他。
她接过烤兔子,吃了起来。
宋恬饿极了,转眼间吃完了一个兔子,若在家中、或是颜嵊的面前,他们定然要指责她吃的样子不雅。可这个妖道绑匪,却什么都未说,用芭蕉叶,给她掬了清泉解渴。
吃饱喝足,看着天色,已经到了申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