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小没良心的,一走就没了声儿,你还真当我妈生气不理你了?拉倒吧,你走的当天晚上我妈在客厅坐了一宿,而且她只要在家就守着电话不动弹。你倒好,一个电话也不打。”
说多了话口干,周瑞珠终于停下来,灌了杯水,问道:“给你寄过去的东西收到没?”
电话这边,顾莞宁用力点头,点完头才觉出没用,对着话筒回道:“收到了。大姨在家吗?”
“我妈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想说什么跟我说就成。”周瑞珠问:“北江省那边还冷不?”
“咱们海市棉花不好弄,我爸寻思说托人弄件军大衣给你寄过去。实在不行,你看看跟本地人换件棉衣先将就着。”
“你在外地,离家还远,缺什么千万别憋着一定跟家里提知道不?”
周瑞珠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顾莞宁捧着话筒默默听着。
“还有,你记住,小晚你至少每个月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不然我们都不放心。”
顾莞宁:“嗯嗯,我记住了。”
她心想自己落水的事情还是别提了,免得大姨担心。
听周瑞珠絮絮叨叨了五分多钟,同行的知青都在一旁看着,顾莞宁不好让她们多等,跟周瑞珠说好下个月再打匆匆挂掉电话。
一个电话就花了两块四毛钱。
在心里快速换算一笔,这就是四十个鸡蛋。
交完钱,顾莞宁扒着邮局窗口,问:“大姐,请问有寄给前进大队顾莞宁的信件吗?”
大姐低头翻了翻记录,摇头道:“没有。”
顾莞宁垂眸,还是没有。
“那有前进大队赵红英和柴瑞云的包裹吗?从北湖省和东山省寄来的。”
大姐抬头,“有北湖省的包裹,寄给柴瑞云,要拿吗?”
顾莞宁点头,“要的,我是跟柴瑞云一个大队的知青。”
在单子上签下字,顾莞宁帮柴瑞云取了包裹。
**
离晌午还有段时间,现在往回走还能赶上知青院开饭。
同行的知青提议,“现在国营饭店人少,我们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刚好赶上肉包子出笼。”
“没带饭盒也能买吗?”顾莞宁有些心动,吃素多日,她可太馋肉了。
提议的知青指了指包着鸡蛋糕的油纸,嘿嘿一笑:“我们吃一块鸡蛋糕,多出来的油纸刚好用来装包子。”
这个办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步行从前进大队进城,顾莞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很快就解决掉一块鸡蛋糕。
再次来到国营饭店,大门敞开着,门后多了两张并排放的桌子,桌上搁着半人高的蒸笼,蒸笼还冒着热气。
肉包子八分钱一个,个头比顾莞宁的拳头还大两圈,她买了三个,和鸡蛋糕、水果糖一起放进布袋里面。
布袋挂在手腕上,顾莞宁还要抱着个大包裹,因此回去的路比来时要慢。
大家说说笑笑,路上倒是不乏味,顾莞宁偶尔也插一嘴。
再走一段路就是之前顾莞宁落水的那条河,沿着河往上游走,要经过丰收大队,丰收大队之后才是前进大队。
路过丰收大队时,村口站着一群人。
同行的知青默契噤声,拉着顾莞宁步履匆匆,垂着头目不斜视逃也似地飞奔离开,一直回到前进大队才长舒一口气。
扶着路旁的树,顾莞宁大口喘气,这是发生什么了,刚才她几乎是被人拖着快跑回来的。
见顾莞宁不知情,有人为她解惑,“你刚来不知道,隔壁丰收大队大队长的儿子害死了一个女知青。”
顾莞宁吞了吞口水,“没报警吗?”
“报警?”一人冷笑道:“没用的。”
“乡下地方一个姓氏就是一个大家族,前进大队的社员都姓程,而丰收大队的社员都姓赵,一个大队的人沾亲带故,哪怕报了警也没人肯出来作证。”
顾莞宁沉默。
“那……那知青们呢?”
其实不问顾莞宁也多少能猜到,朝夕相处的同志被害死,人人心里肯定都少不了惊慌恐惧。
大队长的权利没多大,但唯有介绍信一项就能把知青限制得死死的。哪怕再少年意气想要为那位女知青报仇,也得考虑现实的生活。
顾莞宁的心情顿时蒙上一层雾霾。
一阵静默后,有人道:“还好前进大队的社员们都不错。”
休息片刻大家结伴回了知青院,这次再没人说笑。
顾莞宁把包裹送去隔壁宿舍,回来后就靠着棉被发呆。
赵红英刚才就发现顾莞宁神色不大好,不怎么放心进屋看看,“累了吗?”
顾莞宁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有点儿。”
“红英姐,你知道丰收大队那件事吗?”顾莞宁抬头,眼巴巴看着赵红英。
拧开暖水壶,赵红英倒了缸热水递给顾莞宁,问:“是她们跟你说的?”
“嗯。”顾莞宁问:“所以是真的吗?”
赵红英回道:“是真的。”
“上一年年初,丰收大队大队长的儿子强迫了一个女知青,女知青清白被辱,受不了,跳了河。”
“事情闹得很大,差不多传遍了整个南河县。警察去丰收大队走访,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作证。”
“包括那些知青。”
赵红英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复杂。
“原本你们这批知青也该有人被分去丰收大队,是公社的书记做主,让该去丰收大队的知青来了前进大队。”
见顾莞宁愣愣地不说话,赵红英有些担心,开导她:“莞宁,那些知青的日子也不好过。”
顾莞宁回神,摇摇头,“我知道。”她就是单纯被吓着了。
得亏她来的是前进大队。
得亏救她的程营长一家都是好人。
得亏她们知青院有赵红英这样好的老大姐。
但凡少一个条件,凭她对这个年代几乎没有的了解,她可能比原主的下场的还惨。
“红英姐,你说,警察有调查清楚的可能的吗?”顾莞宁忍不住问。
赵红英长叹一声,“难啊。”
“哎,对了。”赵红英说起另一件事,“今早桂花婶子过来找你,说有事情和你说,没见到你她说下午还过来。”
顾莞宁挠挠头,不解道:“什么事?”
赵红英:“她没说。不过我看桂花婶子那样像是好事。”
外面张罗着开饭,顾莞宁回身,翻了翻布袋,掏出肉包子来,“我买了肉包子,红英姐你和瑞云姐分一个,我自己吃两个。”
“行,改天还你一个鸡蛋。”赵红英笑道:“瑞云家里寄来包裹,跟我去看看都有啥好东西?”
顾莞宁拿上饭盒,和赵红英一起去了隔壁。
隔壁屋都去了院里打饭,柴瑞云一个人正在翻看包裹,见顾莞宁和赵红英进来,忙冲她俩招手,“我娘寄了葡萄干过来,过来尝尝,可甜了。”
葡萄干粒翠绿翠绿的,顾莞宁捏了两颗,甜甜的。
柴瑞云也大方,吃了顾莞宁的肉包子,给她装了满满一兜的葡萄干。
晌午吃过饭,顾莞宁收拾一通柜子里的衣服,有两件上工的时候磨了几个破洞。她不会针线缝补,但是柴瑞云会,顾莞宁抱着衣服又去了隔壁。
她的床铺上散落着清一色的或蓝色或黑色或灰色的衣服,猛一瞧不咋起眼,但细看却发现每件衣服都做工细致,而且几乎没有补丁。
郑妙琴推门进来,瞥到那件蓝色的棉布裙,眸光微暗,心中不免嫉妒。总有人那么好命,怕是从小到大都没穿过件带着补丁的衣服。
再看看她自己,一件从长辈那里淘汰的的确良衬衫她都舍不得穿在身上,只敢拿出来炫耀。
不清楚郑妙琴的心理活动,瑞云姐很快帮忙补好衣服,顾莞宁哼着歌进来,没继续装模作样看课本,而是回屋补觉。
几乎是掐着点儿,顾莞宁刚醒,桂花婶子就来了。
瞧着杨桂花脸上喜悦洋溢的笑容,郑妙琴攥紧的十指掐进手心,状似无意般对身旁的知青道:“桂花婶子来找顾知青,是不是给大队长传话的呀?”
那人躲了躲郑妙琴,朝别的方向继续看书,“大队长能有什么话给顾知青?”
看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郑妙琴险些气得鼻子都歪了,“万一跟队小老师有关系呢?”
那知青动作一顿,拧眉想了想,没好气道:“那也是找红英姐。”
这个郑妙琴小心思一茬茬的。
想着,那人干脆搬着凳子去了别处。
郑妙琴难堪地低下头,表情阴狠,心里越发厌恶起顾莞宁来。
**
知青院人多眼杂,杨桂花带着顾莞宁去了水渠边。
这地方空旷,藏不住人,打眼一瞧现在就杨桂花和顾莞宁两个人,说话不怕被偷听。
杨桂花拉着顾莞宁坐在水渠边上,开始唠家常。
“顾知青来咱们大队有三个月了吧,感觉咋样?咱大队的社员还不错吧?”
顾莞宁重重点头,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今天才听说丰收大队的事情,前后一对比,前进大队可太好了。
“都挺好的。谢谢婶子关心。”
“哎哟这是咱该做的,不用谢。”杨桂花摆摆手,“我听说顾知青是打海市来的,高中毕业,多少岁了?”
顾莞宁笑笑,“十八岁。”
“那赶巧正好。”杨桂花偏头嘀咕一句,不过再一想程老三都二十五了,这俩要成了那就是妥妥的老牛啃嫩草。
顾莞宁没听清,“什么?”
“没啥没啥。”杨桂花接着问:“顾知青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只有你一个人下乡吗?”
听见这话顾莞宁愣了两秒,桂花婶子今天有点奇怪,不过她想想还是回道:“有个哥哥。”
“就兄妹俩?”杨桂花不禁咂舌,这有点难办,“你大哥也下乡支援建设去了?”
顾莞宁挠挠头,越发觉得桂花婶子不太对劲,“不是。他……我也不太清楚。”
“嗯?”杨桂花没明白,这是个什么说法?不过眼下也不好多问,她转而说明自己真正的目的,“顾知青啊,你觉得程家老三咋样?”
顾莞宁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片刻,“您说的是程营长?”
“对,就是他,程家老三。”杨桂花盯着顾莞宁的表情,“你觉得他咋样?”
顾莞宁一头雾水,桂花婶子这是什么意思?
“挺好的。”顾莞宁点头,“程营长救过我,是个好人。”
杨桂花琢磨着,这是对老三的印象还行,“婶子想问问你,你要觉得老三还行,愿不愿意跟他见见?”
顾莞宁:“啊?”
“可是之前就见过了。”
顾莞宁一脑门糊涂,而且前些天冯大娘还说程营长去了部队,这咋见?
杨桂花觑一眼顾莞宁疑惑的表情,笑着解释道:“不是见面就行,是让你俩相亲,你觉得咋样?”
顾莞宁:“……”
顾莞宁:“?!!”
顾莞宁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婶子,您……您不是,寻我开心吧?”
“那哪能?”杨桂花笑呵呵的,“婶子是认真的,但这只是婶子的意思。”
话是这样说,顾莞宁也没有被安慰到,顿时如坐针毡慌乱起来。
怕把人给吓跑了,杨桂花忙说:“真的只是婶子的意思。婶子就是琢磨着,你看程老三也到了年纪,可是一直没个对象,我跟你冯大娘多少年的老姐妹了,忍不住一块操心。”
“这不赶巧老三救过你几回,婶子觉得你跟老三还挺有缘分,就过来问问。你要是愿意,咱就见见,不愿意也没关系,婶子绝对不把这事往外说。”
顾莞宁慌里慌张,下意识就想开口拒绝,但是理智在这一瞬间冒出来。
她不能拒绝得太干脆。
“我……”顾莞宁扭着两手,低头闷声道:“我想想。”
杨桂花顿时笑开来,“哎!”
“你好好想不着急。”记着冯秀芝的嘱咐,杨桂花道:“顾知青不用想别的,老三救你是一回事,你愿不愿意跟他相亲又是一回事,千万别掺和到一块去。”
“老三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营长,等到年纪部队安排转业,不管进厂还是进公安局都有前途,你说呢?”
顾莞宁嗯嗯啊啊地点头,实则心里在盘算该考虑多久,考虑完了以后又该找什么理由拒绝?
**
魂不守舍地晃悠回知青院,顾莞宁捧着抄写的课本开始发呆,她一页也看不去。
真的只是桂花婶子的意思吗?冯大娘知不知情?程营长呢?
她如果拒绝,会不会得罪桂花婶子和冯大娘?那以后在前进大队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
把脸埋进纸张里,顾莞宁心头满是烦躁和纠结。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徐文理又突然出现,“莞宁,是有什么地方看不懂吗?”
顾莞宁:“……”
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她会看不懂?徐文理问这话是认真的吗?徐文理肯定又想给她挖坑!
顾莞宁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不客气地呛回去:“嗯,看不懂,就你能懂,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徐文理嘴角和煦的笑意僵住。
一旁郑妙琴眼神里的嫉恨化成错愕。
顾莞宁她怎么敢?
本来心情就不好,顾莞宁懒得跟徐文理耍心眼打机锋。
不过不得不说,果然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质量就是高,顾莞宁胸口的那股郁气立马就消散了不少。
院里的知青三三两两凑成堆看课本,听见顾莞宁的话,好几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顾知青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说是夸奖吧又挺不对味,莫名带着股阴阳怪气。
郑妙琴也奇怪,刚才还在嫉妒顾莞宁,现在又开始为徐文理打抱不平。
“顾知青你也太不识好歹了,徐知青只是关心你,你倒把徐知青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顾莞宁一手托腮,懒散地瞥一眼郑妙琴,嗤笑一声,掐着嗓子道:“妙琴姐姐,你怎么每次都帮徐知青说话?别人不见帮,偏帮徐知青,姐姐看我是哪里不如他了?不如他貌美?不如他金贵?还是不如他更得姐姐欢心?”
阴阳怪气么,她有一套的。
院里的知青听得眼睛都直了,嘴大张着,呵呵呵地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而郑妙琴和徐文理两人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哆嗦着嘴唇,竟是连发出个音节都难。
徐文理又气又难堪,脸上的淡定从容不复存在,猛地站起来,一甩手冲回了宿舍。
郑妙琴愤愤瞪了眼得意洋洋的顾莞宁,捂着脸跑出知青院。
柴瑞云悄悄给顾莞宁竖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