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逼着他按照她规定好的路往前走。
段锦拜下去:“陛下保重。臣去了。”
从前, 这是会勾起叶碎金前世回忆的场景。
两个人的身影会重叠。
但如今, 叶碎金以看双生子的目光去看, 头脑清明。
“去吧。”她说, “好好盯着楚国。”
段锦抬起头看她的眼睛。
断裂了, 有什么原本只属于他和她的亲密的关系, 断裂了。
从那个晚上之后。
因是出镇,在那边也会有府邸,也有服侍的人。
管家问他要带什么人过去。
心腹亲兵自然是要带的。至于丫鬟,段锦觉得那边的丫鬟与府里的丫鬟也没差,都一一样。
他只带了小梅。
小梅虽然年纪小,可如今是他房中的大丫鬟了。
旁的丫鬟得听她的。
小梅有种神奇的能力,她能将他服侍得非常舒适。
譬如她让厨房做了他没吃过的菜色。明明是第一次吃,可一入口就觉得十分对口味。
又或者她打点他身边的事物,与从前的丫鬟习惯不一样,可段锦一用上就觉得十分顺手,比从前更有种顺其自然的舒畅感。
但段锦最喜欢小梅的一点还是,她安静又老实。
认真地服侍人,没有歪心思。
十郎来为段锦送行,瞧见了小梅,诧异:“你带个小孩干嘛?”
段锦说:“伺候的。”
十郎大为震惊,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段锦莫名其妙,与他对视片刻,忽地醒悟,大怒。
一脚踹出去:“滚!”
十郎灵敏侧翻,果然在地上滚了一下,避开了这一脚。
“我可都是王爷了。”他不满地拍打袍子上的尘土,“段侯你放尊重些!”
段锦揉额角:“是打点我衣食琐事的。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马尿。”
十王爷尴尬了,恼羞成怒:“你这素和尚忽然带个丫头,怪我想歪?”
段锦给他个大白眼。
十郎道:“你堂堂侯爷不至于寒酸成这样吧。要缺像样的丫头跟我说,我送你几个得用的。”
段锦道:“受不起,王爷自己留着用吧。”
又捶了这王爷几拳,南下而去。
十郎揉着被捶疼的地方,跑去找叶碎金告小状。
“素日里那样,忽然这样,咋,怪我想岔了?这谁不得想岔啊。”
十郎如今军职卸了,无所事事,天天招猫逗狗惹人嫌。
又有了几分往日的跳脱。
富贵闲人,原就是可以这样。
反正操心大事的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叶碎金抬起眼睛:“什么样的丫鬟?”
十郎道:“就一小孩,叫什么小桃?小梅?我本是想劝他的,太小了,过于禽兽,不大好。他反以为我心脏。呸呸!”
叶碎金点点头。
十郎从叶碎金那里出来,在宫城里碰见了十二娘,他伸手拦住:“干嘛去?”
这架势,活脱脱像要调戏良家的纨绔。
真是闲得他。
十二娘道:“我有事,忙呢。”
十二娘进了御史台。
叶碎金告诉她:“你随心所欲。”
十二娘明白她的意思。
因女人出仕,讨好男人是没有用的,哪怕你方方面面都努力向他们靠近,也是没用的。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就是与他们不同的。
十二娘和蒋娘子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件事了。
叶碎金说:“我要御史台,在我的掌控里。”
纠察百官只是御史台的日常职责,实际上,许多政争都是由御史台发声,打第一拳。
譬如,参皇后不安其位,牝鸡司晨。
同别的御史比,十二娘又有宗室金身护体,天不怕地不怕。
正好在御史台大干一场。
给叶碎金一个能发出声音的御史台。
十郎偏不放,左挡右堵不让十二娘过去。
十二娘大怒,抬腿踹过去。
十郎机敏地闪开。
十二娘趁机过去了,一边走一边扭身指他骂:“你有本事就在这等我!等我正事办完来收拾你!”
十郎:“行。我等你。”
哪知道十二娘一走,十郎就转身也走了。
侍从:“……”
十郎道:“谁等她,不知道要多久呢。我又不傻。”
他停下,袖起手,看了看透蓝透蓝的天,叹了口气:“我要是女的就好了。”
是女的,像十二那样嫁出去,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了。
“真无聊。找谁玩去呢?”十郎自言自语,“要不找飞羽去吧。”
可他走了两步,放弃了:“算了。不让他为难了。”
他和赫连飞羽从前玩得好。
可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他是宗室亲王,他是军功大将。
之前找过他两次,避嫌的态度很明显了。
十郎袖子一甩:“走走,找我侄女婿去。”
武将中,只有两个人可以没有顾忌地与十郎来往,一个是段锦,从小一起长大,太熟了,避无可避。
另一个就是裴定西了。
房州系有其特殊性,与旁的派系都不同。
裴定西是宗室女婿,且他和十郎有一份特殊的交情在,是在叶碎金这里过了明路的。
去了裴定西那里,严笑正在给裴定西讲行军布阵。
十郎高兴死了:“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执了小旗、兵子,加入了厮杀中,好不快活。
晋国三王,齐王身死,吴王和赵王降了。
他们两个一个被封为逍遥侯,一个被封为安逸侯。
两位侯爷一起给北线的杜老将军写信劝降。
老将军看了信,痛哭了一场。把信给晋帝烧了。
烧完,使人送了贺表并降表送来京城。
贺女帝登基,向女帝称臣。
终究,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人家一直供着军粮。
今冬,还供给了新的军袄。
那军袄蓬松柔软。有将领担心会是填的芦花,拆开来看,发现填充之物雪白如云,似木棉但绵长有丝。
比填麻絮要暖和得多了。
原来是早些年,叶碎金就交待蒋引蚨为她去云南寻长绒木绵。
蒋引蚨一直记得这个事,寻了几年,寻到了。
只这东西从前没种过,实验了几茬才在荆州种活。又两年,才养出大朵的白丝絮。
直到去年,才大面积丰收。
暂时没用来织布,全做了军袄,先给了北线边军――北线边军实在惨,可以说是贫困交加了。
乞丐一样的军队,硬是扛着胡人。
这批新军袄做出来,先供给了北线。让他将士们读过了一个暖和的冬天。
人都是有良心的。
北线将士们摸着身上的袄,心已经从晋国偏向了叶家了。
待过完年,女帝登基的消息送过来,二王劝降的信跟着过来。
杜老将军哭一场,祭了晋帝,带着北线边军,悉数归附了大穆。
叶碎金给老将军回信:“先南后北,燕云十六州必得还故土。在我北上之前,将军请替我守国门。”
叶碎金登基后,更专注于内政。
因无论未来是南下,还是北上,都首先得保证国内的安稳。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
在政事堂和枢密院军、政分立的架构稳定下来之后,叶碎金开始动手剥离政事堂手里的财权。
叶碎金使户部掌户口及赋税。
使盐铁司掌全国茶、盐、矿冶、工商税收、河渠及军器之事。
使度支司掌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
此三处,合称三司,最高长官为三司使。
叶碎金看来看去,把八王叔抬了出来。
“我是中意蒋引蚨的。”她说,“只三司水太深,他一时扛不起来。”
“八叔受累,先扛一扛,给我时间理顺。”
至于蒋引蚨,叶碎金只暂让他担任度支司长官。
三司便从政事堂剥离了出来。
全国财政,悉在三司,从此脱离了宰相的掌握。
军事、财政,都独立了出来,比起魏朝,大穆宰相的权力大大地被削弱了。
与之相对的,却是军事、行政、财权前所未有地都向皇帝倾斜,集中。
权力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些人的手里,流向另一些人的手中。
流到叶碎金手里的权力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从别人手里剥夺过来的。
这别人,主要是指旧势力。
大穆女帝难搞的程度,超出了旧势力诸人的预期。
没有人喜欢权力从手心里流失,但新帝的改革无可阻挡。
既然失去一些,就要想办法用另一些来补偿。
于是,一个空着的位子被盯上了。
奏疏摆到了女帝书案上。
天地人伦,以夫妻为基。
帝者万民之敬仰,当为百姓做出表率。
男当娶,女当嫁。
陛下宜立皇夫。
给牛上鼻环。
给马上笼头。
给女帝娶皇夫。
第172章 立夫
叶碎金笑了。
她知道或迟或早, 这些人终会拿她是女子这个事做文章,但没想到今生他们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男人们不仅制定规则,还真的很会变通。
三郎四郎闻听了此事, 联袂来到宫中。
“你想怎么办?”他们问。
叶碎金道:“他们说的没什么不对, 男当娶, 女当嫁。皇帝的确当为万民表率。”
别气人了,她哪是这样的人。
四郎直捏眉心:“正经点。”
叶碎金哈哈大笑。
那份奏章当然被驳回了,女帝不愿意立皇夫。
旧势力怎可能就罢手。当然由此引发了一场廷议。
文人们激辩起来, 也会面红耳赤撸袖子,急眼了把笏板当烧火棍照着对方脸上招呼也是有的。
一时官帽与笏板齐飞, 斯文与粗语并作。
武将们叉腰的叉腰, 抱胸的抱胸,看得乐呵。
“徐侍郎又下黑手。”
“啊呀,这一脚缺德。”
十二娘指挥殿前卫:“把这些殿前失仪的给我叉出去!”
记下来,她要挨个参。
袁相不知杨相为何不说话, 他实在看不下去,出列:“陛下, 陛下管管。”
叶碎金在上面撑着腮笑,道:“也不好阻塞言路……”
看袁相脸色实在难看, 她咳一声:“好了,都收敛些,不要辱了斯文。”
“今天就到这里, 散了吧。”女帝拍拍手, 散了朝。
大清早看热闹, 神清气爽。
这一天处理公务人都有精神了。
“杨相!杨相!”散了朝, 袁相追上了杨相, 扯住了他的衣袖, 质问他,“皇夫事大,杨相如何袖手旁观。”
杨相却眉头紧蹙。
袁相:“杨兄?”
杨相长长叹了一口气:“茂生,我有不好的预感。”
袁相问:“怎么说?”
杨相却不说话。
说出来不吉利。
袁相放开了他的袖子,道:“我觉得你多虑了。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
他们这位皇帝,是自己打下来的天下,她杀戮重,又是女子,文人中对她风评不算很好。
文人心中期待的英主,是伟丈夫。
但现在终究不一样了,叶碎金已经坐上了皇位,她再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敌军,而是自己的臣子了。
她总不能举刀相向。
袁相是这样相信的,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不一样的。
“你瞧,陛下都知道不阻塞言路。纵他们想做是她不喜的,她也肯让大家好好争一争、辩一辩。”
“明君英主正该如此。”
杨相颔首:“但愿吧。希望是我错了。”
但他内心的忧虑不减。
因殿中争辩激烈时,他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龙椅上撑着腮笑呢。
她眸子幽幽,笑得让他都感到害怕。
袁相道:“你就是想多了。如今毕竟不是从前了。陛下比我们更晓得何是为君之道。”
文人梦想辅佐明君。
怎么才算是辅佐,主要就是谏议、帮助君主决策。
再托大一些,甚至教导君主、替君主决策也是有的。
但他们这位主公好像天生便知道怎么当皇帝,根本无需他们谏议、教导。
在这位女帝的手下,他们更多只是执行者。
执行她的意志。
袁相拖着杨相:“走,去公房,一大堆公事等着办呢。”
可往政事堂公房去的路上,袁相情不自禁地回顾这些年的许多大事。
然后他发现,自他追随了叶碎金以来,她所有的意志都得到了贯彻。
她想做的都做到了,她想杀了都杀了,她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这场廷议持续了两个月之久。
实际上在礼法上,反立皇夫的一派一直居于下风。
因君臣父子夫妇,原就是世间纲常。尤其是,穆国初立,休养生息,为着恢复人口,官府甚至鼓励寡妇再嫁,不提倡守节。
若说在战场上,的确女帝无人能敌,可朝堂终究跟战场不一样,文人掌握着更多的话语权。
比起杨相这种白身出身的新贵,旧势力显然拥有更多的文人的力量。
两个月后,女帝妥协了。
她说:“可以。但我要他出身好,学识好,相貌好,如此才堪为皇夫。”
老家伙们笑吟吟地保证:“陛下放心。不是人间菁华,岂能与陛下匹配。”
立皇夫的事定下来,接下来便是定皇夫的人选。
这一下,又人头打出了狗脑子。
不说旧势力内部的争夺,便是之前反对立皇夫的一派,都犹豫了。
既立皇夫之事已不可挡,就该改变策略,想办法去争夺,否则,利益不全落到对家手里。
一时间,京城有热闹非凡。
仿佛重现了刚立国,打破了旧规制新建二府三司的那时候,名利场中人人奔走的场面。
杨相府中自然聚拢了一批新贵。
有人不甘:“总不能就这么拱手让给旧族吧?我们为什么不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