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侍从来到段锦府上,点名要带小梅入宫。
段锦愕然:“陛下怎么会知道她?”
当然他也立刻想到了:“景王是不是在宫里。”
得到“是”的回答,真无语了。十郎真是大嘴巴,他身边一个小丫头,他也要跑去跟叶碎金说。
但他接着问:“景王是怎样跟陛下说的?陛下叫我的丫头去做什么?”
侍从道:“卑职不知。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如今的御前侍从都是不熟悉的。
从前段锦熟悉的、与他有香火情的那一批,都外放了。
叶碎金将宫闱的大门,对他关闭了。
段锦颔首:“好。”
遂唤了小梅来:“你随我一起进宫。”
听到进宫两个字,小梅脸都白了,颤声问:“为、为什么要奴婢进、进宫?”
段锦道:“不知道。”
皇帝并没有唤段公爷一起进宫,但段公爷要进宫,侍从自也不会拦他。
当即便一起进宫。
小梅坐车,一路上,用力掐自己,指甲快把虎口掐破了。
进了宫,侍从进去通禀。
叶碎金道:“先带那个丫鬟来与我看看。”
侍从出去,要带小梅进去。
小梅突然抓住了段锦的衣袖,哀求:“将军!我怕!”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怕了,脸都白得没有血色。
不过也正常,一个丫鬟而已,见皇帝怎能不怕。
只不该大庭广众地拉扯他。段锦拂开她的手:“不必怕,陛下又不吃人。”
不吃人,但是杀人。
可将军不会救她。于将军的眼里,数年相处,她也始终不过就是一个丫鬟。
贵人眼中,卑贱之人永远只是卑贱之人。
想一辈子做他的丫鬟,可能吗?
小梅浑浑噩噩地跟着侍从进去了。
见到了那个人,只一眼,就吓得跪下,甚至快趴下了。
“奴、奴婢……见、见过……陛下!”
叶碎金道:“抬起头来。”
小梅发抖,不敢,反而更往地上趴,鼻尖快贴着地砖了。
叶碎金道:“叫她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侍从过去钳住小梅的下颌,把她的脸掰起来。
叶碎金都做好杀人的准备了,不料看到的却是与预想的不一样的。
竟不是吴氏?
叶碎金走近,道:“你放开她。”
小姑娘脸被捏得变形了。
侍从放开手,小梅也不敢再低头,仰着头,颤颤地看着叶碎金。
不一样了。
这个女人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她是皇后的时候,小梅觉得她只是一个命好的女人,嫁给了皇帝。
可现在,她气势摄人。
前世皇帝虽可怕,也没有这样。
做皇帝和做皇后竟然会差这么大吗?
叶碎金眯起眼,微微歪头去看她,又道:“你站起来。”
小梅腿软。
侍从薅住她肩膀,一把给她提起来。
小梅勉强站住。
叶碎金觉得自己看不出来。
她问侍从:“她生得像我吗?”
侍从:“啊?”
侍从万料不到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
从段公爷府上薅过来一个小丫鬟,就为了看她长得像不像皇帝。
这事,到底是公还是私?
侍从道:“属下不知。”
叶碎金道:“你看看她,再看看我。”
侍从只得去看小梅,看了片刻,再看叶碎金。
挠头:“不像吧。”
又看了看,挠头:“眉眼好像有点……”
但“有点”跟“像”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前世的吴氏,实在太像了,完全是翻版。
叶碎金点头:“十郎净瞎说。”
害她还以为是吴氏,哪知道打眼一看,根本不是。
若说是因为年纪小,没长开,也不尽然。
这小丫头就算全长开,也不会有多像她。或许眉眼有点,但脸型就不一样。
且这脸型是骨骼决定的,也不是胖瘦的问题,便瘦下来,也还是不一样的脸型。
何况人的身份不同,气质也不同。
畏缩卑微的小丫鬟和马上打天下的女皇帝,不用看脸,往那里一站,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甚至会忽视脸。
侍从的内心里,叶碎金更是直接化为“皇帝”,是至高的权力的化身。所以侍从从在国公府见到小梅,一直到叶碎金命令他分辨两个人之前,都压根没有感受得到她们生得像。
叶碎金道:“下去吧。”
小梅手脚都僵硬,侍从见她吓成这样,已经君前失仪,也不指望她能得体行礼了,推了她一把,让她往外去。
过了一会儿回来:“卫国公求见。”
叶碎金道:“让他进来。”
段锦便进来了,问:“陛下何故召臣身边婢子?”
叶碎金道:“十郎瞎说,说她长得像我,我以为有多像。”
段锦道:“怎么可能,若长得像陛下,我直接便杀了。”
长得像皇后,只是让人厌恶。
但若长得像皇帝,像到一定程度,便是原罪了。
段锦道:“便叶大人,也没有太像陛下。郡主们,并没有特别像陛下的。”
叶碎金没有亲姐妹,若拿相貌来说事,自然要拎出十二娘这些郡主来。
毕竟有血缘在,有那么一个两个有几分像,但更多的是不像的。毕竟人的相貌来自父亲也来自母亲,像哪一系都有可能。
何况在段锦心里,叶碎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叶碎金却道:“世间偶尔会有明明没血缘,却生得极像的人。若普通人相像也就罢了,但若与我太像,终究是不行,你若见到,便杀了吧。”
段锦道:“当然。”
叶碎金问:“还有事吗?”
段锦不说话。
叶碎金抬起眼,与他对视。
段锦道:“陛下又换了新宠?”
原先的内宠,南征之前就放出宫了。
皇帝宠过他们一场,也不吝金银布帛田地,赏赐大方。身份卑贱的男子们获得了自由身,带着皇帝的厚赐出宫,以后可以过富足的日子。
皇帝不专宠,不独宠,不久留内宠。宗室和朝臣们便都当看不见。
段锦却没法当作看不见。
也曾想过杀了那些人。可没用,杀了十个或者八个都是没用的。
就像有些大妇会发卖小妾,又有什么用,丈夫很快又会有新的妾。
事情的根源,从来不在小妾或者内宠的身上。
叶碎金的声音冷下来:“朕的私事,不是卫国公该过问的。”
她的目光也冷。
她不是个因有过肌肤之亲便对男人会有什么不同的女人。
人之欲,于她亦如吃饭喝水,只作寻常,她若不爱你,便是不爱你。
卫国公和皇帝之间,没有私。
卫国公垂下头去:“臣僭越了。”
“陛下恕罪。”
回到国公府,段锦唤了小梅来跟前。
小梅离开皇宫,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她仰着头看段锦。
小小少女,眼中有幽怨。
段锦凝目看她半晌。
十郎觉得她像叶碎金,段锦不奇怪。因他有记忆,有那么一回,他好像也觉得她有点像。
大概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因也就只有短短的那一瞬而已。
段锦伸出手,手掌覆盖住了小梅的下半张脸。
怪不得会有那种错觉,原来她眉眼的确是有几分像的。
但像的也只是形状,她眸子的眼神,与女帝锐利的目光差了十万八千里去。
再放开手,没了遮挡,整个脸型都不一样。
段锦伸手摸上她的脸,按了按。
是骨头。
骨头改变不了,脸型就这样。
不像。
第182章 薨逝
小梅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是汗。
她呼吸急促,两手用力去摸自己的脸。手掌顺着骨头,能感觉出脸的形状。
骨头还在。
是梦啊。
满嘴是血, 动弹不得, 疼得昏厥, 都是梦。
赵景文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那个女人杀了?
那太好了。
里间亮起了光,扇门打开, 段锦披衣执着蜡烛:“怎了?”
小梅抬眼看去。
男人已经二十七,差不多是前世的模样了。
小梅捏住襟口:“奴、奴做噩梦了……”
眸子如水, 在昏暗里幽幽地。
尤其捏襟口的动作, 有种欲拒还迎。
吵醒了主人不知道先告罪,却摆出一副娇弱样子。
明明小时候很老实。所以长大了就是很烦。
段锦冷漠地道:“回去睡。”
转身进去,砰地带上了扇门。
小梅冷汗出来。
头昏了,在干什么呢。妄想勾引他。
下地穿了衣裳, 套了鞋,把自己的铺盖卷了, 抱着出去。
把别的丫头叫起来:“我肚子疼,你去上夜。”
丫头抱了自己的铺盖过去主人次间的榻上睡。
小梅回去了后罩房里。
刚才想什么呢。
做个噩梦, 一时头昏了。
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
前世都没成功过。
大将军扼着她的喉咙,把她按在了那里。
【我说过,不许顶着这张脸做下贱的事。】
差点死了。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张脸, 没杀她。
过了几日, 景王又晃晃悠悠地来卫国公府逛了。
卫国公勒住景王的脖子给他拖到练功房里爆锤了一顿。
“要是太闲就回家生孩子去。”卫国公说, “嘴碎巴拉地跑到陛下面前说我的婢女。”
“不生了。”景王道, “孩子太多了, 吵死了。”
他说着, 缠住段锦的腰,猛地发力一个鹞子翻身把段锦翻在地上压住:“倒是你,快三十了,赶紧娶个媳妇,快点!”
段锦说:“别烦我。”
一膝盖给十郎顶开。
十郎盘膝坐在地上:“认真的。阿锦,年纪不小了,怎么也得生个孩子,要不然以后香火怎么办?”
段锦道:“我是开国国公,足够配享太庙了,有用不完的香火。”
十郎道:“不是这么算的。”
十郎道:“陛下什么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还在发梦。”
段锦道:“凭什么不许我发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就是要待在陛下身边。让我待在她身边,就够了。”
十郎嘴唇动了动。
段锦道:“怎么?”
十郎道:“没事。”
他站起来:“走,喝酒去。”
但段锦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太熟悉了。十郎那模样一看就是有屁憋不住的德行。
段锦薅住了他:“不说,就没酒喝。”
十郎叹气。
段锦道:“快说。”
十郎道:“你想守在她身边,你又怎知她是怎样想。”
段锦道:“什么意思?”
十郎道:“她都把你安排好了。未来你要去的,可是好地方,不知道多少人会嫉妒。她还是偏心你的。”
安排,什么安排?
段锦想的是未来跟着叶碎金打燕云十六州,打蜀国,打西疆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他想一直跟在叶碎金身边。
她却怎地安排了他?
段锦问:“她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
十郎道:“你知道的,陛下未来是要筹建海军的。给她两三年时间吧,到时候,重建市舶司,掌住海上贸易。她想让你去镇东海,掌泉州港。”
“那可是泉州,海上丝路!”十郎道,“你知道海贸的利润有多高?陛下收服了南方,现在大家都在找路子走海贸。我都出钱入个股。你以后在东海,不知道要过手多少金山银山,嚯,这是把你放在宝山里了。陛下还是疼你。”
段锦感到,血管里汩汩、突突。
可他甚至没法说这个安排有什么不好。
因为正如十郎所说,这得为多少人所嫉妒。叶碎金对他,实在是够偏爱的了。
她留给他的去处甚至不是中央武学的博士教授,而是去出镇收敛巨额财富的泉州市舶司。
可泉州在福建,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重臣出镇,无诏不得回京。只要不犯大错,一般十年、二十年不会挪窝。可能十年会有一次回京述职。
他快三十岁了,按她的安排,余生,不知道见她的面还能不能超过三次。
血管里突突,有种沸腾的感觉。
她必定是爱他的,这所有人都知道,段锦也知道。
可她对他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是男女之爱。
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那一夜纯是偷来的,并不是两厢情愿。
“阿锦。”十郎唤他,“阿锦?”
段锦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十郎担忧起来。
世间女子千万,美人无数。段锦若是愿意,他可以送给段锦十个美人。
可段锦不愿。
这个傻家伙,从少年时,身体开始有反应时,就一直只梦一个女人。
可那个女人在帝座之上。
立皇夫要先诛其父,灭其族。
不是说无父无族的人就可以为皇夫。若这样,那段锦就是最合适的。
而是,她用这杀戮告诉了世人,任何人别想给她立皇夫,染指她的皇权。
任何人。
段锦这般功勋在身的开国国公,在军中威望甚重,根本没可能。
段锦抬起眼,看到十郎担忧的神色。
他忽地轻笑:“你是不是嫉妒我?”
十郎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当然啦,又能领兵又能收钱,谁看了不眼红啊。”
段锦语气轻松地笑道:“眼红也没用。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功夫兵事都是陛下亲自教的,陛下就是疼我。”
十郎:“啧。”
他勾住段锦的脖子:“我告诉你啊,以后你去了那边,可得想着我。咱俩什么交情,有赚钱的路子你不能把我甩了。”
段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