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穆禁军!
怎么可能!
没有皇帝的谕令、枢密的文书,谁敢调动这么多的军队!
三郎吗?他怎么让枢密院同意的?
四郎从高处下来,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怎么能?”他想不通,“禁军怎么能来的这么快?”
叶碎金道:“你难道不知?最近的龙卫军,军营离这里不过四十里,自然快。”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为大穆禁军的上四军。
其中,捧日军和龙卫军是骑兵。
离王屋山离宫最近的,正是龙卫军。
上万禁军既已杀到,这场离宫之变等于已经宣告了胜负。
四郎面无血色,却仍然问:“他是怎么调得动龙卫军的?”
他半夜起事。
皇帝的寝宫最高最远,所以是三郎七郎最先惊醒,他们两个直接披衣便迎战了。
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叶碎金碰头。
哪来的手谕、文书大规模调动军队。
叶碎金看着他:“待会儿你自己问他。”
她视线扫过,叛军都一脸惶然。
叶碎金厉喝:“还不丢下兵刃!”
大势已去。
桄榔一声,有人第一个丢下了兵刃。
跟着便好像传染了似的,叛军一个个面色如土,都丢下了兵刃。
殿前亲卫们上前将其拿下。
龙卫军杀上了山。
离宫里,杀声震天。
三郎一身血和汗,提枪进来。
看到叶碎金站在阶上,四郎颓然坐在她脚下。
三郎丢下枪,过去一脚将四郎踹翻。
“七郎的胳膊!”他大恨,“是你伤的?”
四郎嘴角流血,面如死灰,没有回答。
叶碎金问:“七郎怎样?”
三郎道:“无性命之碍。”
那就行。
叶碎金问:“唐明杰呢?”
唐明杰是殿帅,殿前司指挥使。
这次出门带的兵,全归唐明杰管。他从始到终都没有出现。
三郎眼中闪过伤痛。
唐明杰当年从井里被救上来,是那么小那么小一个瘦弱孩子,连话都不会说。手指、脚趾间都生着苔藓。
后来,他做了他的妹夫,和十二娘十分恩爱。
三郎都不知道要怎么对十二娘交待。
“明杰为人所诈。已经……”三郎咬牙道,“已经殉职。”
晨光打在叶碎金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宛如一尊雕像,美丽而冰冷。
唐明杰在军中,除了下达和接受命令,不跟旁人说话的。
什么人能诈他?
什么人杀了他?
叶碎金闭上了眼睛,片刻,睁开。
终于问道:“段锦呢?”
三郎用力咬牙:“已擒下了。”
叶碎金狠狠闭上眼睛。
她的胸口出现起伏,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终于像一个活人。
世间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不是“别人”的别人。
对唐明杰来说,就是段锦。
段锦不是“别人”,是握着他拿刀的手教他怎么杀死仇人的大哥哥;是硬要他喊叔叔,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年长者;是手把手教他武功、兵事,带他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师父。
他怎能是“别人”呢。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
十二娘教唐明杰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但段锦,对唐明杰来说,不是“任何人”。
三郎恨道:“他见大势已去,没有反抗,束手就擒了。”
叶碎金低头看向坐在脚下台阶上的四郎:“你许了他什么?”
段锦是一品国公,他是大穆勋贵里第一个封国公的。
地位、财富、恩宠他都有。
什么能诱惑他竟去谋逆?
四郎却哂笑:“你去问他。”
叶碎金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四郎在地上滚了几滚,鼻血长流。他坐起来,擦了擦,却看向三郎:“你是怎么调的兵?”
三郎快速调兵反攻,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四郎想不通。
三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指大的微型卷轴,甩到四郎脸上,弹到地上。
极为精巧,所用轴、帛皆合规制,就是小。
四郎捡起展开。
微型的卷轴是皇帝的亲笔手谕――
【乱臣谋朝,着端王叶长钧权领禁军,勤王护驾。】
虽微型,但皇帝的印章、枢密使的印章,该有的印章全都有。
四郎以为,三郎得回京城,得找宰相们,还得和他们争吵,辩真假。
因他亲王的身份太敏感,政事堂和枢密院不一定马上就相信他。
这一拉一扯,就能给他时间拿下叶碎金,持着手谕去接管禁军。
龙卫军最近,首先就要接管龙卫军。
哪知道,三郎根本没有去京城。
他直接就去了龙卫军,凭这份手谕接管了龙卫军,立刻集结发兵王屋山。
龙卫军一到,离宫之变便等于结束了。
四郎看了很久,是叶碎金的亲笔字没错,他认得。
他坐在地上,抬起头,问:“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三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很久了。”
“在我发现有人意图离间骨肉、分裂宗室,便去宫中警示了陛下后,陛下便给了我这道手谕。”
三郎身边亦有人渗透、蛊惑。往他身边凑的人,甚至比往四郎身边凑的人还更多。
三郎一意识到,便逐退了这些人,立刻去与五郎沟通。
五郎道:“你竟疑我,我和你一样,在爹跟前发过誓的。”
叶四叔病重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撒手人寰。他在那个时候就逼两个儿子向他立誓。
“谁家乱,咱家也不许乱。”四叔说。
三郎五郎沟通好,三郎便进宫坦诚地把这些都告诉了叶碎金。
连五郎都不敢这样与叶碎金直言,怕被疑。
只有三郎。
叶碎金便给了三郎这道密旨。
卷起来,只有一根手指大小,三郎贴身收藏。
兄妹二人,从始至终,不曾相疑。
第186章 休想
叶碎金平安返回了京城。
自五年前的皇夫事件之后, 这是京城第二次的腥风血雨。
上一次,是端王、宁王、康王三位亲王执刀。
这一次,只有端王和康王了。
五王府、宁王府、平郡王府全部被围, 围而不动。
风雨欲来。
谁也不知道叶碎金会怎么对待叶五这一脉。
刀终于要落到叶氏本家身上了吗?
三郎单独来见叶碎金。
他叩首, 额头触地:“陛下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请勿忘记。”
【我要你答应我,未来,不论怎样, 叶氏本家哪怕真有人要赔出性命,你也能让他死得体面。只死他一个, 放过家人。】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碎金仔细回想。
十年了。
那是她十年前答应三郎的。
那时候在唐州, 她动刀清理了邓州叶氏的腐肉。一些姓叶的人死去了,但都是旁支。
叶氏嫡长男叶三郎,那时候便想到以后,来向她要了这个承诺。
他是叶碎金的兄长, 更是所有人的长兄。
“好。”叶碎金道,“我答应你的, 一定会做到。”
四郎叶长铭被带到了叶碎金的面前。
她给他选择:匕首、鸩酒、白绫。
“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吗?”
“四叔和三兄的心里,永远都有叶家, 永远以叶家为重。”叶碎金道,“你没有。”
以叶家为重,叶长钧可以接受自己只是王。
叶长铭想自己当皇帝。
天下至高诱惑, 当然是大位。
有能力觊觎大位的男人, 若没有内心里坚定的信念, 谁能抵抗这份诱惑。
崔涪一辈子以魏臣自居, 到死前都要丢了这气节, 穿上龙袍才能瞑目。
四郎问:“我爹、十三怎么处置?我妻儿又如何?”
叶碎金道:“你要感谢三兄, 他在许多年前,就从我这里要走了‘不杀’的承诺。”
四郎流下了眼泪。
他选了鸩酒。
毒发而亡。
五皇叔、平郡王及宁王三府,全部夺爵,贬为庶人。
王屋山手足阋墙,是为不吉之地,以后不再做皇家猎场。王屋山离宫,用作圈禁之地。
庶人们被送到了那里,非诏,一辈子不能下山。
上辈子叶氏本家成年男丁只有十三郎幸存。
他断了腿。
叶碎金送他回叶家堡继承祖业,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今生十三郎身体健全,贬为庶人,一辈子圈禁在王屋山。
七郎的身体却不健全了。
老实孩子长大了,沉稳悍勇,不再盲从父母,有自己的信念。
但三郎带兵来救驾的时候,他已经伤了手臂。
洞穿了,那伤口三郎熟悉,一看就是枪伤。
那一枪,四郎所为。
太严重了,那条手臂没法保留,军医给七郎截了肢。
七郎从此,只有一条手臂。
但七郎的亲王爵获得了提升,成了世袭。
便连三郎端王的亲王爵都不是世袭。
但大家明白,叶三郎功大如此,以叶碎金奖罚分明的作风,一定是对他有别的奖赏。
如果看起来什么奖赏都没有。
那,一定是不在眼下。
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京城血流成河。
也不能怪谁,怨谁。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
富贵拿命博,博输了,自然命就没了。
倒不像崔家那次,叶碎金要报仇要泄愤,更要震慑有心人。故而关上门杀,阖府上下连妇孺老弱、婢女仆人都没有放过一个。
这次按着国法来,凡涉谋逆者,诛九族男丁,女眷罚为罪奴充军,家产奴仆罚没。
长长的、戴着镣铐的队伍被用绳子连成一串,官兵牵着走,哭声响彻了京城。
一直杀到八月,才杀完。
但一直还有个人,悬而未决,没有处置。
十二郡主叶宝瑜告病在家,一直没有出现。
她死了丈夫,会病倒,大家觉得才对。
实际上,她被叶三郎关起来了。
“我知道你恨。”兄长对她说,“可你想要怎样?冲到陛下面前逼着陛下杀了他吗?”
叶宝瑜恨得眼睛发红:“为什么不杀他!他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爱他至此!”
说到“偏爱”,叶长钧的眼前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
“只要是人,总得有自己的感情。是人,就会有厌,有爱,有偏爱。”
他平静地说:“你质疑她的偏爱,可若无她的偏爱,你也只不过是一个相夫教子的郡主而已。”
叶宝瑜颓然,恨意不能纾解,悲愤大哭。
兄长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
那个人悬了好久,但终究不能一直悬下去。
侍从来报:“他要见您。”
御案后,叶碎金放下笔,抬起眼。
叶碎金来到了诏狱。
最深处的牢室,光线昏暗,打扫得倒还干净。
一床,一几,二蒲团。
别无他物。
段锦叩首行礼,抬起头,神情平静:“陛下。”
叶碎金问:“叶长铭许给你了什么?”
段锦看了她一眼:“陛下一定能猜到的。”
“我与他约定,”他道,“他得大位,我得你。”
他道:“我非是为了权势与富贵,这些我都不在意,我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他直直地看着她,直言心中所欲,并不觉得羞耻和愧疚。
爱她,想得到她,有何可耻。
叶碎金觉得可笑至极。
“不是为了权势富贵是为了我,”她问,“是觉得这样,我就该高兴欢喜吗?”
段锦垂眸:“我知道陛下不欢喜,因陛下不爱我,只爱权力。”
“杀了我吧。”他说,“给明杰偿命。”
提到唐明杰,叶碎金大恨。
她问:“为什么杀了明杰?”
段锦抬眸:“他对陛下太忠诚了,宁死也要向陛下示警。”
“时间紧迫,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所以,我杀了他。
“为了陛下,我可以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井下的孩子长大了,永远忠诚于那个把他从暗无天日的井底拯救出来的女人。
她是他敬爱的义母。
她是他效忠的陛下。
殿前司指挥使唐明杰以命相拼,要杀出去为陛下示警。
段锦的刀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兵器掉落,扑倒在他的肩头。
段锦听到他死前唤了一声“姐姐”。
他抽了刀,唐明杰的身体倒下。
不能回头,当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回头。
“他是任何人吗?他是你教大的人。”叶碎金问,“你怎么下得去手?”
段锦笑了。
“我其实……”他说,“从未在乎过任何人。”
“除了你。”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只要你心里也有我。”
“我知道你爱权力胜于一切,我可以为你南征北战,可以。我可以为你马革裹尸,可以。”
“为着你想要的‘好’,我这一辈子都可以献给你,你旌旗所指,我效之以命。我心甘情愿!”
“可,你的‘好’里,不能没有我。”
“你不能,把我远远驱逐。”
“若这样,当年又何必捡我回来,还不如就让我冻毙于路边,此生不曾遇到过你。”
段锦眼睛发红。
他甘愿为叶碎金献出一切,只要在她心里,他是特殊的。
可现实多么无情,无论叶碎金如何偏爱他,让他抢先别人一步,成了大穆勋贵的第一位国公,他对她其实都没有那么特殊。
北有赫连。
西有严笑。
京中有叶三郎。
无论公、私,军、政还是感情,他们都可以从方方面取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