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道:“是与母亲告别的话,我去跟母亲说去。”
少年夹马,追上了裴莲的马车。
听得儿子唤,裴莲隔着帘子问:”怎么了?”
赵睿看着那不肯掀开的帘子,带马贴近了车窗,道:“舅舅让我带话给母亲。”
裴莲道:“你说。”
隔着帘子,赵睿轻声道:“舅舅,让母亲一定要好好地。”
“舅舅说,不要怕……我父亲。”
“母亲能有今天的地位,父亲能从关中全身而退,全是因为……母亲是外祖父的女儿。”
裴莲呆住。
赵睿又道:“舅舅还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成亲了。”
“他有四个孩子。”
“母亲有两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请母亲,勿要挂念他。”
最后一句,赵睿觉得讽刺。
因他从没见过母亲挂念过这位舅舅。
可是舅舅,每一次分别,都担忧母亲。
车中许久没有声音。
裴莲怔了许久。
定西都已经当爹了。
他有了自己的家,有妻子孩子了。
她,再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活了三十年,好像在这个时候才终于醒来了似的。
裴莲猛地掀开了帘子,探头去望。
能看见大穆铁骑的背影,滚滚而去。
许多许多的旌旗,连绵起来,给人巨大的压力。
在那许多旗帜当中,有一面不一样的旗帜,绣着大大“裴”字。
正在远去。
裴莲张张嘴。
“定西……”
她觉得嗓子堵。
“定西……”
“定西――!
她想喊住弟弟。
她想再见一面。
可铁骑滚滚,大纛北去,怎会为她停留。
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成年后是什么模样。
像不像父亲?
裴莲失魂落魄。
赵睿却道:“我对外祖父没有印象。”
小孩子五六岁开始能记事,他开始记事的时候,裴泽一直领兵在关中打地盘。
他记事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裴泽了,印象还不如舅舅深。
”外祖父……”赵睿问,“是很厉害的人吗?”
裴莲闻言,像挨了一记重击。
忽然身体晃了晃,伏在车里大哭。
第189章 不必
天运七年, 大穆已经休养生息三年。
春天,叶碎金终于又动了起来。
如今汉人的江山,仍有两处不在叶碎金的版图里。
一是蜀国, 一是燕云十六州。
世人一直在猜测, 以这位皇帝的好战, 会先打哪一处。
叶碎金选择先打燕云十六州。
不仅仅因为亲自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她两世的梦想,也因为裴定西还年轻,倘若她折在半路, 未来裴定西还是有机会与下一任皇帝一起打蜀国。
而她,有生之年, 一定要收复燕云。
叶碎金发二十万大军, 御驾亲征,挂帅北伐。
此规模,尤盛于前世。
因前世,赵景文捡了楚国内乱的漏, 虽拿下了楚地,但并没有攻打南汉、南魏和闽国, 而是接受了他们称臣。尤其最强的魏国,魏帝自降为江南国主, 赵景文接受了。
所以赵景文虽接受此三处的纳贡,但并没有掌握扬州和泉州。
他实际上是在第二次北伐之后,被军费的巨大缺口压着, 才出兵攻占了闽国, 先收了泉州。
泉州海贸的巨额利润支撑了第三次北伐。
北伐, 收复燕云十六州, 其实不管换了哪个当皇帝, 都必然有这个梦想。
自异族手中收复汉家故地, 这是要名垂青史的功绩。
凡当皇帝的,怎能不梦。
今生,叶碎金吸取了前世的教训,没有止步于三国归附。
虽因为命运的改变,楚帝没死。要面对这个强敌。
但因叶碎金早早南下占了荆州,暗暗蛰伏。待到与楚帝对撞之时,她的实力还远强于在楚地捡漏的赵景文。
前世的仗都打得太苦了。
今生叶碎金一直打着让严笑嫉妒眼红的“富家子”式的战争。
她实际上一直碾压,直到对上楚帝,才艰难了一些。
但仍然顺利地,甚至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地推平了楚国。
前世对她和赵景文来说算是庞然大物的楚,也扛不住她的碾压。
重生,自然占尽先机,改变个人的命运和国运。
若做不到,那实在是白重生了这一回。
如今,世间没有段锦了。
但还有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这些年出镇北线,北疆胡人已经领教了他的厉害。
命运这个事,实在是太诡谲了。
叶碎金有时候甚至会做一些不一样的命运假设,譬如,赫连响云如果娶了裴莲,做了裴泽的女婿会怎样。
裴泽在房州的困境,恐怕是赫连响云的骁勇也没法解决的。
人真的是各有所长,赫连响云如此厉害,但他真的解决不了赵景云能解决的事情。
则裴家在房州受限于条件,只能缓缓发展。但段锦,或许不会死。
因叶碎金后来回想起来,自赫连响云向她求欢后,虽他二人理智,未成其事,但她与赫连响云之间,因这个事反倒更进了一步。
她与他之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密和默契。
超乎于臣子之上,又位于情人之下。
现在回头看,不正是前世她与大将军?
而段锦,不可能察觉不到。
这个事在段锦的心魔中占了多大的分量叶碎金没法准确地估量。
但那一夜,叶碎金按着段锦说,让他放下一切进宫做她的内宠,让赫连去统一江南、收复燕云的时候,段锦……不肯。
许多事回想起来,若早知道,或许就能避免。
偏这些事,都是变数,都是新生,是叶碎金这个重生者也没法掌控的。
因有一件事,完全无法改变――
赫连响云,今生投到了叶碎金的麾下,以其对段锦的年龄上的优势,抢先一步,取代了前世的大将军的存在。
段锦,注定了无法归位。
命运,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
叶碎金已不再去想强行掌握或改变谁的命运。今生诸人都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唯有她自己,能以人皇之身,超然于命运之上。
不多想了,做该做的,遗憾既然都已经弥补,接下来,实现梦想。
叶碎金终于能亲自去收复燕云。
赫连响云在北线迎驾。
他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叶碎金。
此次相见,他能感觉到,叶碎金有什么地方变了。
他已经知道了京城那一次失败了的离宫宫变。
叶家内部的倾轧。
天家连父子都做不成,何况壮年兄弟,何况是女皇帝。
赫连响云不惊讶。
但他看着手上的消息,实惊讶于段锦参与谋逆。
段锦就这样死了。
开国第一国公。
令人有点不能相信。
要知道,段锦以南征之功封了国公,压了他一头的时候,赫连飞羽还有点不能服气。
因按着大将轮换出征的帝王思路,原本该是赫连响云南征的,实在不知道当时怎么皇帝就安排了段锦。
偏爱得过分了。
只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样的收场。
自然不能去问叶碎金。
但君臣久不见,且此战赫连要出任大将,自然得与叶碎金好好沟通。
长谈了许久,公事谈完,赫连大胆直视叶碎金面容。
叶碎金抬眸:“怎么?”
赫连道:“我观陛下,气色很好。”
叶碎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都知道了?”她挑眉。
赫连响云点头:“邸报看到了,还有一些别人送过来的消息。此中事,臣自然无权多问。只是陛下过来之前,臣一直担心陛下的心境是否会因此受影响。”
他道:“现在,我放心了。”
段锦、叶长铭、唐明杰。
这死去的哪一个不是过去对叶碎金都十分亲爱之人。
寻常人只遇上一个,都够大悲大痛大怒的了。
她没有。
她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
赫连响云甚至有点好奇,是不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情感上会变得与常人感知力不同。
毕竟寻常人家,通常都做不到父子相杀。可皇帝和皇子若相杀起来,却是那么低顺理成章,毫不稀奇。
如今的叶碎金与七年前的叶碎金早就不一样了。
七年前的叶碎金很有烟火人气,有血有肉。
如今,她身上强烈的都是作为“皇帝”的质感。
太强烈了。
如果是这样的叶碎金与他陷入七年前那夜的情境里,在那样的水里,有那样暧昧的氛围,赫连响云也绝不会冒犯她,向她求欢。
不会。
叶碎金迎着赫连响云的目光,任他看。
“不必担心我。”她说。
“不必担心我的心境会大起大落。”她说,“也不必担心我物极必反,没了人味。”
她说:“只要叶家还在,三兄还在,你还在,定西还在,我就还是人。”
赫连响云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胜荣幸。”
四郎谋篡,毫不意外。
意外的是段锦。
但复盘下来,又知全不脱“人性”二字。
前世,叶碎金已经看过太多人性。
今生,她也不再需要一个大将军支撑着她。
今生,叶碎金横刀立马,统帅王师,来收复燕云。
又有原定难军拓跋氏奉皇帝之命,一同讨伐北疆胡国。
燕云十六州在北方长城的南边,自古以来就是抵御异族南下的重要战略之地。
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相当于整个中原对异族打开了大门,任人进出。
幸而有杜老将军,还有边兵将士。在叶碎金接手北线边军之前,北线边军实在是太苦了。
这么苦地扛着胡人的虎视眈眈,许多次的伺机南下。
实在了不起。
而后,有赫连响云接手。
此将之猛,令人咋舌。
当然,赫连响云能一往直前,无所顾忌,也是因为背后有叶碎金的大穆充足的粮草,稳固的后勤保障。
所以说若想风云际会,英主名将,缺一不可。
自夏州四地收复以来,彻底解决了叶碎金的马匹问题。
这几年,骑兵和海军齐头并驱,同步发展。
赵景文的大穆,都没有这样规模的马军骑兵。
战书已发。
叶碎金翻身上马。
“我的心愿,”皇帝说,“一战毕其功。”
皇帝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刚猛劲烈,犹胜过男人。
异族人比汉家人更野性更原始。
拓跋氏带领的党项人先开始呼啸鬼叫。
一瞬就传染了全军。
“收复燕云!”
“干死他奶奶的胡人!”
“打到上京去!”
“打到黄龙府!”
这里集结着神州最强的战力。
男人们的咆哮声沸反盈天,让人血热。
汉家人不管自己关上门怎么打,一旦面对异族,这血脉便觉醒了。
前世,叶碎金身坐中宫,见不到这样的场面,只能靠想象。
今生,她身在其中。
血都沸了。
什么男女欢情、利益矛盾、政策弊病、家族内乱,与收复燕云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叶碎金相信,这才是她重生的意义。
她抬起手,挥动:“开拔――”
史载:大穆太祖皇帝于天运七年春,至天运八年秋,率二十万大穆铁骑,并四万党项骑兵,挥师北伐。
北地汉人,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祖皇帝以赫连响云叔侄为主将,收复燕云十六州,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逼迫胡帝求和,缔结了城下之盟。
约定,北地胡国岁向大穆纳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战马千匹,并送上皇子为质。
大穆退兵。
这场长达两年的战争结束。
自此,北地胡国岁岁纳贡,给胡国的财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天长日久地拖着胡国,使百姓疲敝,军队无力扩张。
但即便如此,异族的威胁也不能忽视。
在北地胡国的更北方,还有更凶悍的草原游牧民族。
穆太祖最终决定让赫连响云叔侄镇北疆.
史称,镇北双侯。
第190章 不立
开国第一国公段锦谋逆, 是为不吉。
国公一爵,不再除人,只作追封。
周俊华成了本朝唯一还活着的国公。
冠军大将军一衔裁撤, 镇军大将军之下, 直接是怀化大将军。镇军大将军之上, 是辅国大将军。
赫连响云以收复燕云之功,加辅国大将军。赫连飞羽加怀化大将军。
二人本就是侯爵,爵位未升, 只加食户。
而骠骑大将军之衔,女帝在位几十年未曾除人。生前不除, 死后不追。
后代皇帝亦循前例。
终穆一朝, 无有骠骑大将军。
武将之顶峰,便是辅国大将军。
如今天下,唯余蜀国。
打蜀国其实比收复燕云更难。
因燕云十六州在长城以南,其实无险可据, 拼的纯是军力和国力。而蜀国有得天独厚的地势,甚至可以闭关锁国, 自给自足。
天运十年,皇帝叶碎金三十八岁。
皇帝以裴定西为帅, 严令之、孙广通为副,二十万大军,两路伐蜀。
一路从北边梁州入蜀。
一路沿长江溯游而上, 由南入蜀。
伐蜀之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这一晚, 叶碎金在宫中, 忽然心口、脑海一阵剧痛, 扑倒在榻上。
有那么一瞬, 她灵魂脱体而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伏在榻上,有一股的巨大吸力竟似要把她吸走。
世间怎能有重生,改天换命,行此大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