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天道之误,天道欲纠错。
然人皇不服。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谁能强行截断她的人生!
老天都不行!
世间百姓,温饱而居,在油灯的光下缝缝补补。
读书人还没有歇下,想将这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富贵之家,灯火楼台,院落笙歌。
边军巡逻,守护烽火。
京城皇宫里,寝宫的灯火还没有落下,宫人、侍从都勤勉听唤。
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寝宫之上,皇帝的朱紫龙气正在与天道激烈相博!
天道欲纠错,然错已铸成。
运已改。
命已换。
她已是人皇,聚神州之气,扛苍生性命。
运在她身,命在她手。
天道也奈何不了她!
这一场激战倏来倏去,无人知道。
叶碎金睁开眼,正伏在榻上,已在肉身之中。
只灵魂与肉身,正在协调,尚不能同步。
幸好寝殿之中无人,没有人看到。
待她终于重又掌握了肉身,大汗淋漓地起来,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侍从来报:“钦天监监正、监副有事急奏陛下。”
叶碎金宣了二人。
二人惶急进来,请罪:“适才,有九星连珠天象,大凶。臣等未能预见,请陛下治罪。”
大凶,凶不过她。
但叶碎金凝眸,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钦天监二人微怔。
叶碎金问:“何年,何月,何日,是何时辰?”
时人纪年,用年号。
譬如现在便是天运十年。天运,是叶碎金登基后启用的年号。
但还有另一套与此无关的,不受王朝更迭影响的纪年方法,便是天干地支。
钦天监监正将天干地支精确到时辰,报给了皇帝。
原来今天,便是她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恰逢九星连珠,天道疏漏,有了皇后的重生。
世间轨迹因此变换。
叶碎金想起了吴氏,她亦是重生者,不知今夜情形如何。
她不知道,小梅拿了她赐的金银远走,过上了普通人的一生。
她如今有夫有子,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
她对世道运行的影响太小,九星连珠之时,她只是微微心悸,揉揉心口,便过去了。
根本未曾发现,此时,便是她前世被灌下鸩酒,暴毙而亡的时辰。
小小谬误,纠不纠两可。
叶碎金坐在地台巨榻上,一腿屈,一腿立,手搭在膝盖上。
她问:“群星众宿可已归位?”
钦天监监正回禀:“皆已归位。”
天道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认了她。
这一世的穆,是叶穆。
这一世的皇帝,是叶碎金。
世界定轨。
蜀国仗着天险,与大穆对峙了四年,终被攻破。
剑南道王氏被俘,被穆军主帅平锦侯裴定西屠了全族。
裴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
裴定西禀过了叶碎金。
叶碎金祭过兄长后,裴定西将父亲的棺椁起出,移葬剑南。
裴泽以皇帝义兄的身份,得以追封蜀侯。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少夫人为保清白自尽,大小姐生死不明。
尸体都被王荣丢去了乱葬岗,幸有忠仆,悄悄将主人寻到,于僻静处安葬。
待蜀国攻破,裴字大旗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年迈老仆寻来,认了新的少主人。
并指引了裴定西他嫡母的坟茔。
裴泽回归故土,得以与发妻合葬。
少年夫妻,神仙眷侣,生死相隔几十年,终又团聚。
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乡安眠。
开国以来,武将功大,压制文臣太久。
裴定西杀降屠族,文臣抓住把柄,狠狠参奏。
叶碎金以军功给他加大将军的封号,却夺了他平锦侯的爵位。
平锦平锦,锦城虽已趟平,但剑南道终究不能再是裴家的了。
平锦二字,已经不适合裴定西。
文臣才道是一场政治胜利,正额手相庆。转眼叶碎金将裴定西调至东海,出镇泉州市舶司,加宁海侯。
文臣一直觉得,这位皇帝以兵起家,既立国,实该多防着些武将。
叶碎金的确防着武将,但也决不纵容文臣。
江山一统,皇帝的武勋几已登顶。
接下来,裁撤冗兵,让士卒回归田土。
边军,禁军,厢军,大穆只保留了六十万的兵力。
当年,叶碎金和裴泽煮酒赏雪论军改,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实行。
叶碎金再次操刀,在军中推行了二级参谋制。
自此,军中有主将、参谋、监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军权被枢密牢牢把持。
皇帝自己兼任枢密使,把军权握在手里。
成为定例。
另一方面,叶碎金将宰相的人数增至七人,分薄每一个宰相的权力。
国家大策,由皇帝和这七个人共同决定。
给了兰台弹劾宰相的权利,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若联名弹劾宰相,宰相必须引咎辞职。
相应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也要卸职。
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这一年,叶碎金已经四十一岁。
三郎叶长钧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
他的嫡长子静郡王今年十九,他十四便成婚,十五生子,生出来的嫡长孙已经四岁。
叶碎金曾答应三郎,四十立储。
但她到这时仍未立储。
杨相已经过世,如今首相是袁相。
蜀地平定,收归版图,天下大一统,袁相上书请立储君。
叶碎金不立。
“朕还不老。”
最怕皇帝这样。
纵观历史,多少臣子因立储之事罢官、掉脑袋。
但皇帝四十无储,首相袁荀三次上书请立储。
最终皇帝罢相,将袁荀流放岭南。
袁荀在岭南病故,仍遗表皇帝,请立储。
皇帝抚着遗表叹息,追封袁荀为安国公,加赠太傅,位列三公,配享太庙。
谥文贞。
仍不立储。
三郎叹息,与叶碎金道:“看看别家的孩子吧。”
叶碎金道:“不是谁家的关系。”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容忍权力或者忠诚向别的人倾斜。
许多帝王,年轻的时候克勤克俭,建功立业,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纵情声色。
比起来,叶碎金算好的。后宫内宠,始终维持在个位数。
年龄,永远维持在二十四五到三十之间。
只一个成功的帝王到了这个阶段,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便容不得任何人的违逆了。
三郎深有所感。
立储已经成了一个不能提的话题。
三郎退了。
众臣亦退了。
政事堂有七个宰相在,叶氏宗室子嗣繁盛,哪怕皇帝突然暴毙,总能选得出一个来当皇帝。
时光流逝,大穆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叶碎金觉得自己老了,是有一天问她新幸的内宠多大了。
那个英俊的少年道:“奴今年十七了。”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后宫换人,会把许多人带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这个年轻人是她一眼看中的。只觉得年轻,充满生命力。
但她从前宠的,都是二十四五以上的成熟男子。
为何知道自己老了,因三四十的男人或许爱熟妇,耄耋老人却至死只爱妙龄少女。
梨花非要压海棠,才觉得能汲取生命力。
性别翻转过来,也一样。
叶碎金以前从没喜欢过这种青葱少年郎。
现在,却爱得紧。
但这件事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照照镜子,鬓边全是华发。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岁了。
第191章 选中
这些年, 陆续有人过世。
如今叶碎金头上已经没有长辈。同辈中,五郎病逝,十郎纵情酒色, 把身体搞坏, 也过世了。
赫连响云多年征伐, 身上伤病多,六年前就过世了。
大穆唯一一位活的国公周俊华挺高寿的,三年前过世了。
房州三将中孙广通、邓重诲都过世了。
这都是大将军级别的人物, 年纪老了,成批地走。
而去年, 宗室长男, 乳名阿龟的静郡王,也因病去世了。
时年三十七。
算年轻的。
这一年,叶碎金还康健,端王叶长钧却病倒了。
他六十三岁, 四世同堂,儿孙环绕, 也算高寿。
眼看着,大限将至。
叶碎金亲临端王府看他。
三郎已不能起身。
他问:“碎金, 史书上,会如何记我?”
叶碎金道:“开国贤王。”
端王叶长钧,堪称贤王之典范, 实在为宗室立下了好的榜样。
可他, 也想征江南, 收燕云。
三郎怅然叹息。
人生, 哪能没有遗憾的。这世间, 从来不存在圆满。
“碎金, 我最近常梦见叶家堡。”他呢喃,“小时候,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给你做马,一下子就把四郎五郎给撞翻了……”
叶碎金也回忆起来。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清晰。
她微笑:“你比我们都大,个子老高,谁都撞不翻你。”
“但还是你最厉害。”三郎回忆,“行军布阵的游戏,我们总赢不了。”
“有一回,四郎输急眼生气了,说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该带你玩。”
“你和我一起,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他哭着回去了。”
“碎金,人生一场大梦,你有没有这感觉。”他问。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因常人一场大梦,她大梦两场。
“碎金,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吧。”三郎道,“立储吧。”
叶碎金答应:“好。”
三郎道:“不拘是谁家的,都行。”
叶碎金道:“我既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三郎颔首,闭上眼睛。
这一年,端王薨逝
许多皇帝晚年都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便容易沉迷丹药,偏信僧侣道士。
叶碎金没有。
她很清楚,她已经偷天续命,再敢借,恐怕天道都要将她劈作灰烬才罢休。
她终于决定立储。
此时,宗室繁盛,光是本家,人口都过百。
侄子们年长的三十来岁,最小的十岁。
侄孙们年长的亦有二十多岁,年幼的有还在襁褓中的。
曾侄孙辈,最大的已经八九岁了。
宫里的宗学里,三代同堂。
侄子、侄女跟叔叔、姑姑和叔祖、姑祖们一起上学。
侄子把叔祖打哭,侄女跟姑祖互扯,是经常发生的事。
理论上,皇帝应该传位给侄子才对。
但谁能管得住这位开国皇帝。
叶碎金把端王一系的活着的十个侄子都看过,没有看中的。
她直接跳过了他们,看下一代。
说实话,也没有看中的。
并非是端王系的子嗣不如别人,正相反,端王把子嗣们教育得都不错,比旁人家都还更强一些。
实在是叶碎金一生都在和一流人物打交道,看这些锦绣里出生富贵中长大的,总是觉得差点。
立储的事便又悬而未决,拖着。
一直到她终于看中了一个孩子。
宗学就在宫里,叶碎金没有亲生的孩子,则所有的本家宗室的孩子都相当于皇子皇女。
叶碎金看中的这个孩子八岁。
小小年纪,游戏时能镇定地指挥叔叔、姑姑、叔祖、姑祖。
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灵透。
叶碎金悄悄来宗学看了几回,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让她想起了她自己。小时候大郎、二郎都还没夭折的时候,也都是听她的指挥。
但这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了。
于是叶碎金去看这孩子的爹。
这孩子的爹其实不算差。
他是三郎的嫡长孙,已经去世的乳名阿龟的静郡王的嫡长子,广郡公。
叶碎金喜欢嫡出的孩子。
她若不是生为嫡房嫡女,当年根本不可能摸到家族部曲,也根本没可能去争家主之位。
嫡是她的根本,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一岁,广郡公二十四岁,是个非常标准的王孙公子。
叶碎金是他的姑祖母。
作为三郎的嫡长孙,他其实和叶碎金很亲近。只这位姑祖母杀伐果决,专断独行,无人可以左右她。
她迟迟不立储,广郡公原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
不想,叶碎金道:“我看中了你的孩子。”
有时候,定继承人,不只看继承人本人,还要看继承人的孩子。
古时候,也有皇子出色却没有儿子,稍逊的皇子有健康聪明的儿子从而成为继承人的。
广郡公这一代,叶碎金没有挑出特别让她满意的。但现在,她看上了那个孩子,逆推着选择了孩子的爹。
那孩子如果足够大,以叶碎金的强势都能直接立储。
可那孩子太小了,叶碎金估测自己的寿数,可能绕不过这当爹的。
广郡公险些被这天降的馅饼砸晕过去。
他强行镇定,谦虚道:“谦儿方只七岁,能被陛下看上,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叶碎金没有说话。
广郡公:“……陛下?”
叶碎金一哂:“我何时说过看上你儿子了?”
广郡公呆住。
叶谦是他的长子了,其他的儿子更小,五岁的四岁的三岁的,嫡庶一堆,但年龄更小。
则皇帝看上的是……
叶碎金颔首:“叶福桃。”
广郡公的嫡长女,县君叶福桃。
叶福桃今年八岁,广郡公夫人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