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储未定的皇家,头胎没生出儿子来,对广郡公夫人是个挫折。
她因此不大喜欢这个嫡长女。
但碎金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像她。
长辈总是会喜欢像自己的那个晚辈。
她在叶福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嫡长房嫡长女像。
眼里的那份狡黠灵透也像。
指挥着叔叔姑姑叔祖姑祖的模样更像。
仿佛是一个缩微的叶碎金。
在她身上,叶碎金找到了生命延续之感。
广郡公回家关上门,把这件事告诉广郡公夫人。
广郡公夫人险些炸了:“她凭什么!她又不是没兄弟!”
“闭嘴!”广郡公额上青筋都起来了。
“你以为,不是福桃,就能是谦儿了?你做什么梦!”
“陛下看中了福桃,便是福桃。”
“陛下若看不中福桃,也不一定会看上谦儿!”
“景王叔家我那几个弟弟,都是十二三,不比谦儿一个七岁的娃娃强?凭什么陛下一定要传位给你的儿子!“
广郡公夫人颓然坐下。
可她内心里十分的愤怒。
这是真的有皇位要传承的皇家,她嫁进来之前父亲就悄悄向她透露,说有一个传言,陛下曾向端王承诺,储君自端王系里选。
为着这个,她十六就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个女儿。拼着伤身子,生完立刻又怀上二胎,终于生出了嫡长子。
现在,皇帝看上了叶福桃,仿佛把她的努力扔在了地上,一边践踏一边嘲笑。
可广郡公夫人再愤愤不平,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
县君叶福桃被留在了宫里教养。
皇帝陛下亲自教她。
这是任何皇子皇孙都没有的殊荣。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叶碎金看中了叶福桃。
过了两年,叶福桃平安活到十岁,从县君升为县主,广郡公跟着从郡公升为郡王。
又过了一年,叶福桃升为郡主,广郡公跟着升为亲王。
没人不嫉妒广亲王会生女儿的。
叶福桃也没有辜负叶碎金的期望,她果真是一个聪明冷静的孩子,悟性好,胆子大。
就像叶碎金感觉的那样,叶福桃处处都像她。
她的生命是可以在叶福桃身上延续的。
或许,这就是孩子存在的意义。
当年,皇夫事件,崔家诛了两族。
叶碎金说,以为定例。
但后来,再没有人敢觊觎皇夫之位了。这件事就止于口头。
为着叶福桃,叶碎金把这个“定例”正式地写进了祖训中。
叶福桃作为继承人的身份,明明白白。
第192章 正文完
叶宝瑜进宫, 问叶碎金:“真的不考虑别人吗?”
她说:“三兄家的小十一,五兄家的小九,都不错。”
这两个都是男孩子, 十七八。
叶碎金问:“你是因为福桃是女孩子吗?”
叶宝瑜道:“陛下的人生不可复制。我一生有陛下护着, 以后, 谁来护她?”
身为女子,她更懂这其中的艰难。
“没关系。”叶碎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斗得死去活来, 可知性别不是牢固的联盟,利益才是。”
“我不在了, 还有你。”
“我会在走之前, 为她铺好路。”
叶宝瑜抬起眼。
她亦两鬓斑白,身着紫袍,腰佩鱼袋。
她如今在政事堂,位列七位宰相之一。
她无奈叹气:“我近来身体也不大好了, 算了,争取多活几年。”
叶福桃一天天长大。与之对应的, 是叶碎金的老去。
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响,叶碎金六十五岁这年, 感到身体里生命力流失,知道再不能拖了,立了叶福桃之父为太子, 叶福桃为太子太女。
既在她和叶福桃之间, 注定了还有一个太子, 叶碎金也不能只教叶福桃一个人。太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当她疲乏时, 便让太子和太子太女一起帮她看奏折。
好在, 太子也不是蠢的, 还是过了合格线的。
广郡公夫人一路跟着水涨船高,变成郡王妃,又变成亲王妃,如今,她是太子妃了。
她的娘家跟着鸡犬升天,以后就是国丈、国舅。
家里嫂嫂、弟妹们无不羡慕恭维她,说她真会生女儿,生出叶福桃这样的女儿来。
叶福桃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也没什么话说。
当母亲的常觉得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己,倒是越来越像那位皇帝陛下了。
怎么喜欢得起来。
叶福桃得太姑祖母叶碎金的偏爱,继承人的身份加持,也无需去讨好任何人。包括她亲生的母亲。
母亲不爱她,她也只是一哂。
面对娘家人的恭维称赞,太子妃只微微一笑,抚平裙子上的褶,漫不经心地道:“先替她兄弟坐着吧,以后再说。到底是个丫头片子。”
“以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
陛下虽然威重,到底年高了。
这两年,她最后的两个亲王兄弟也先后去世了。
差不多,快轮到……了吧。
到时候,谁还能管得住新皇帝新皇后。
娘家人互相递着眉眼,各有心思。
这话,当然传进了叶碎金的耳朵里。
叶福桃眉眼低垂。
叶碎金道:“别担心,我替你解决。”
她正龙体违和,原就不豫。太子妃这样的话传到她耳朵里,以她几十年杀伐独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况到了她这个年纪,说真的,没太多时间了,已经什么都不怕。
敢把天掀翻。
何况只是几个孩子,叶家孩子百余,不差这几个。
太子的儿子们都被皇帝召去。
六个男孩,穿得鲜鲜亮亮,华贵可爱,最小的那个还蹦蹦跳跳,去见太姑祖母。
他们由宫人领着从东宫离开。
就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被太子亲自去接回来。
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是六具冰冷的尸体。
这其中,有两个是太子妃亲生的。
太子和太子妃都太年轻了,当年皇帝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他们只见过锦绣繁华,盛世太平,对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没有过体会。
太子妃天崩地裂,当场就疯了,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使人堵住了她的嘴。
今日之祸,全由她口中来。
叶碎金不仅赐死了叶福桃所有的兄弟,还对太子提了要求:“我要她,不再有弟弟。”
就像她一样,没有兄弟。
太子叩首答应了。
太子妃得了疯病,被送入皇家庵堂看管。
很多人不看好这个年纪小小的太女,因她小,因她是女孩。
那又怎样。
叶碎金活到现在,就要活一个恣意。
叶碎金给叶福桃开了太女府。
自来只听说王府和公主府,太女府实是头一回听说,本朝新创。
实际上太女就生活在宫里。但有了太女府的名头,便有了建制,便有了班底。大大小小的太女府官员围绕着太女。
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网,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这张网。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还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个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个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过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只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说清楚了。
待时间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这个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个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这个死了,太不划算。
实没必要。
叶碎金没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
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还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里,还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说:“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没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吗?”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说,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还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说:“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过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过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过。”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时间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还是……”她说,“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这个安排还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里?”
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
叶碎金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就去爱他好了。”
爱一个死去的男人,远比爱一个活着的男人更好。
让下一任女帝爱他,就是少年存在的意义。
叶福桃点点头,她出神片刻,却道:“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他爱我吗?真的爱我吗?”
“或者,他只是爱太女?”
“他的奉献,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为了太女。”
“倘若我不是太女,这一切还存在吗?”
叶碎金道:“你若不是太女,也根本不会有此困惑。”
“不要庸人自扰。”
叶福桃点点头。
但年轻的人总是有很多问题。
她看了一眼叶碎金。
叶碎金好笑:“想问什么你就问。”
叶福桃道:“我在想,当我们有这样的身份,这世上还有人能真的爱我们吗?不是爱这身份,而是爱这个人。”
她瞳眸黢黑:“陛下,有人爱过你吗?只爱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何身份。”
女帝缓缓抬起眼。
仿佛看见了鞋尖颤巍巍的珍珠。
男人的额头轻轻碰触。
像吻。
“有。”女帝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远方,“有那么一个人。”
叶福桃好奇地问:“他是谁?”
女帝喟叹。
“就是那个,未曾得到过你的人。”
皇帝常与她说人心。
叶福桃道:“如果得到过,就不会再满足了是吧。”
叶碎金道:“你慢慢就会看到。人心是多么地贪婪,得陇望蜀。”
叶碎金感觉身体不舒服。
叶福桃扶着她倚靠在引枕上。
叶碎金闭目休憩片刻,缓缓睁开眼:“若没有我,你可应付得了你父亲?”
太女的年纪太小了。她哪怕再大几岁,叶碎金都能绕过她父亲,直接传位给她。
“父亲一直想杀我。”叶福桃问,“我可以杀他吗?”
叶碎金想了想:“子杀父逆人伦。到底是你亲爹,能不杀就不杀。写在史书上,不好看。”
叶福桃道:“好吧。”
她叹道:“陛下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碎金笑起来。
“傻孩子。”她说,“我捡了天漏,已经活得太久了。”
叶福桃当然不能理解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她只把头靠过去,贴在叶碎金的臂上。
叶碎金轻轻抚着她鸦青的发丝,叹息。
“女子为帝,天生就比男人多一些麻烦。”
“男人们诡计多端,总是想把你从大位上拉扯下来。”
“若拉不下来,又想会想别的办法,偷天换日。”
“身为女帝,这一辈子都得警醒着,不能放松。”
“记住,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不能……放松……”女帝仿佛呓语,“不能……”
“不会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叶福桃虽为少年难过过,但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女人为情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