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一对时辰,便是他那阵心悸之时。
他就知道必不是好事!
不叫旁人拖累他的速度,他一人单骑便往叶家堡赶。
这趟出来的有些远,便用急行军的速度,也在天黑之前才赶回了叶家堡,只他那匹大小姐今年才赏给他的好马,没进坞堡大门便脱力倒地了,害他也滚了一身土。
守门的兵丁都认识他,忙去扶了起来:“你小心啊!”
段锦捉着一个熟面孔的问:“主人怎么样了?”
那兵丁道:“堡主怎么了?我们不知道。”
是他傻了,守门的兵丁哪会知道堡主府里的事。
段锦匆匆穿过坞堡大门就去拉信兵的马:“马借我!”
坞堡名为堡,实际上可以说就是一座城。从大门到叶府,还有好大一段距离。门里备着几匹马,若堡外有情况,信兵便骑着快马去堡主府报信。
段锦一路骑着马冲回叶府。
路上的乡亲指指点点:“是段小郎。”
“段小郎也长大了呀,真俊。不知道谁家能得这样的女婿。”
段小郎是大小姐捡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但他俊俏伶俐,在大小姐身边长大,甚得大小姐喜爱,一身功夫都是大小姐亲自指点的。可以想见将来至少也得是个管事。
他如今十五岁了,还没说亲,许多有女儿的人家都心动。
立时便有人酸:“悖咱不嫌弃人家是天煞孤星,人家还嫌弃咱呢。那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呢。”
旁边人笑道:“马嫂子,不是我说,你家闺女跟你生得一个模子,也不怪人家段小郎看不上。”
马嫂子作势欲打,路人笑逃。
也有人叉腰在后面跳脚骂:“段小郎你跑甚!踢翻了我的菜筐,记得赔钱来!”
流民进不得坞堡,这坞堡里只有本地人。一眼望过去,街上店铺集市人来人往,汉子挑担,妇人挽篮,说说笑笑,竟还是一副太平盛世般百姓安居的模样。
段锦在叶府大门口将马丢给门房:“还给城门那里!”
他一路风风火火便往叶大小姐的正院去。
叶家如今就大小姐一个女眷,大小姐又是家主,并不分内外院。
到了院门口,叫指挥着婆子往外抬水的丫鬟一把扯住:“哎!哎!你不能进去!”
段锦一头汗:“主人叫我回来的!”
“赵郎君先回来了!在屋里呢!”丫鬟扯着他往外去,“主人不叫人,谁都不能进。”
段锦脚步顿住,看看掩着的房门,抿了抿唇。
赵郎君叫作赵景文,他是大小姐招赘的夫郎。
赘婿身份贱,常被人看不起。大小姐不许旁人看不起她的夫郎,早早地就立下规矩。她治府如治军,便是丫鬟也都令行禁止。
他们夫妻二人在房里带了门,那便是不唤人谁都不能进了。
段锦十五了。同龄人都当爹了,聚在一起难免说些荤话。他虽还没经历过,却也该懂的都懂了。
他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任丫鬟扯着他出去。
“怎一身土?”
“骑马摔了”
“骑马还能摔,看把你能的。”
“主人怎样了?”
“没事了。前两天吓人,人都不清醒。燕婆婆来跳了一场,驱了邪,喝了符水睡一觉,再醒过来就好了,完全没事了,你不用急。”
丫鬟说:“就当时不知道怎地,一直问你,问你是不是还活着。吓人呢。”
丫鬟说着拍拍心口,回想当时大小姐那个眼神,真的让人怕。
少年的眉眼却舒展开来,终于放心了,又带了笑,很得意:“主人魇着了都记挂我!”
丫鬟啐了他一口:“赶紧洗换去,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见你呢!看你这脏样,泥猴子似的!别弄脏了房里的地毯!”
跑一路快马,流一路汗,还暴晒,自己都能闻到臭味了。
可不能这样出现在主人面前。姓赵的就从来都是光光鲜鲜的。
段锦抬脚就走:“这就去洗!”
叶碎金这两日一层层地出汗,一觉惊醒便是一层汗。
才洗了个澡,便听见屋外人声,丫鬟进来说:“赵郎君回来了。”
叶碎金浸在热水里,缓缓睁开了眼。
赵景文。
第4章 郎婿
赵景文站在床边,听见动静,倏地转身。
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身材高挑紧实,腿长步健,腰肢有力。衣襟半敞处,脖颈胸前一片肤光胜雪。
那脸颊又红润润、水透透的,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
他的妻子叶碎金,总是这么骄丽逼人。
哪怕是男人,稍稍气势弱些,都容易被她压住。
他上前两步,握住叶碎金的肩头,关切地问:“娘子,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叶碎金凝视着他。
男人这时候可真年轻啊!
脸上皮肤光滑,腰背挺拔,手背也还紧实,手心有习武练出来的薄茧。
还有这腰。
人到中年后,纵保养得再好,也再没有这一把细腰了。
叶碎金摸摸男人的脸,捏捏他的手臂,再掐掐那细腰,重生的感觉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是的,皇后叶碎金死了,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从前早就发嫁出去的旧日丫鬟们,她照镜子,看到的是年轻的自己。
叶家堡还在,叶家军还在,她还依然是邓州叶家堡的大小姐。
她现在已经镇定,开始接受这一切,上上下下打量起赵景文来。
赵景文穿着一身黑色薄绫的杉子,袖口用錾了花纹的束袖绑住。袖子和衣摆上却绣着颜色鲜艳的折枝花。
男要俏,一身皂。
皂衣再点缀上艳丽的花,俏上加俏。
这是叶碎金的审美。
赵景文不仅穿得俏,还干净清爽,身上有淡淡的膏子香气。很显然是洗换过了才来到叶碎金的面前。
他每次出现在叶碎金面前的时候,一定是已经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了。
这让叶碎金恍惚想起来了,为什么最初的那个时候,该果断放弃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却没能立刻放下,实是因为赵景文这个男人太会讨她喜欢。
想来,裴莲也是这样被他蛊惑的吧。
她们两个人这不值得的一辈子,就从二女事一夫开始。
但这辈子,绝不会了。
叶碎金笑起来,拧住赵景文的脸,发自真心地称赞他:“你可真俊啊!”
夫妻间自然有闺房之乐,但今天妻子下手特别重,拧得赵景文脸颊生疼。
且她的眼神不知道怎地,漆黑深潭似的看不到底,那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带着讥讽,让人莫名惴惴。
赵景文飞快地回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确认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做任何让她不高兴或者不满意的事。
遂放下心来,握住了叶碎金的手,道:“我一听到消息,可吓死了,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叶碎金道:“无事,不过魇着了罢了。燕婆婆一碗符水便给我解了。”
赵景文深情地道:“你知道什么事这么神,便是三日前,我没来由地忽然心悸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怎地,就往叶家堡的方向瞧了一眼,总觉得惴惴。后来他们给我送消息来,让我赶紧回来。我一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太神了,便是我心悸那个时辰,你说,神不神。”
叶碎金眼神微变。
世上若真有“命运”这个东西,毫无疑问赵景文的命运和她的命运之间是有着极其紧密的关联的。
重生是是多么神奇的命运,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他会窥见吗?
“哦?是吗?你心里这样惦记着我啊。”她的手漫不经心似的抚上了赵景文的脖颈,“除了心悸,还有别的什么吗?”
咽喉,人之要害,碎之必死。
但赵景文却误会了。
因那里有喉结,男人的象征。且他的脖颈喉结也都生得十分漂亮,夫妻亲昵时一直都极得叶碎金的喜欢。
感谢上苍,给了他一副好皮囊,扭转了他卑微的人生。
“当然还有。”他俯身亲了亲叶碎金,温情脉脉,“就是想你,我一出门就开始想你。”
“碎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叶碎金与赵景文做了一辈子夫妻,纵他后来城府日深,但她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也依然能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说真话,还是谎言。
这一刻,赵景文说的全是真的。
他眸子的柔情也全是真的。
这一刻的赵景文,还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叶碎金。
仰视着她,渴望着她,小心而虔诚地跪在她的裙下。
赵景文啊!
叶碎金和这个男人夫妻一世,争斗一世,算计一世,却终究没有到要杀死对方的地步。
诚如他后来所说,他到底还是让她做了皇后,尊她为原配正妻。
所以她要拿他怎么办呢?
叶碎金眼深鼻挺,生得红唇诱人,相貌明艳。
赵景文一沾了她的唇,便情动,忍不住勒住了她的腰,深吻下去。
过了片刻,叶碎金抬起手扣住了他的后脑。
赵景文的人生中没有过别的女人,他不知道别的女人在闺帷中是什么样子。但他的确是爱煞了叶碎金如火似的热情。
这是,他的妻子!
叶碎金忽然将他推开。
赵景文一怔间,叶碎金又推了他一把。
赵景文顺势踉跄倒在了床上,笑了。
叶碎金抬腿便跨上去,骑在上面凝视他。
她居高临下,眼神睥睨。
赵景文为她这副模样悸动得深喘两口气。
叶碎金笑了笑,扯开了他的衣襟……
裴莲,你看清楚。
这个男人好卑贱的。
他天生就该是这样侍候我们。
裴莲,你出息点!
后宫里总是有新人,娇嫩如花,腰如细柳。
皇帝每个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要宿在皇后的正宫。叶碎金从来不缺这一口。
只有裴莲,她倚着宫门渴盼皇帝召幸的幽怨甚至被人悄悄地写成了诗。
宫怨。
连大皇子,她亲生的儿子都看不下去。
谁都明白,赵景文是不会再给她生出第二个儿子的机会的。有裴家血脉的孩子有一个已经让他放不下心了。
他做了皇帝,就不允许世上再有叶家军、裴家军,世上只能有皇帝亲军。
他不允许那些他没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因为某个孩子的血脉再聚在一起。这孩子虽然是他亲生的头胎长子,但也因为他是长子,若他身上凝聚着这样的力量,待他长大就会成为他的威胁。
裴莲死前把那孩子托付给了她。
“娘娘没有孩子,他没有娘,你们两个联手,是为上策。”她虚弱地看着她,“娘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但那孩子最终还是死了。
他自缢在了幽禁之地。
叶碎金也没有办法。
天家,终究无父子。
丫鬟坐在廊下扑流萤玩。
屋里一直没唤人,她侯得有些无聊了,不由掩口打了个哈欠,忽然听见里面说:“叫水来,我洗个澡。”
丫鬟精神一振:“是!”
立刻跳起来去传话了。
快得很,赵郎君既回来了,小厨房就一直在烧着热水随时备着了。
年轻夫妻恩恩爱爱的多好,可惜,他们不会有孩子。
大小姐以女子之身力压亲族,掌了叶家堡,终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丫鬟压下心头遗憾,去传水了。
正房里正忙,婆子们提着桶进进出出时,段锦一身干净衣衫步履如风地来了。
“主人好了没有?可有要见我?”
迎面带过来一阵水汽,还有皂角干净清爽的味道,全是少年的味道。
丫鬟的心都跳了一下,可还是得狠心张开手臂拦住他:“别瞎闯!出去出去!”
段锦不满:“还没完吗?”
丫头瞪他:“胡说什么呢!”
段锦伸脖子瞧了一眼正房,哼了一声。
“回去吧,回去吧,明天再说了。”丫鬟搡他。
“主人特特叫我回来的!一定有事要跟我说!”段锦不肯走,脚钉在了地上,“我就蹲这儿,我不扰姐姐,我就等着不行吗?”
丫鬟不干:“夫妻在房里,你一个大小伙子蹲院子里像什么样子,还当是从前啊!要蹲外头蹲去!”
段锦惆怅。
以前盼着长大,真长大了才发现有许多不好的地方。
一个是好多人给他说亲。他那些当了爹的同龄伙伴也总是拿他来取笑。
另一个是这府里虽不分内外,可他也不方便像小时候那样随便往正房里跑了。
这都怪姓赵的。
段锦磨磨唧唧地被丫鬟推搡到了院外,逮着墙根溜下去蹲着:“我就在这儿,主人要唤我,你叫大点声啊。”
丫鬟叉腰:“你想吓死别人吧。”
黑咕隆咚地,一个大活人跟墙影里蹲着,要冷不防地突然站起来,真能吓死人。
段锦反正不走,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假装望月亮。
听不到,听不到。
丫鬟翻个白眼,自己进去了。
叶碎金又洗了个澡,洗去了身上的汗和男人的味道。
她可太喜欢这感觉了!
后来那些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病,折磨了她好多年。一阴天,腿就疼得没法走路。都是当年为了伏击别人,在冰凉的河里浸了一夜的缘故。
可现在,她年轻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精力,躯干没有伤病,皮肤也没有疤痕。
简直是巅峰状态。
她披衣出来,瞥了眼雕花拔步床。
床帐低垂着,隐隐能听见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
叶碎金扯扯嘴角,走了出去。
“我方才听着有声音。”她跨出了正房,问丫鬟,“可是阿锦回来了?”
丫鬟正要禀报,一团影子已经旋风似的卷进来。
“主人!是我!我回来啦!”
正房的基台有膝盖高。
段锦站在阶下,要微微仰起脸来。
星光照进他的眸子里,闪闪发亮,有烫人的热度。
纱底,箭袖,皂衣。
他的身形没有后来壮年时那么彪悍,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
但长长脖颈间喉结已经凸出得明显。
叶碎金捏着衣襟望着阶下的少年,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以来错怪了赵景文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