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文对段锦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爱可以理解,他想当英主,做明君,怎么可能不爱段锦这样的将才。
恨却是叶碎金一直都觉得荒谬可笑的。
是的,她和段锦的关系非常亲密,超乎常人。
但他们是主仆,是姐弟,是师徒,是君臣,是亲人,是叶家堡最后的相互支撑,却独独不是男女。
赵景文都是皇帝了,后宫尽是美人,这份飞醋吃得完全没有道理。
但此时此刻,望着星光下的少年,带笑的眉眼,滚烫的热情,眸子中无声无形说不尽道不明的亲昵和渴盼,叶碎金没法再指责赵景文狭隘荒谬了。
是她的错。
原来阿锦在这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第5章 少年
叶碎金幸而是先见了赵景文,否则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少年段锦,怕是难以自控,非要将他搂进怀里,狠狠地捶他的后背不可。
幸而此刻,她内心虽欢喜澎湃,却能控制住自己。
段锦觉得自己眼花了。
主人站在阶上看着他,似乎因为他赶回来而高兴,可她的眼睛看起来又仿佛想哭。
主人好像和他离开前,有什么奇异的不同。
段锦忍不住又上前一步。
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叶碎金肤白胜雪,脸颊却还残留着艳丽的红晕。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叫人莫名心慌。
灵光一闪,段锦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主人,”他狼狈别开眼,不敢直视,慌乱掩饰道,“急召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少年的模样都看在叶碎金的眼里。
后来他混迹军营,还有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荤话不敢说的,可就是不肯娶妻。
但现在,他还这样青涩呢。
叶碎金走下两阶,在最后一阶上站定,贪婪地看着少年,道:“没什么,想问问你……”
他被派出去干什么去了?哦,夏收!
“问问你夏收的情况如何了?”
段锦精神一振,立刻汇报:“这几日打跑了两拨!真有饿极了不要命的,咱明晃晃的兵刃持着,日日巡逻,他们还敢觑着空子往上冲!”
一谈到公事,叶碎金多年的习惯,瞬息间脑子就定下来。
这一年是什么情况呢?
京城又变天了,江山又易姓了。北边的人拖家带口地往南逃。
他们真正想去的是鱼米之乡的江南,邓州只是他们南逃的必经路线。只是很多人永远到了不了江南,都倒在了半路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她重生回这一年,能做些什么?
叶碎金的脑子里短短片刻闪过无数神思和回忆。
这不是一时片刻能决定的。
她定定神,先要弄清眼前的状况:“流民一直向南迁移,现在在邓州的,是更多了,还是比从前少了?”
时间太久,并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年具体的情况。
段锦很肯定地说:“更多了。”
“流民说北边现在不敢待,一股一股的兵,老百姓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兵,根本分不清。赶上一队,全家就不一定还能有活口了。惨得很。”
“整村整村的人一起南逃。”
“很多是跟着大户的队伍走,可干粮不够,没有车马,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唉。”
叶碎金道:“是可怜,但便是可怜,也不能抢咱们的粮食。如今粮食就是命,没粮就没命。阿锦,你不可以心软。”
段锦微怔。
叶碎金又说:“明日议一下,乱世得用重典。叶家堡不能让人觉得可欺。必要时,杀人立威。”
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觉得流民可怜,下不去狠手去。
却不知道人是最欺软怕硬的。她有圣母心,流民们便敢仗着她这份慈悲作恶。
她今日要扑这边,明日要镇那边,精力全被牵住了。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段锦在夜风中感到微微的不安。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若太过熟悉,熟悉到能分辨她走路的脚步声和呼吸间隐藏的情绪,就不会察觉不到她细微的变化。
叶碎金身上笼着奇异的气势,与她适才在房中做了什么无关,完全是她这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可他离开坞堡才几天。
“可是……”他下意识地想为流民说话。
真的太惨了,老人是最先被抛弃的,草丛里有女子衣不蔽体的尸体,许多孩子与父母走散或者干脆没了父母,成了和他一样的孤儿。
怎么能……
叶碎金经过血与火、阴谋和诡计的淬炼,早就心硬似铁。
人命,既贵且贱。
可以让人痛得撕心裂肺,也可以只是公文里的数字。
但叶碎金也知道,要眼前这个还没杀过人见过血的少年立刻就转变成后来心狠手狠、让人战战的杀将,是不可能的。
人是得一步步成长。
但她相信,今生有她引路、指导,他们不需要再一起跌跌撞撞地去摸索,走那许多弯路,她可以让段锦成长得更快,更高。
“这些你别管,我自有计较。”她说。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摸上了段锦的脸。
皮肤被夜风吹得微凉,那触感是真实的,一丝丝酥麻感直往指尖里钻,瞬息传遍全身,让人心悸。
段锦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被叶碎金摸头揉脸,有时候她还拧他的脸蛋玩。
后来他的身高渐渐追上了她,她就不会再揉他摸他了。
她今夜的指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可他已经长大了,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安心享受这份温柔。
段锦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主、主人?”
叶碎金收回手:“晒黑了。”
段锦松了口气,说:“是,太阳可毒呢。我从不偷懒,每天在地头上骑马巡视。”
叶碎金含笑看着他,问:“那你有没有想我?”
段锦毫不犹豫:“当然想了!”
他睁大眼睛道:“主人不知道,三日前,我突然心悸。大白天的,怪死了。”
“今天早晨堡里的人赶过来,说主人魇着了,我揪着他一问,竟然就是我心悸那时候的事!”
“这一定是因为我太想主人了,所以感知道了!主人,你说是不是!”
相似的话,先前赵景文也说过。原来她的重生,段锦也有所感应。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牵连最密的两个男人。
叶碎金问:“除了心悸,你可还感知到别的什么?”
有没有想起什么呢?
她是死后重生回来。阿锦能不能也回来?
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回来。这样,就不必一切都重头来过,他们两个双枪合璧,能把这天下都掀翻。
“旁的……没有。”段锦老老实实回答,挠头,“旁的什么?”
他没有。
叶碎金的心底深处感到一丝失落。
“没事。是我贪心了。”她复又笑道,“我总想让别人心里眼里都是我,天天记挂我。”
“那主人可以放心。”这一点段锦可以打包票,“我从来心里眼里都只有主人一个人!天天记挂着!”
叶碎金笑了。
她的眸光在星月下看起来格外慈爱温柔。
“阿锦,我认你做义弟吧。”她说。
段锦顿住,迷惑地看着叶碎金。
“我们结拜做姐弟,以后就是一家人。”叶碎金铿锵有力地说。“以后姐姐给你娶三妻,纳四妾!让你儿孙满堂!福泽万代!”
看看谁还敢背地里嘴碎大将军段锦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看她不拿鞭子抽烂他们的嘴!
段锦呆了片刻,忽地眨巴了眨巴眼,用力地说:“我不要!”
叶碎金愣住。
“我命格不好的,注定天煞孤星,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挡命!”他坚定地说,“我不要!”
这命格是从前街上一个铁嘴半仙断的。
叶碎金一脚踢翻了那半仙的摊子,把他赶跑了。
段锦其实也不信,但这正好是他可以拒绝叶碎金的理由。
叶碎金还想再说,他抢着说:“主人虽好了,也得好好休息!若没旁的事,我回去啦!”
说完他就拔脚开溜了,一阵风似的来,一阵烟似的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身形在门口消失,抬头看看星夜碧空,笑叹一声,转身回去房中。
丫鬟瞅着她进了房里,提着裙子跑出去追上段锦一通捶,压低声音:“你傻不傻!傻不傻!你干嘛不答应!你要做了主人义弟,身份就不一样了!你晓不晓得!”
真是要被傻小子气死了。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都是叶碎金的身边人。
段锦左支右挡,倔强道:“我就不!嘶――你轻点!”
原来丫鬟气得拧他。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凭什么?”段锦揉着胳膊,低声解释,“我段锦何德何能,配做主人的义弟?我是立了什么大功,还是做了什么大事?”
丫鬟怔住。
“主人一个女人家掌叶家堡,本就不易。平白地突然认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做弟弟,那些嘴脏的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她瞎话呢。你想没想过?”
丫鬟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都陪着叶碎金经历过的。
那年老堡主过身,叶氏族人要争叶家堡,因为老堡主没有儿子,独叶碎金一个女儿。
偏这个女儿太厉害,叶氏族人不管是谁,单拎出来,没有能独自压得住她的。
大小姐也狠,当着族人的面一碗烈药灌下去,抹抹嘴:“我不生孩子!待我百年,自子侄中择优秀者继承!”
说完,将碗摔得粉碎:“中不中?”
都逼到这一步了,自然是只能中了。
叶碎金热孝里打擂招亲,给自己找了个夫婿。
不为别的,只为着一个已成家的妇人掌管坞堡比一个没成亲的黄毛丫头掌管坞堡说起来让人更安心。
明明人没变,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换了衣裳,挽了发髻。可这招真的管用。
人心就这么奇异地稳定下来了。
丫鬟忽然眼睛一亮,以拳击掌:“有了!”
她兴奋地说:“让赵郎君跟你认干亲!这样,你以后就是主人的叔叔!”
做不成弟弟,可以做小叔子嘛,一样一样的!
她真是太聪明了!
哪知道段锦眉毛倒竖,啐道:“呸!谁稀罕!”
哼了一声,拔脚就走。
丫鬟想追他,扭头看看正院,又怕叶碎金唤她,再扭头,那臭小子一身黑衣已经隐匿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跑得真快!
丫鬟跺跺脚,转身回去了。
正房里出来了别的丫鬟,看见她,招手:“唤你呢。”
又道:“在东间里。”
西边是寝卧,东边的次间和梢间作宴息室。
丫鬟匆匆进去,叶碎金问她:“他怎么说?”
原来是知道她必会追出去教训段锦那小子。
丫鬟忙为段锦解释,把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他是为着主人。”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为我。”叶碎金的唇边,漾起淡淡笑意。
丫鬟心痒,觉得自己那聪明必须也得让叶碎金知道,遂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让阿锦给赵景文做弟弟?
叶碎金扯扯嘴角:“他不配。”
丫鬟困惑。
谁?
到底是谁不配谁?
叶碎金盘膝坐在炕上,盯着桌案上散落的信件、文书、账目,黑黢黢的眸子,目光却好像落在空气里。
主人魇了一场,醒来后,比从前变得吓人。
丫鬟也不敢再多问。
作者有话说:
叔叔:指小叔子。
古人喊亲戚通常随孩子喊,“叔叔”意思是“(孩子他)叔叔”。
第6章 先生
赵景文清晨醒来,叶碎金已经洗漱完,丫鬟们在给她梳头。
她今日与平时不同,破天荒地竟梳了稍稍复杂的发髻。她以前是最不耐烦这个的,常恨不不能像男人那样扎个顶髻就行了,方便她跑马打拳耍枪。
叶碎金闻声转过身来:“你醒了?”
果然是人要梳妆,这样的发髻梳起来,她明艳年轻的面庞忽然就多了几分雍容贵气,更符合她叶家堡堡主的身份了。
真真戳到了赵景文的心坎里。
他套上衫子,走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给她按摩,笑道:“怎起得这样早?”
叶碎金撩起眼,从铜菱花里去看赵景文。白天看,真是更俊。
人若生得相貌好,真的占很大便宜。
叶碎金在镜子里扯扯嘴角:“辛苦了。”
至于辛苦什么,只有两夫妻心里明白。
叶碎金年轻时候,只当这全是该当的。
但叶碎金做过皇后,见过皇帝赵景文施恩临幸后宫的模样。当然,赵景文在中宫不敢露出这种施恩的嘴脸,否则他的皇后就敢把他踹到床下去。
正妻到底是和妃妾不一样。
这也是裴莲恨她的主要原因。
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毫不在意的,怎么能不恨。
但叶碎金重回年轻时候再看眼前的赵景文,才恍然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每一处细节上讨好她。
有一种莫名的荒谬好笑之感。
很想按着皇帝赵景文的狗头让他也回来看看,看看他自己小心卑微的模样。
赵景文笑得非常舒心。年轻夫妻房事和谐,自然就舒心。
叶碎金推开他:“去洗漱吧,待会正堂里大家伙要碰个头。”
赵景文道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去了。
用罢早饭又稍待了片刻,夫妻一同往正堂里去。
正堂是做议事用的,高大开阔。
正中的座位铺着虎皮,这是叶碎金的父亲亲手打的,铺在这堡主的座椅上,极是威风。
但夏日里为了凉爽,又在虎皮上垫了柔软透气的簟席。
正堂两侧,左右各有两排座椅,大多数时候坐不满,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其实坐不满前排,但前排空着些椅子,仍是有人坐在后排的。
见叶碎金夫妻迈进来,众人利落起身,纷纷行礼。
左边前排的人唤:“六娘。”
这是亲族。因叶碎金在她这一辈的族姐妹中行六。
右边的人称:“少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