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来了。”“坐下慢慢说。”
陆明绯看着椅子,鬼使神差的就想听他的话坐下。好在意志还算坚强,在完全让他拿捏住前反应过来,大声拒绝:“我不坐!”
齐云开看着她如临大敌似的,好笑的扬了扬嘴角,“那就不坐。”
陆明绯上前两步质问他:“你今天为什么不让我给姜清讨个公道?”
齐云开听她说「公道」二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揉着太阳穴道:“一个乐伎,两个高官,他们之间发生矛盾,可能存在公道的解决方式吗?”
“乐伎怎么了?乐伎也有尊严,受到那样的折辱难道连一句道歉都不配吗?”
齐云开掀起眼皮看她,“你是在为一个外人跟我吵架吗?”
陆明绯一下哑口无言,“我……我就事论事而已。”
“就事论事。”齐云开站起来反问她,“好,那我问你,这个乐伎,你把她赎出来后打算如何安置她?放在韩先生家?还是带回宫?都不现实吧?你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再替她得罪俩个位高权重之人,你猜你走之后她会不会遭到他们的报复?”
他说一句逼近一步,直到走到她面前,墨黑凤眼紧紧盯着她深沉道:“明绯,你对世事,太过于想当然了。”
陆明绯被他身影笼罩住,却半步都没往后退,抬起头直视着他。
“我当时没考虑这些,是我不够聪明周全。但是现在考虑也不是来不及,我没办法时时刻刻守着她,她会遭到报复,那我就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所有这些都可以以后再商量斟酌,但是如果当时我没能让她得到一个应有的道歉,她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比起能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她或许根本不会在乎那个轻飘飘的道歉。”
“她在乎!”
陆明绯固执的看着他,“没有人受了委屈会不在乎加害之人的一句道歉,那东西不轻飘飘,它很重要!那是一个人,哪怕再卑微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应该有的尊严!她为什么要在活命和尊严里选一样?老天既然让她生为人,这两样东西就都是她该得的,她要有尊严的活下去!”
齐云开看着她的眼神是真委屈了,拼命的想要自己体会认同她的观点,忽然就有点心软,不想再跟她争辩下去惹她难受。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头,一改刚才咄咄逼人的语调,和声温言道:“好了好了,别委屈了,你说的都对好不好?身上还有钱安顿她吗?没有我给你。”
陆明绯揉揉鼻子,看着自己鞋面摇头。
“没钱了,赎姜清花光了跟你借的金瓜子。”
“花光就花光了,剩下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会安置好她,放心吧。”
他这么贴心好脾气,陆明绯反倒不自在了,揣摩着他心思把话题转移。
“这个先不急,我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揭发科举作弊的事情。今天在红袖帘招看见朱华和他那姨父的嘴脸,越发让我觉得事情不能再等。反正我们证据搜查的差不多,不如明天或者后天就去殿前揭发他们!”
齐云开垂下睫毛掩住眼底一丝阴暗,抬眼时又消失不见。
“好。”
陆明绯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那就说定了?我再去找韩先生说一声。”
“这么晚了,先生也累了一天,明天再去也不迟。”
陆明绯看着窗外浓重夜色点点头,“也是,那明天我再去。”
“嗯,说了这么久的话,口渴不渴?”
陆明绯刚才没注意,这会儿闲下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天都没怎么喝水。
“还真有点渴了。”
“刚好,溪宁煮了睡前的安神茶汤,我让他送两碗给你和芸姑娘。”
陆明绯笑说:“我沾枕头就着,还要什么安神茶汤。”
齐云开笑笑,“喝点吧,总没坏处。”
“也行,那我先回去了。”
她摆摆手,跟齐云开告了别,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大一会儿,吕溪宁果然在外面敲了两声门,低头送进两碗茶汤。
陆明绯拿起一碗给甘静芸,甘静芸说现在不渴,陆明绯端着碗一饮而尽,心满意足的躺在甘静芸给她铺好的地铺上,合上眼睛渐渐入眠。
第六十章 被所有人骗了
第二天下午。
陆明绯身陷在柔床锦被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睛随之慢慢睁开,一顶水蓝色、绣着水墨文鱼悠游自得的床幔慢慢在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
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呆呆的抬头看了看床幔上的水墨文鱼刺绣,又扭头看了看房间四周,一灯一毯,一镜一台,一桌一椅。
特别熟悉,但跟昨天她入睡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陆明绯有个毛病,睡醒刚起床后的那么一小会儿,人是傻的。
至少反应很迟钝,跟她正常时候判若两人。
“她醒了吗?”一声询问从房门外传来,没等陆明绯脑子转过来是怎么回事,外面的人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站在她床头。
陆明绯不知怎么感觉喉咙特别肿痛,使了半天的劲儿才从嗓子眼里艰难的喊出一声:“姐?”
陆明纤看着她坐在被子里,一头墨黑长发打着卷散落在肩头,也许因为闷在房间里睡了太久的缘故,脸色少了几分血色而多几分苍白。墨发如缎,肤白如纸,像个瓷娃娃似的可怜易碎,倒让她生出几分不忍责怪的念头。
“把汤喝了。”陆明纤还是冷声命令她。
陆明绯清醒的差不多,脑子已经渐渐上岗了,直直看着陆明纤一会儿,又东瞅瞅西望望,最后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陆明纤一脸冷漠看着她,“别掐了,你没做梦。”
陆明绯震惊过头,反而没那么激动了,抓着头发怅然若失。
“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我不是在韩先生家吗?怎么回宫了?谁把我弄回来的!”
对于她的问题,陆明纤一个都没回答,再次把盛着汤药的碗送到她面前。
“把汤喝了。”
陆明绯低头看着盛在青瓷碗里的土褐色药汁,猛地想起来昨天晚上吕溪宁送来的茶汤,抬头看着窗外渐落西天的太阳,难以置信的说:“我怎么可能会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那汤有问题!”
“为什么?”她看向陆明纤,急需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要干什么?”
陆明纤站起身来,将汤药碗咚一声放在桌上,命令门外伺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我们要干什么?”
陆明纤转过头,斜插云鬓的步摇流苏纹丝未动,冷静端稳一如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要干什么一鸣惊人的大事?”
陆明绯心一惊,知道她所说的大事是科举一事。她虽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原则立场上的错误。但她的确非常不希望她提早知道这件事。
否则就像现在这样,受到最严厉且几乎无法反抗的阻碍。
陆明绯从床上下来,站的笔挺,低头沉声对她道:“姐,这件事你不该拦我。”
“不该?”陆明纤寒声一笑,坐在凳子上审视她。
“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是对的,你所要伸张的公平正义,我也期盼。”
她说着眸光一闪,变得十分决绝,“但是我今天明白告诉你,我要你学会自私自利,我要你学会独善其身,不许再做这种蚍蜉撼树的事情即使你没有做错。别想着以一己之力跟整个朝廷,跟这个世道抗衡。否则不但你会输的一败涂地,连陆家,也会跟着你粉身碎骨。”
陆明纤以前明里暗里也没少给她灌输过这些思想。但是这样直接了当说辞,今天还是第一次。
陆明绯有点接受起来实在有点无能为力。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昨天那碗睡前茶汤的味道如鲠在喉。
“姐,我想问问。”
她睫毛开始控制不住的抖动,生怕自己得到那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只有我一个,是喝了那碗茶汤,躺着回宫里来的吗?他们三个呢?”
陆明纤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才隐晦的回答:“他们三个比你聪明。”
陆明绯心脏好像被一把大锤子重重抡了一下。
她嘴唇哆嗦翕动着,控制着自己尽可能冷静完整的说出这些话。
“所以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他们就没想把事情做到最后?他们答应加入进来只是骗我的?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
她回想起那天在夏函灵前慷慨激昂一番陈词过后,他们明明还在犹豫不决。但她拉着吕溪宁进屋谈个话的功夫,出来时,他们就坚决加入进揭发科举作弊之事。
态度发生如此突然的转变,她只恨自己当时太过兴奋,竟然没有发现这些异常。
“为什么?”
陆明绯眼睛里慢慢弥漫起一层厚重的浓雾,“他们不想我又不会强迫他们,我又不会逼他们!何苦要骗我呢?轰轰烈烈的忙活了这么多日子,到最后一步却撂挑子不管了,图的是什么?好玩吗!”
陆明纤不忍看着她像受到至亲至爱之人的背叛似的,如此失魂落魄,淡淡说了一句宽她心的话。
“倒也没有白费,最后一步的事情,韩先生会走完。”
陆明绯仰起头来把企图把眼泪憋回去,但听到这话一笑时却骤然崩落。
“合着在这儿等着呢?把最后一步得罪人的事情都推给韩先生?他成功了对我们有好处,失败了也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好算计啊。”
陆明绯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让自己又依赖又愤恨的名字。
“齐云开,是他吧,从头到尾,每一步怎么走,他都算好了对吧?直到昨晚那碗汤,他这一场专门困我的局就算完美收场了是不是?”
“世子有错吗?他满足了你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心愿,又帮你规避了受到报复牵连全家的风险,你该谢他才是。”
“是。”
陆明绯忍着泪,强颜欢笑重重点着头,“我谢谢他。但是姐,韩先生怎么办?这事是我挑的头,现在我跑了,韩先生怎么办?”
陆明纤不忍再看她如此伤心难过,但又绝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站起身来,留下一句。
“韩先生比你会办,韩先生也是自愿,他身为先生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所以在他完成此事之前,你不许出逢花台半步。”
第六十一章 不但禁闭还得绣花
不许出逢花台半步,这一句话足足把陆明绯关在房间里,困了半个月。
期间齐云开、齐思书、甘静芸他们三个好像约定好了似的,谁也没有来过一次,只是偶尔会托宫人带些吃的玩的进来给她。
孤孤单单的陆明绯只好独坐窗前,穿针引线,守着一幅仕女图刺下去穿回来,把好好一幅勾描的事无巨细的图样子绣的乱七八糟。
她自己心情则比绣还乱,看着针线横飞的绣图,不耐烦的抄起剪子把线都拆下来,从丝线筐里拿出一卷线来重新穿针。但那线团被她暴力搓揉过太多次脱了圈,缠在一起几乎成了一团乱麻,她几次解不开,烦躁的把线扔回筐里。
伺候她和陆明纤的宫女端着热水走进来续茶,看着满地零碎线头和框筐子里纠缠在一起的线团,把水放在一边,蹲身把地上线头捡起来,乱掉的线团解开,穿好针小心的递到陆明绯手里。
“绯姑娘,您快点绣吧,这幅仕女图前前后后一共十二个人呢,您现在一个都没绣成,到时候拿什么跟纤姑娘交代?”
陆明绯一听更没劲头干了,破罐子破摔把绣框扔到一边,转身推开窗子,一股寒风迎面而来,吹的憋闷的脑袋霎时清醒。
“绯姑娘快关上!近几天越发的冷了,当心着凉!”
陆明绯不但没听她的话,还拦住了她伸过来关窗的手,看着逢花台一院冷清萧瑟,视线落在紧锁的院门上。
“金瑶,最近还是没人来找我吗?”
金瑶为难的笑着摇摇头,“外面怪冷的,懒得出门也是常理,没准儿哪天太阳好,暖和的时候就来了呢?”
陆明绯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趴在窗台任由凛冽的风吹酸眼睛,淡声道:“你先出去吧。”
金瑶答应了一声,对她行了个礼走出房间。
听到房门落锁的声音,陆明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环顾院中四处,眼见空无一人,起来蹲身在踩在窗台上,一脚踏出了窗户外。
她其实不知道要怎出这座大门紧锁的深院,但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于是脑子一热,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寒凉之气瞬间席卷满身。
刚走出没几步,站在那条从大门一路通往主屋的青石板路上,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陆明绯心里早有预料,转身回头看去,只见陆明纤身披一件绛紫色斗篷,独身站在主屋中堂之上,神情无波无澜,只是那样静静看着自己。
“想好从哪里走了吗?”陆明纤拥着手炉走到门口,看着台阶下的陆明绯问道。
陆明绯在看见她原来一直默默守在自己房间门外时,汇聚在腿脚之上,想帮她努力奔跑的血液就散了。
她知道她姐姐的用心有多良苦。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陆明绯没反驳一句,慢慢走回自己翻出来的那扇窗户,怎么翻出来的怎么翻了回去。
回去关上窗户,坐在窗下暖炕上,炭火释放出来的暖流绵绵包裹上来,香烟从紫金香炉里袅袅升起。
房间里又香又暖和,可怎么也留不住陆明绯那颗想逃到外面置身刺骨寒冷,听北风呼啸的心。
这次关禁闭不是陆明绯被关的最久的一次,但绝对是最难熬的一次。
煎熬之处不在于无聊,也不在于要绣十二侍女图。在于她担心韩信芳,在于她对她的三个朋友故意避而不见的失望。
陆明绯把宫人送进来的插进白瓶里的红茶花花瓣揪下来,捧在手里,对着窗外吹了出去。
随着淡红色花瓣在空中翻飞,一片晶莹洁白从天上落下来与之共舞。
她抬起头,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一片片雪花,有几片飞入窗户里,落在额头上,丝丝冰凉。
“下雪了。”
她自言自语的呢喃道。
“开门呀。”
院门外响起三声叩门声,金瑶出去打开了门,透过门缝,陆明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甘静芸。
甘静芸也看见了她,对上她那两道灼灼目光,这么多天以来对她的歉疚之意悉数翻涌而出,让她不自觉的低下头,躲过陆明绯的视线。
金瑶引着她进屋,敲开陆明绯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了抱着胳膊,一脸兴师问罪的陆明绯。
“明绯。”甘静芸轻轻把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坐下来,左右手放在膝盖上,暗自互相抠来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