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场子瞬间就有点冷了,正当所以人都猜测陆明绯是会强压怒气还是拍桌而起时,她却出人意料的微微一笑,满口答应道:“好啊,但听皇后娘娘安排。”
皇后笑着点点头,“好孩子,真听话。”
齐云开齐思书,还有甘静芸不约而同的担忧的看了陆明绯一眼,只见她神色如常,甚至拿着筷子夹点这个尝尝那个吃的还挺欢,都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皇帝不急太监急。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陆明绯掏出一个小木椟送给甘静芸,拨弄了一下自己耳畔叮当,笑着说:“小年礼物,我们一样的,除了颜色。我的这对是橘黄色,你的是淡粉色。”
甘静芸欢喜收下,打开盒子取出耳坠,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好看吗?”
“好看,颜色特别衬你,我给你戴上吧?”
“嗯……”甘静芸迟疑了一下,“要不……还是明天吧,我明天戴。”
她指了指垂在耳边的一对把耳垂都拉下来的金耳环,“皇姑母送的,专门叮嘱我今天要戴。要是一会儿让她看见我没戴着,怕是会生气。”
陆明绯噢了一声,为她老被皇后安排拿捏而感到不痛快,却也不好说什么,只伸手掂了掂她现在戴着的金耳坠,体会到那份量,震惊的看着她。
“这也太沉了,都要把你耳洞拽豁口了!”
甘静芸无奈笑笑,把陆明绯送她的耳坠小心翼翼的收好。
不多一会儿,大殿门口又有队形整齐的宫人们来上菜。端上桌来,菜罩子一掀,一朵形似茉莉花的菜肴赫然呈现在金盘里。
像这种弄得花里胡哨程序复杂的菜常出现在这种节庆宴会里。形虽似花却是用鱼肉所做,一条新鲜鲥鱼剔除鱼刺,剁成鱼茸,御厨一点一点整成茉莉花的形状,放在蒸笼里,悬挂事先剥下来的鱼皮于花心上方,让鱼皮里的脂油慢慢耗出淋满鱼茸花,其味道鲜美异常,几乎是个人吃完了后都赞不绝口。
但面对如此美食陆明绯却没动筷子,悄悄用金碗扣住,等宴席结束后与齐思书一起回宫的路上连盘子带碗给了他。
齐思书摸着还残留一点点温热的盘子愣住了。
“你吃饭就吃饭,怎么还吃不了兜着走呢?”
“那怕什么,这鱼茸花每人一份,我的又没吃,凭什么不能带走?”
“鱼茸花?”齐思书心里已经猜中了八九分。
“你愣着看我干嘛?”
陆明绯在他眼前摆摆手,“快拿好了,我记得兰娘娘爱吃鱼肉,趁着还没凉透,带回去给她尝个鲜。”
“陆绯绯……”
齐思书感动的抽抽鼻子,陆明绯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连哄带撵的把他赶回了他和他母亲的寝宫。
看着他捂着盘子跑的飞快的身影,陆明绯笑了笑。
其实她知道,在宴席中就注意到了,齐思书曾经有多少次想借着舞姬在身边甩动丝带舞袖时的遮掩,偷偷将桌上一点点美味佳肴藏进袖子里。
但很多次,他都在注意着别人的目光。那么多双眼睛在,他很怕被发现,所以一次也没成功。
第七十二章 月下思乡
齐思书走远了,陆明绯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走,刚才晚宴结束时,皇帝皇后把她姐姐和齐云开留下单独说话,陆明绯不想在里面等着,就先跑出来,正好还能跟齐思书顺一段路,把东西交给他。
她站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一会儿吹吹落在石灯上的积雪,一会让攒两个雪团堆几个小小的雪人放路边围着圈的开会。
直到玩的尽兴了,陆明纤还没出来找她。于是便无聊的漫步在宫道上,仰头看着天上遥不可及的清冷白月,渐渐对月思起了故乡。
她想着西北千里大漠戈壁,风景无限荒凉壮丽,故土之上风俗人情,她家宅子的大门,门口两座大眼睛石狮子,屋头里永远早出晚归的父亲和大哥,总是关起门来搞画图纸造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兵器盔甲的二哥。
忠靖侯府里佣人不多,家奴大多是从战场上退下来无家可归的将士。以前没来长安时,陆明纤在府中总能将他们管理照顾的妥帖周到,而现在她陪着自己来长安了,不知道府里一大群糙老爷们加上父亲大哥二哥这三个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的凑合在一起,得把日子过得有多糙。
她正在这儿望月伤怀呢,老天给她渲染伤感氛围似的。让她听见远处传来的零星琴声。
或许是离得太远,听不太真切,她竖起耳朵转着圈四处寻找着琴声下落,不知不觉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进。
越行越远越听见琴声清晰,一声一声似乎有道不完的孤独凄凉,离愁别绪。
陆明绯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一直追随着乐声走到一处偏僻小院,此处灯火黯淡,积雪没有清扫过,雪被踩压的实了,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倒。
她小心站稳了,听着里面如泣如诉的琴声,和着天上皎白月光和皑白雪色,一时沉浸在这种恍若天地之间只剩墙外自己与墙内奏乐之人的独孤漫长里。
一曲终了,灵魂才从恍惚中归于躯体,她抬头看着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墙头,忽然特别想知道这堵矮墙的另外一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咳。”
她干干巴巴咳了一声,举起手轻轻鼓了两下掌,小声对着里面的人道:“你弹的真好,比我弹的好听太多了。”
话音落下,许久,里面的人没有回话。
陆明绯接着再问:“你能听见吗?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是小年,你怎么没有和同伴过年,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弹琴呢?”
又是许久无人应答,陆明绯以为里面的人不想搭理自己,正考虑着要不要离开,忽然院墙那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你好好看看,这是哪里,然后再问那些问题。”
“这是哪里?”
陆明绯踩着一地滑溜溜的积雪,走到院子大门口,借着月光和雪光看见门环紧锁,抬头见着上面悬挂的匾额,半是认出半是猜测的读出上面的三个大字。
“掖亭……掖亭狱!你、你难道是!”
她回想着这冷傲声音,结合着掖亭狱这个地方,转头几步奔到院墙边,四下寻找,见着一只倒扣过来的水缸,抬腿踩上去,一胳膊扫掉墙头积雪,扒着往里面看去,惊喜道:“真的是你!”
院子中抱琴站着的人长发披散,衣着单薄,眉眼染着和天上白月光一模一样的清冷易碎。
看清墙头趴着的陆明绯,他不屑一顾的别过头去,冷冷丢下一句:“又是你。”
“你还记得我啊?诶你别走啊!见过三次面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什么三次?”
他转过头来,似乎在等着她给一个解答。
陆明绯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你看现在是一次,揽月湖化叶亭上是一次,还有一次……”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在囚车上,押送你进长安的囚车,当时不知道你看见我没。反正我是一眼就记住你了,你长的……”
陆明绯一时嘴快,反应过来话都说出去一半了,干脆直接大方的不吝对他的溢美之词。
“你长的可真好看。”
那人轻哼了一声,并不回话,但也不曾离开。
陆明绯接着问他:“你这琴是哪儿来的?”
“没偷没抢,关你什么事?”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觉得你的琴技特别好,可惜这琴的音色有点浮了,配不上你的技艺。尤其你弹这样悲凉的曲子,要是能用一把好琴,别说人了,天地鬼神都得过来围着你哭。”
那人闻言,严肃冷酷的神情里终于有了点笑意。
陆明绯接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今天是小年,我也特别想家,我在这边都四年没回家了。”
对方冷笑一声,悲伤与恨意同时汹涌而起。
“至少你还有家。”
陆明绯一下意识到自己戳着人家痛处了,赶紧转移话题说回弹琴的事上。
“你在这儿弹琴,里面其他人听了会不会觉得影响休息?”
“你觉得我有别的地方能去?”
陆明绯被他怼的没脾气,“你现在手里这把琴音色着实不够好,衬不上你,我房里有把琴。虽比不上静芸房里挂着的那把号钟,但是也比你这强些,改天我拿来给你。”
对方沉默片刻,终于舍得抬头给她一个对视。
“你有什么目的?”“目的?”
陆明绯觉得自己够冤枉的。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亡国战俘身在异国他乡的宫廷牢狱里受尽屈辱,忽然有个人跟他又谈音乐又送琴的,确实是该怀疑一下其人用意。
“我……”
她拉着长音「我」了半天,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注他对他好,只得改口道:“我那日在化叶亭上见你时看见你手上有冻疮,现在怎么样了?”
“少在那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嘿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你说谁是狗?”“谁接茬我说谁!”“你!”“绯姑娘!”
陆明绯忽然被人从后面叫上一句,吓得一激灵,赶忙转头回去看来者何人,只见下面金瑶正在紧张的抬头望着她。
第七十三章 有疑
“绯姑娘您可让奴婢好找!”
陆明绯转过身去问她,“金瑶你怎么在这儿呢?”
“还说呢绯姑娘,纤姑娘不是让您在未央宫外等着吗?您怎么先跑了?”
“我姐出来了?”
“还没呢,纤姑娘怕你等久了冻着,让奴婢先带您回逢花台洗漱休息。绯姑娘您快下来吧,站那么高当心摔着。”
“嗯……你先等会儿,我马上。”
陆明绯转头想跟墙里面的人道个别。但放眼望去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只好作罢,从缸上跳下去,跟着金瑶回了逢花台。
回去洗漱完了,躺在床上辗转发侧睡不着觉,脑子里乱糟糟的贮存一堆复杂情绪,思念家乡亲人的愁伤、对掖亭狱里月下美人的怜惜、还有对于许久不见的韩先生的担忧,以及对于即将到来的春围考试的紧张关注,一堆乱石似的堵在她心头没法移开。
她摸了摸床头陷进厚厚毛毯里正在孵化的蛋,翻了个身平躺好,一直等到陆明纤回来,才安心的闭上眼慢慢进入梦乡。
小年后又过了七天,合宫上下又马不停蹄的迎来大年,春节前一日的除夕,整个长安城上空红火烟花一夜未曾凋谢。第二日清晨又在爆竹声中醒来迎接全新的一年。
过年嘛,就是劳碌奔波了一年,亲人分离了一年,终于一年走到头了,该阖家团聚满堂欢喜,幸福热闹的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但显然陆明绯做不到这一点,她的朋友们也做不到这一点。
甘静芸是被皇后要求不回府,要留在宫里过年;齐思书虽然从小生长在皇宫,但从未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毕竟皇帝不疼嫡母嫌弃,生母身份卑微如草芥,满宫上下都把他们母子俩当成空气,谁会喜欢这样的家?
齐云开就不必说了,情况和陆明绯一样,两个人家里一个是兵马强劲,一个是沃土富庶,惹的朝廷政客忌惮,把这俩弄到宫里来当人质,以辖制西北和漠北。
所以中午春节宫宴散了之后,谁也没在宴后多留,各自回各自的住处,睡了个平平无奇的午觉。
一觉醒来,陆明绯觉着无聊,想着甘皇后和齐心尧这会肯定还留在未央宫准备接着参加晚宴,便去了长乐宫看看甘静芸回去了没。
到那儿一问,甘静芸果然在,推门进去她也在无聊的翻看着一本《清静经》,见着她来高兴的摆上蒲团给她坐,还给她倒了一碗杏仁茶。
“明绯你看。”
她轻轻摆了摆头,耳畔晶莹粉水晶随着摆动。
“我把你送的耳坠戴上了。”
陆明绯捧着杏仁茶,觉着那对粉晶耳坠与她温婉气质和春风和煦的眉眼极度相配。
“好看,真的好看,你戴玉戴水晶可比戴金银好看十倍。”
甘静芸温和笑着点头,“是啊,我也喜欢这种天然雕琢出来的石头,感觉每一颗都独一无二。”
“喜欢什么就戴什么,你的耳朵你说了算。”
陆明绯抬头看了一眼她挂琴的那一面墙,见着上面空了一个位置,放下杏仁茶问道:“对了静芸。”
她指了指墙上空缺位置,“那空的地方是不是挂的号钟?”
甘静芸点点头,“是啊,你要用吗?”
“不是,我就问问。那……号钟是被皇后娘娘要回去了吗?”
“没有,皇姑母好像不太喜欢那张琴,一直放在我这儿都不曾过问。”
“不喜欢?”陆明绯感到奇怪,“我说呢,这么好的琴,要不是有点什么原因,皇后娘娘肯定早就拿去给公主了。”
陆明绯八卦的拖着蒲团往甘静芸面前凑了凑,八卦的小声问:“皇后娘娘为什么不喜欢啊?”
甘静芸抿嘴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号钟是从先皇后手中传下来的缘故吧。不过这次号钟是被心尧公主派人拿走的。”
“公主?她好端端的为何来拿号钟,而且关键她母后还不喜欢这张琴?”
甘静芸敏锐的察觉出陆明绯心中的怀疑。
“你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陆明绯凝眉摇摇头,“说不上来。”
她思考一忽儿,又问甘静芸,“你说公主是派人来拿的,她是派谁来的?”
甘静芸回忆了一下,也发现了问题,眼中升起疑虑道:“是……陛下身边的杨伦杨公公。”
陆明绯眉头拧的更紧了,“怎么是他?”
“倒也不是很奇怪,陛下宠爱公主,公主常在陛下膝下承欢,杨公公又是贴身侍候陛下之人,相处时候多,走的亲近些也不足为奇。”
“嗯……”陆明绯还是放不下心中疑惑,甘静芸却捂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脸担忧的告诉她:“先别想这些了,今日中午宫宴散后,我听皇姑母说要在初六那天宴请朝廷百官家的女眷们呢。”
陆明绯不明所以的眨眨眼,“啊,那又怎么了?”
甘静芸替她感到着急,“怎么了?上次在化叶亭的事情你忘了?小年那天的宫宴上皇姑母跟你说什么你也忘了?”
陆明绯被她点醒了,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道歉呗,不就是跟那些贵女们道个歉吗?是这事儿吧?”
“你还挺淡定。”
“那有什么,我指定给她们一人一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的道歉。”
“明绯……”
她这轻松态度让甘静芸觉得不像她,犹疑的问她:“你真的……真的可以吗?其实你……要不我替你……”
“哎没事没事!”陆明绯无所畏惧的大手一挥,“保证完成任务。”
甘静芸是个不能坚持己见的人,见陆明绯如此信誓旦旦,也就真信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原来陆明绯的道歉,是如此的特立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