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绯不禁惊诧笑道:“怎么,好事都往一块儿赶?又是什么好消息?”
“我那从不把我这个庶出兄长放在眼里的妹妹,齐心尧,说想去宫外民间逛元宵灯会,皇后和陛下都准了,还准世子、芸姑娘和你一起去看。”
“真的啊?”陆明绯一听这消息眉开眼笑,兴奋劲退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看向齐思书,“那你呢?你不去吗?”
齐思书自嘲的一笑,“也没人叫我去啊。”
陆明绯想都没想,一口决定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听到她毫不迟疑的说出这句话,齐思书落寞眼睛里亮了亮,“你不是一直很想去看元宵节的花灯吗?”
“灯再好看几眼也就腻了,得和有趣的人一起看才好玩啊。”
齐思书感动的不行,“陆绯绯……”
陆明绯故意调笑他,“要是没有你在一边欠欠儿的惹我生气,那该多无聊。”
齐思书立刻收起眼中感动,无语道:“其实后面那句你可以不用说的。”
“好啦!”陆明绯拍了他后背一把,“出不了宫我们就去找陛下申请去城楼上看。到时候俯视万家灯火,肯定别有一番风景。”
齐思书也挺兴奋,迫不及待问她:“那你去找陛下说?”
陆明绯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陛下是你爹啊,你怎么连这点小小的诉求都不敢找他去说?你们是父子,生疏客气成这样你觉得合理吗?”
齐思书叹息重她十倍,“你以为我想?我们母子被轻视、被忽略,甚至被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你以为我想?生而卑微,我只能做小伏低,谨慎生活。”
陆明绯虽不愿看他颓废,但确实知道他心里的苦,大过年的,也不想揭他伤疤让他难过。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了些别的东西。直到不得不分手的岔路口,才挥手告别。
第八十四章 灯火阑珊处
等到元宵佳节那天,齐心尧坐着一乘豪华轿撵在一众侍卫和宫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出了宫门。陆明绯和齐思书也成功得到允许,登上城楼俯瞰城下长街喧嚣熙攘,华灯初上。
城头风大,北风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卷起斗篷吹的呼呼飞扬,而陆明绯却不觉得冷,扒着墙头望着下面热闹和欢声笑语,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兴致冲冲的拉着齐思书,指着下面十几个人舞动的龙灯和身体游弋在夜空中的鲤鱼灯。
“齐思书齐思书,你看那儿,那是不是就是词里写的,「一夜鱼龙舞」?”
“呦,肚子里有点墨水啊。”
“不比你少好吧!”
她扒着墙头望着下面,眼睛里倒映着阑珊灯火,绵延数里万家灯明,太平烟火气息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安心,不由得叹出一句:“真是热闹啊。”
“加上我们就更热闹了。”
一道带着笑意的轻柔嗓音传来,陆明绯和齐思书回头望去,只见两盏五彩斑斓的小鲤鱼灯在眼前摇头摆尾。
“静芸?”
拿灯的人分开鲤鱼灯,露出灯后面笑吟吟的脸,后面还有齐云开从晦暗楼梯走上来,站定在他们三人周边。
陆明绯惊喜道:“你们俩不是出宫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没有你和六殿下啊。”
甘静芸把小鲤鱼灯递给陆明绯一盏,说着陆明绯常说的那句话:“毕竟我们可是一个队伍。”
陆明绯听她说的话感动的无可无不可,接过灯来摇了摇,小鲤鱼头和尾巴又摆动起来,甘静芸把灯和她的放在一起,两条小鲤鱼呆头呆脑又特别可爱,鱼身里烛光透过彩色灯纸,在二人年少青春的脸上映出五彩的光亮。
齐云开和齐思书一左一右的站在她们两人旁边,此时情景恰似当年刚到长安初遇,在未央宫外长阶上一字排开叩见皇帝的冬日,也像是上课传纸条、课业没做完,被韩信芳罚去清风书屋外晒太阳的夏天。
四个人站在城头俯瞰众生,也吹着凛冽寒风。
他们既沉浸于此刻站在烟火尘埃中欢度元宵的幸福温馨里,亦有对美好浪漫时光终将逝去的惋惜不舍。
极致的圆满快乐过去之后,他们无一幸免,全都被搅进患得患失的漩涡里,却又都心照不宣。
他们都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候一到,四个人各奔东西,陆明绯和齐云开背负着西北与漠北的期望连结婚姻。
齐思书受封一块寥落封地,偏安一隅。
甘静芸听从家中安排,以自己终身锁于宫墙为代价,为家族的繁荣永昌续命。
以后山长路远,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
但最终,陆明绯还是开口打破了四人之间的死寂。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每年元宵都来这儿看花灯。”
齐思书和甘静芸心里俱是一颤,他俩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候一到,陆明绯四个人分道扬镳是必然。
齐云开眼中有一丝失落,但当看见陆明绯就在自己身边,他稍稍伸手就能够到时,那一丝失落很快像投入大海里的石子,激起一点水花,然后销声匿迹。
这时一道火花拖着尾巴尖嚎飞向空中,打断了四人之间的无声沉默,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上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星星点点的火焰还未退下夜幕,立刻又有无数朵火光窜到天上,一齐绽放出万千五光十色的花朵,整个夜空阑珊通明。
齐思书指着烟花大声喊,“那个是锦上绣,快许个愿啊!”
陆明绯直摇头,“不行不行,对着烟花这种一响而散的东西许愿,这吉利吗?”
齐思书隔着甘静芸看见烟花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闪动,“你不是向来不信鬼神的吗?怎么这会儿忌讳起来了?”
“因为在意啊。”
陆明绯看着天上烟花,“而且我不喜欢烟花,梁国硫磺本来就匮乏,我爹和大哥二哥常因为没有硫磺制不了火药而焦头烂额。可长安的王公贵族却还坚持每年在烟花上面消耗那么多,你说要是敌兵攻进来了,这玩意儿能代替火药打仗吗?白瞎那么多好硫磺。”
“你看看你一天天的都操心些什么东西,别人家的小姑娘……”
“哎哎打住打住!别拿我和别人比,硬要比的话我比谁都差,我也比谁都要好。”
齐云开微微低头宠溺看着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张牙舞爪桀骜不驯的小丫头。
因为她坦荡、自信、从不随波逐流,有着清醒独立的灵魂,又有着独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或许他再也不能找到第二个人,像她一样,是高山,也是溪流。
万幸万幸,老天总算怜惜他一次,把这普天之下独一份的温柔美好,慷慨的赠给了他,让他在往后余生里,可有之前从未得到的温情。
“快看快看!放孔明灯了!”
陆明绯指着下面徐徐升起的明灯,在烟花爆竹声里大声叫他们三个,“这个可以许愿,来来我们都许一个!”
齐思书和甘静芸都双手合十做祈祷状,闭眼虔诚的正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忽然听见耳边响彻陆明绯底气十足的呐喊。
“我许愿山河势盛,国泰民安,西北边陲再无战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愿我爹陆如晦、在天上的娘亲温亦安、大哥陆光恕二哥陆光意姐姐陆明纤,还有全天下最善良的姑娘甘静芸、虽然欠揍但还是我最好朋友的齐思书,我未来夫君齐云开!”
她停下喘了一口气,蓄力朝着天空万千孔明灯大喊:“愿他们诸事顺遂、喜乐安康!”
其他三个人听她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么多,一个人都不曾落下,心里的甜蜜感动如阵阵涟漪泛起,傻傻的跟着她朝天空上喊了几嗓子。
城楼上值守的守卫看着四个人年少轻狂的行为,忍俊不禁觉得他们傻,可笑了两声,心里细想,也着实羡慕。
是啊,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是这人间第一流的潇洒快事。可恨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不管那段日子有多莽撞有多傻,做了现在回想起来脚趾抓地的事,都是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少年时。
四个人嗷嗷喊到嗓子冒烟,背过身去靠着墙根坐下避风喘了口气。只有说了廖廖数词的齐云开依旧轻松淡定,瞧着空中不断接近烟花炸开的位置的一盏孔明灯微微眯了眯眼,将坐在地上的陆明绯拽起来。
那盏孔明灯燃烧着被风一吹快速飞往城头,就掉在陆明绯刚才坐的地方。
陆明绯见状不怪,几脚踩灭燃烧的火团,看见灰烬里还剩下一张没被烧尽的纸签,拿起来对着光亮一看,上面正反写着两行潦草的字。
齐思书看着那字笑道:“陆绯绯这字写的比你还丑,鸡爪子挠的似的。”
陆明绯白了他一眼,仔细分辨着字迹,磕磕绊绊读了出来:“隐于……山林,莫问冬夏。”
她不解的翻过纸签看反面,上面也有一行字。
“将军百战身名裂。”
读完四个人面面相觑,甘静芸有些不安心的问:“这孔明灯上的纸签应该是许愿或祈福所用,怎么这两句话……不太像……”
齐思书撇嘴啧啧道:“真晦气。”
陆明绯把纸团了扔进城头燃烧的火炬里。
“没事,别人写别人的,跟我们没关系。”
第八十五章 三年后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清风书屋外春雨绵绵,石阶上嵌满青苔,草色青葱如浸过酥油,廊下挂着雨珠的竹卷帘在细雨中随风轻轻飘摇,绿纱窗户半开,里面女子一身杏黄色襦裙简洁鲜亮,修长白净的脖颈边一对橘红水晶耳坠叮咚轻摇,漆黑发丝以两支银制发簪半绾。脸蛋骨头匀称,异瞳如黑曜如琥珀,茂密睫毛覆在上头,不时轻轻眨动一下。
短短三个春秋,她褪去曾经稚气,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不过虽然身材舒展,容貌更加姣好,却还是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不爱关在房间里读书。
陆明绯手托着下巴斜眼瞅着手里的杵在桌上的书,没精打采的读着:“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女慕……男慕贞洁,女效才良。”
“错了错了,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她寻声望去,只闻声音不见人,这幼稚行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陆明绯轻笑着放下书靠在椅背上,“少管我,我的嘴我想怎么读就怎么读。”
话音一落,一道修长笔直的身影迈步到窗前,猛地弯下腰,一张清俊风流的脸赫然出现在视野中,红润的嘴唇轻启,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来,眉眼弯成了月牙。
“怎么样陆绯绯,这么多天不见,想我没?”
陆明绯胳膊撑着下巴,看着他眨了眨浓密的睫毛,“你猜。”
“我猜你肯定是想了。”
齐思书抬腿坐在窗台上,捂着脖子转了转,对着她抱怨道:“啊累死了累死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就知道把整理卷宗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我做。”
他探头过去在陆明绯跟前左右掰了掰头,脊椎咔咔两下,声音十分清晰。
“你听我这脖子,疼死了,我都要抬不起脑袋了。”
“又要整理什么卷宗?”
“去卫尉寺,整理两年前至今年全梁国服役的兵丁卷宗。哎你都不知道那里东西有多乱,全都混杂在一起,而且卷宗上记录的信息好多都是错的,你说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身高五尺半,重二百四十斤,这可能吗?那都胖成球了吧。”
陆明绯听了很是无语:“这也太不走心了,你回来就没在陛下跟前告他们一状?”
齐思书连忙摆手,“哎哎可不敢,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可不当提。而且我也不想得罪人,在卫尉寺时那一个个的都对我客气周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陆明绯一拍桌子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懂不懂?这儿错一点那儿错一点浑不在意,等问题大了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齐思书满不在乎,“不至于不至于,你也太上纲上线了,你……”
他眼睛对上她骨头匀称的脸蛋,看清上面一块污渍忍不住嗤笑一声。
“我说呢,难怪你背书总是忘,原来文章没到肚子里,全都印脸上了。”
陆明绯被他成功转移注意力,搓了搓自己脸颊,放下手一看果然有些黑东西。
“这些日子阴雨连绵,书受了湿气,墨迹都反潮了。”
她结结实实抹了几把脸问齐思书,“还有吗?”
“这儿。”齐思书点了点自己左边下巴颏,“还有一点儿。”
陆明绯往那儿一摸,手上干干净净,“没有啊。”
“你没摸对地方。”
齐思书说着俯下身体,抬手伸向她下巴。
就在此时,书屋门口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长腿在玄青色质地不俗的外袍遮掩下迈进门槛,玉带腰封勾勒来人窄腰宽肩,干练利落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脖颈和与下颌线,昔日少年的清瘦背影如今已有成年男人的强健气息,眼神也收敛去曾经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看上去似笑非笑,彬彬有礼。
齐思书手一顿,在碰到陆明绯的皮肤前立刻条件反射的收了回去。
但还是迟了片刻,被齐云开看见一眼,狭长的风目立刻跟着微眯了一下。
“呦,怎么回事?”
陆明绯来回转头看着两个仪表堂堂的男人。
“今儿怎么都有空来找我了?”
齐云开和齐思书互相对对方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齐云开走到陆明绯身边,俯身捏着她下巴用拇指拂去上面墨迹,笑意轻柔道:“跟我去趟未央宫,陛下有事情找我们。”
齐思书一下猜到了什么,心脏在胸膛里跳漏了一拍,讪笑两声,“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陆明绯也大意猜到了皇帝找她和齐云开过去有什么事,不咸不淡的噢了一声,掀起眼帘对齐思书张了张嘴,还是说:“行,你先回吧,好好休息几天。有空记得来逢花台找我和静芸下象棋。”
“行。”齐思书故作潇洒的摆摆手,“走了啊。”
陆明绯一直看着齐思书孤独的背影离开,心里有什么一直珍重并享受的东西,如同一段被岁月和成长侵蚀的墙,正在脱皮掉落,逐渐斑驳。
“绯绯。”
齐云开看着陆明绯望着齐思书出神,直接拉住她手唤回她的神思,对着她弯起唇角一笑道:“走了。”
陆明绯也笑笑回应:“好。”
她随着他走出门,候在外面的宫给他们二人撑开伞,齐云开拿过伞柄遮在陆明绯头上,二人迈下台阶并肩而行。
大约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二人走到之处,总能迎来羡慕的目光。
到了未央宫门口,早有个管事太监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