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以为妈妈就是不要她了,她会说她不要漂亮的小裙子,不要好吃的糖果,只要妈妈陪在她身边。
可每次的结果都是,妈妈不耐烦地推开这个爱哭的孩子,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最后一次,她真的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小女孩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她会和村里说闲话的大妈吵嘴,会和有样学样的小孩子们打架,她打起架来异常凶悍,一个打十个,可谁也不知道,看似强硬的她心里却是想着,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哭了太多次,哭得惹人厌烦,所以才换来妈妈毫不留恋地离开。
靳礼泽终于明白,为什么六年前,他会因为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哭的小花,内心涌起一阵奇怪的波澜。
原来,他们同病相怜。
他们是同一种人,被妈妈抛弃的人。
父母离婚时,他也是很伤心,不过与小花不同的是,他用愤怒掩饰着他的难过,他打架逃学,骂老师打同学,整个人就像只敏感多疑的刺猬,扎伤了别人的同时也刺痛着自己。他以为母亲会在乎,但其实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在国外有她风生水起的事业,无暇顾及他在国内上演的一出出闹剧。
到头来,他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混蛋。
“那不是你的错。”靳礼泽呼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她含泪的双眼,语气无比坚定,“你妈离开,是因为她自己想离开,不是你爸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与任何人都无关,你无法挽留一个本来就想走的人。
“以后,你可以在我面前哭,哭多久都可以。”
小花一愣,扑去他怀里,放声大哭。
有人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而有的人,本身就是一种治愈。
他的出现,治愈了她的一生。
一丛野草后,侯鸿又用指头碾死一只蚊子,他挠挠被叮咬得满腿的红包,苦着脸道:“他们还要多久啊?你说要不咱们跳出去吓他们一下?”
“你闭嘴……”
田园捂着嘴呜呜地哭,尼玛,太感人了……
侯鸿敢怒不敢言,心中咆哮,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明明是他们先来的!
待会儿靳礼泽非得跪在地上,给他磕三个响头喊爷爷。他俩在那儿拍纯爱电影,留他和田园在这儿喂蚊子,生活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为他负重前行!
以后他出来约会,一定要记得带防蚊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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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一望无际的南方水田中,耕牛在田里慢慢犁着地,其中一亩水田里,有三个人正在弯腰插秧。
但只要仔细看的话,其中两人与其说是在插秧,不如说是在水田里玩耍。
只有那第三个人,高挽着裤脚,穿着长靴,头顶戴着一顶草帽,裤腿上溅得全是泥点子,连背后的衬衫也湿了一大片。
他弯着腰,将一束秧苗插进田里,刚直起腰想要擦汗,一条柳叶鞭就不由分说抽过来。
向老爷子坐在田埂上,跷着腿抽烟斗,凶恶得像个压榨长工的地主老财:“插好点!你看看你插的这叫么子秧咯?连基线都对不直!歪歪扭扭的!”
“……”
“你看么子看?还不给老子做事!”
靳礼泽擦擦额头上的汗,面无表情:“您孙女来了。”
老爷子吓得立马扭头,田埂上一眼望到头,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王八盖子的,你还学会扯谎了!”
他丢了面子,抬起手就要一鞭子抽过去,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喊。
“爷爷!”
从另一个方向来送饭的小花顾不得脚下路难走,提着菜篮一路飞奔而来,吓得靳礼泽心尖都发颤,赶紧大喊:“慢点慢点!别摔了!”
小花一路有惊无险地跑到他们面前,小脸板着,对爷爷用方言说:“嗲嗲,不是讲了不要打他吗?他脸上被你打的伤都还没好!”
“哟颉…”刚才还强硬的向老爷子到了孙女面前,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弱弱辩解,“就是轻轻摸了他一哈……”
靳礼泽不动声色地将草帽摘了,露出上次被他打的还没好全的伤痕。
向老爷子:“……”
小花看了就来气,将菜篮放在地上,喊了后面的侯鸿和田园一声:“吃饭了!”
那两个人听到吃饭就过来了,小花先端起一碗饭,往上面夹了不少菜,还加了一只大鸡腿,递给靳礼泽。
“哥哥,吃饭。那个鱼你慢点吃,里面刺多。”
“我先洗个手。”
水田旁边就有清水沟,靳礼泽在那里洗了手,走过来接了饭就吃。
事实证明,体力劳动是最好消耗热量的活动,而人一饿了什么都吃的下。插了几天秧,他挑食的毛病都好了很多,给什么吃什么。
一旁的向老爷子翻遍整个菜篮,也没找到第四碗饭,忍不住问孙女:“我的呢?”
“你回家去吃。”小花没好气地说。
“……”
老爷子背着手惆怅地走了。
等他一走,田园和侯鸿开始纷纷告状。
“小花你终于来了!我看了一上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嗲嗲他完全是在压榨少爷啊,比解放前的地主还可怕!你看少爷那小脸晒得,都红了!”
“就是!你看我们好好一个市草,被整得都像一棵野草了!那汗跟黄豆粒一样,直往下流啊。太不是人了……我不是说嗲嗲不是人啊,我是说这个世道!”
小花也是越看越心疼,替靳礼泽额擦掉额头上的汗,看着他被晒红的皮肤,更是一阵难受。
“哥哥,要不你别种了吧,我爷爷他是开玩笑的。”
“不,”靳礼泽扒完最后一口饭,断然否决,“我要给他插完这一亩田,然后来娶你。”
“……”
听到这话的田园和侯鸿默默地别开了脸,端着饭碗识时务地走开了。
小花很无奈:“这话你还真信啊……”
前不久,向老爷子明确提出他不接受靳礼泽,一个连种田都不会的孙女婿,他不要。
靳礼泽当时反问了他一句,如果他学会种田了呢?
向老爷子以为他讲大话,笑得阴阳怪气,说马上就是插晚稻的季节了,他要是能将家里那一亩仅剩的水田插满,就把小花嫁给她。
靳礼泽说,那您可别反悔。
然后,就演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小花明白,爷爷这几天故意折磨靳礼泽,就是折磨给她看的,好让她心疼看不下去,从而劝他停下来。
可没想到她是心疼了,靳礼泽却不肯放弃了。
小花就不明白了,这一听就是在开玩笑的赌气话,像哥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听不出来呢?他又是那么地爱干净,人还很懒散,平时跑个步都怨声载道的人,这一阵愣是起早贪黑地来种田,没有一句抱怨。
小花终于忍不住说:“我会嫁给你的,不管爷爷同不同意。”
靳礼泽笑了,靠在她肩上说:“老头子听了要气死了。”
小花尽量坐直,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一边诚实地说:“他生气我也没办法,其实他就是骗人的,你还当真。”
靳礼泽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他骗不骗人不要紧,他想看的只是我的态度。不过,我确实挺后悔的。”
小花的呼吸滞住了,生怕他说的后悔,是后悔和她在一起。
“后悔什么?”
“后悔……”靳礼泽的声音越说越轻,“当年不该打翻那碗鸡汤。”
他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记了价格,现在,他懂得了一个人生哲理:年少时装过的逼,迟早是要还的。
如果能给他一个机会回到过去,他一定会找到当时的靳礼泽,告诉他一句话:你装你妈逼呢?
肩头的人睡着了,小花放轻呼吸,生怕吵醒他,伸出手,替他挡着太阳。
树荫下,小溪旁。
女生笔直地坐在田埂上,男生靠在她肩头沉睡。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夕阳西下,农忙的村民们各自回家,路上看见牵着手走的靳礼泽和小花,也会笑着打声招呼。
那个在动员会上打过架的田春旺见了他俩,扛着锄头追上来道:“少爷,明天去我屋里画像咯。屋就要拆了,虽然不是祖屋,但这心里老是不舒服,画个画像,留个纪念也好。”
靳礼泽点点头:“没问题。”
田春旺喜上眉梢,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就晓得你细伢子是个好人!你和小花赶紧结婚,我祝你们两个百年好合,三年抱俩!”
靳礼泽揉揉被拍痛的肩膀:“……谢谢。”
两个就不必了,一个吧。
田春旺高兴地走了,小花偏头问他:“你行吗?种了一天的田还要画画,不累吗?”
靳礼泽摇摇头:“天黑前去就好了。”
前不久,小花家就要拆了,她家是祖屋,早在她太爷爷还在的时候就存在了,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可谓是年代久远。
小花在这所老房子里出生、长大,从屋前跑到屋后,又和他相遇,这个房子对他们来说都意义重大。
靳礼泽为了留下纪念,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将房子画了下来。
他学过多年绘画,功底深厚,小时候以素描和水彩为主,上大学后专攻钢笔静态写生。浅棕色水墨的派克钢笔,在速写本上一笔一划地描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照着老房子一比一地复刻,连水缸里的波纹,砖缝里突生的杂草,都画得那么详尽而真实。
他画画那天,吸引了全村的人来看,大家称赞不绝,更多人邀请他去自己家里画像。人很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以前天天住着家里的破屋,总嫌它老旧,可真要拆了修新房子,反而舍不得了。
也许他们舍不得不是房子,而是舍不得在老房子里发生过的事,那些珍贵的回忆。
所以能留下一幅可供后代怀念的画,真是再好不过了。
靳礼泽前些日子都在东奔西走,给有需要的人家画像,侯鸿则负责给村民们拍全家福,和老房子一起。田园给他充当助手,他的摄影技术还是当时为了撩妹拍的,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第二天傍晚,靳礼泽和小花一起去向春旺家画画,没花多长时间,他只是先打了个草图,确定一下房子的基本结构,至于剩下的细节,就靠侯鸿单反里拍下的照片了。
结束后,靳礼泽收了画板,问小花:“去那儿吗?”
这个“那儿”,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只有一个地方。
十分钟后,他们走到了村口,那株香樟树下。
靳礼泽将画板扔在地上,抚摸着树干问:“这棵树会被挖吗?”
小花摇头:“不会。”
“不会就好。”靳礼泽说,“樟树湾,挖了樟树就不叫樟树湾了,听说这棵香樟的树龄有百年了?”
“好像是,反正从我出生起,它就在这儿了。”
话音落地,小花已经利落地爬上了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坐着,往下递出一只手:“要我拉你上来吗?”
纤白小巧的手心已经递到他眼前。
靳礼泽嗤笑一声,拍开她的手,拒绝接受她的好意:“学我呢?不用你,我自己上去。”
小花挑眉:“你确定?”
“看不起谁呢?”
“哥哥,别逞强了,我知道你不会爬树。以前我们叫你上来,每次你都说嫌脏,爬树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你才不上去。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因为不会爬树怕丢脸,才那样说的。”
“向小花,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敢掀我老底了。”
小花忍不住笑,然而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因为靳礼泽真的自己爬上了树,他坐到她身边,得意地问:“怎么样?”
小花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
靳礼泽哼了一声,转开头,折了一根树枝在手里:“你都说是以前了,我又不笨,有手有脚的,难道不会去学吗?”
“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
“回临江的第一天。”
“……”
小花不解地问:“为什么?”
靳礼泽编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问:“你说为什么?还不是想等学会了,再回来爬给你们这些乡巴佬看,我也会爬树了。”
小花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靳礼泽知道她想说什么:“是,我从走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回这儿,总有一天。”
这时他手中的东西终于编成型了,那是一顶树叶王冠,他的手指是这样的灵巧,随便编的东西都好看极了。
他将这顶王冠戴在小花的头上,调整了一下位置后,满意地点头。
小花问他:“好看吗?”
“美极了。”
靳礼泽亲了下她的眼睛。
小花笑了笑,忽然转头,看着树下道:“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棵树下么?”
靳礼泽也笑:“怎么不记得?”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树叶,看向不远处进村的小路。
就是那一年,他拽着一个掉了滚轮的行李箱,踢踢踏踏地发着脾气走来,心里诅咒着那热浪滚滚的天气,那崎岖难走的山路,还有那害他来这块破地儿的罪魁祸首靳爱国。
身后的摄像大哥一直让他走慢点。
他心里想,再说一句,不管是谁,只要再开口跟他说一句话,他就要揍人了。
兴许是被他阴沉的脸色所摄,摄像大哥不说话了。
他站在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感受着那难得的荫凉,心底的燥意也下降了几分。
突然,头顶响起一道清脆嗓音。
“别动,你头上有虫子。”
他抬头,望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眼万年。
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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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浮世万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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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叮铃铃,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打响。
“下课。”
随着讲台上的小花一声令下,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孩子们呼啦啦全站起身,收拾着书包准备回家。
“不要忘记今天留的作业。”
小花敲敲黑板,上面书写着她留下的家庭作业:抄写语文园地词语20遍,周一听写,完成单元练习册P21-P25,预习课文《曹冲称象》,课后生字读一次,组一个词语。
“知道啦。”
孩子们拖长腔调回答,一个个都归心似箭,背着书包往教室门口冲,但经过小花时,不忘记说一句:“小花老师再见!”